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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冥紀年(二)

  “勝王陵絕不能出事。”一個極其蒼老沙啞的聲音在空曠的大殿之中慢慢響起。


  說話之人滿麵皺紋,閉目巍坐於車鸞之上,但見他頭戴玄端,耳垂素穗,身穿襐服,腰束大帶,手持法杖的模樣便知他身份地位之崇高,縱然年事已高,隻要是麵見王,他幾十年如一日,始終都正裝出席,絕不輕怠,隻不過他的年歲實在太大,以至於無法久站,因此楚王特地命人為他專門打造了一輛車鸞坐轎,方便他乘此出入宮中。


  “大宰卿,那依您之見,該如何是好?”大宰卿,名禦靈君,曾為禦龍族的族長,現為楚國百官之首,他的輩分之高,連楚王都必須敬他三分,隻因他已是三朝元老,在他祖父勝王之時,禦龍族就已是所有部族之中最受器重的一支。


  “禦龍”來自“蛇虺”一族,以蛇為神靈,但由於蛇虺族曾在昭王南下之時施“禦水之術”三阻昭王南巡,因賜“禦龍”一名,後來又有水正司玄黽一族全族獻祭之事,禦龍族便代替玄黽族擔負起占星的重任,以禦靈君為首,一直到楊王建立巫官之製,他們身上的這一職責才得以卸下來,恰逢熊渠出世,楊王便封禦靈君為熊渠之師,現今熊渠已為楚王,因此禦靈君地位之尊貴在楚國上上下下無人可比,禦靈君一生為楚國霸業鞠躬盡瘁,熊渠登基之時便將之封為大宰之卿,一度職掌建邦六典,後來因他年歲漸長,身體也大不如前,是以近幾年來幾乎不再參政,在楚王特地為他建造的禦龍宮中清閑養老,直到這次勝王陵出事,才不得已驚動到他。


  “當年玄黽在被獻祭之前曾有過預言,百年之後,天災地劫再臨,吾夜觀星象,便知今歲乃在顓頊之虛,其星為大水,便是營室星,歲星超辰,居於營室,而營室在北宮之末,北謂玄冥,勝王陵素來有龜神玄冥百年鎮守,今現震動之象,便是災劫來臨之兆,與玄黽之言不謀而合。”禦靈君一字一言緩緩地道。


  “玄黽不愧為水正族之主,能將百年之後的事預知得如此準確,但他既已料得天要降災劫,想必也留下了解決之法?”楚王說著,便問禦靈君道。


  禦靈君聽楚王這樣問,不由長長歎出一口氣,滿是皺紋的臉顯得愈發蒼老,神情之中亦不知不覺現出一絲悲憫和傷慟來,他沉默良久,才道,“回陛下,陛下雖料得不差,但臣……哎……”說到這裏,他的麵色已相當為難,語氣也顯得沉重起來。


  大殿之中還有一人便是卜邑,他見禦靈君欲言又止,便出言回道,“大人,當年玄黽用一族獻祭,並身先士卒,難道他留下的解決之法,與當年相似,乃是需要活祭?”


  聞言,禦靈君雙眸忽地一睜,他眸色早已昏昏無光,但此時在晦芒之中,卻仍能見到其中深深的悔責之意,然而更多的卻是無可奈何,過了良久,他才又開口,“一族獻祭,多少英魂,那時血流成河的場麵,像是天罰,又有誰能忍心目睹?因此,活祭此事,請大宗伯莫要再提。”


  卜邑頓時垂首道,“是,是卜邑失言,請大人恕罪。”


  禦靈君看著他,搖搖頭道,“不知者無罪。”說著他又轉向楚王道,“陛下,現今之策,隻有先行奉神祭祖之禮,此事刻不容緩,吾想先王在天之靈,必能佑吾族平安。”


  “嗯,此事大宗伯已在著手安排。”楚王回答。


  “甚好,有大宗伯操持具體事務,吾亦可放心。”禦靈君道。
——

  “大宗伯,依你之見,方才大宰之言,是否表明玄黽留下的解決之法,正是指活祭?”禦靈君離開後,楚王不禁問卜邑,他剛才不便出聲,但觀禦靈君欲言又止的神情之中,分明有不願提及的意思,雖然他能理解禦靈君不願行祭的理由,但若真到了那一刻,為保社稷,有些事不得不行,想必當年玄黽亦是因此才祭獻全族人的性命,否則,非仇非恨,誰會願意做出如此殘忍之事?

  “大宰大人想必是不願再行活祭,臣也認為此事尚有餘地,陛下現在應該專心祭祖之事,在十日齋戒期間,陛下要靜心享祀之事,清整身心,方能達到請先祖佑我楚國之目的。”卜邑回答道。


  “本王知曉。”楚王答應道,隨即又問,“大宗伯,是否你對活祭也存有疑慮?”


