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蹤
十月十六日,已經是連續第三天的陰雨天氣了。
周清葭和幾個小姐妹手拉手走到校門口,向門前來接孩子的朋友家長打了招呼,與他們告別後獨自走到和媽媽約好的接送地點等待。
她今年十三歲,個頭還沒長到一米六,身材看起來也略微偏瘦。不過她皮膚白淨,五官長得十分秀氣,尤其是那一雙杏眼,靈動漂亮。班裏的同學會起哄叫她班花,也有膽子大的小