  卜邑點頭道,“關於活祭,臣以為輕易不能行此祭,除非遇上百年前那種前所未有的危機,否則人為國之根本,有人才有國家,才有社稷,倘若今時今日我們因為王陵震動而以人命來獻祭,那將來遇到其他災禍又該如何處理?因此臣也讚同大宰大人之言,活祭之事能不提便不提,請陛下斟酌。”


  “大宗伯言之有理,是本王操之過急了。”楚王道。


  “那容臣先下去準備祭祖的事宜。”卜邑躬身道。


  楚王點頭,“嗯,此事便勞煩大宗伯了。”
——

  祭祖之日很快便來臨,在這期間王陵又發生過幾次震動,一次比一次劇烈,如此不祥之兆,使得楚王憂心忡忡,終日眉頭不展,隻等行祭那日到來。


  原本祭祖之所應在天壇,但由於勝王陵與其他王陵不同,又是事發之地,成了祭祀的主要目標之一,並且還跟此次歲星超辰有相當大的關聯,因此最理想之所就在勝王陵當中,而勝王陵與其他王陵的不同之處便是在此,在勝王以前,楚國曆代君王雖有墓葬,但墓上沒有土堆,平地也並未有建築,但在勝王之時,陵墓上赫然建有一座宮殿,規模十分宏大,名為“長生殿”。


  祭祖之日一到,自牲到酒,再到器樂已無一不按照規矩齊備,那一日,楚王身穿隆重的祭服,攜諸侯去到勝王陵前拜祭。


  晨旭的光冉冉升起,一行人聲勢浩大,緩緩接近王陵,遠遠的,便見長生殿坐臥於青山綠野之間,一見隻覺飛龍在野,氣吞山河,此際金色的光芒與重簷上的琉璃瓦瓣爭相輝映,反射出熠熠奪人之光,更顯出勝王陵金碧輝煌的王者之姿,長生殿便有如此威勢,不難想象整座地下王陵規模之宏大,所謂事死如生,來到此地,仿佛能見到百年前勝王在世九族歸朝的盛景,而長生之殿,興許取的便是此意。


  一到王陵近前,便由楚王為首,諸臣隨後,在奏樂聲中魚貫步入殿內。


  一入殿,便看見一根楹柱居中通天而立,上麵刻滿金文,高聳直入藻井,有頂天立地之威,殿內雕梁畫棟,裝飾雋貴華美,更顯其尊貴高崇,無與倫比。


  奏樂之後,便開始行“九獻”之禮。


  一獻為灌獻,即“灌以珪璋,用玉氣也”,便是將酒盛入酒杯後澆到地上,灌獻有二,二灌與屍相關,所謂“屍”,其實不是真正的屍體,它待神受祭,因此一般都是由神職人員來裝扮,但“屍”的意義卻相當大,由於魂魄無依,立屍便是為魂魄找依歸之所,讓魂魄能降在“屍”上,與之至誠相通,以此求神,宜其饗之。


  因此二灌是由“屍”以酒灌地而求神。


  二灌之後,神靈降臨。


  其後,有三獻“殺牲之禮”,四獻玉爵盛醴齊酒獻屍,五獻行饋熟之禮,六獻玉爵盛醍齊以獻屍,七獻為“酳屍”,八獻王後以瑤爵盛醍齊獻屍,九獻君王以瑤爵盛醍齊獻屍。


  整個過程之中,龍門琴瑟,九德之歌,九韶之舞,不絕於耳,不掩於目,可是就在“九獻”之禮即將完成之時,勝王陵忽現大震,震動殃及整座長生殿,隻震得梁柱歪斜,裝飾傾倒,壁灰隕墜,響聲獵獵,大殿中之萬物皆惶惶失色。


  楚王兀自鎮定自若,見諸侯露出驚疑之色,立刻低道一句,“此乃祭神之禮,爾等不得失了敬意。”


  他這一句,定了眾臣子們的心,但即便如此,大殿震動愈劇,實已難支持眾人站立。


  大宗伯見狀,下令暫停,對楚王道,“請陛下暫離,此處不宜久留。”


  楚王本立在正中,此時因震動而不自覺伸手扶住天柱,而殿內其他人早已立足不穩,皆紛紛倒落於塵埃之中,使得楚王不禁深深鎖眉,可震動非但不停,反而越漸加劇,他等了片刻,最終隻能點頭道,“便依大宗伯之言,眾卿隨本王——”他“離”字還未說出口,忽地天柱與地麵之間竟裂開一道縫隙,那柱子巨大粗壯,恐怕十人合抱也抱不過來,且柱壁光滑無處憑依,此時楚王壓根未留意那道裂縫,於是整個人便掉落下去,頓時使得殿內眾人齊聲驚呼道,“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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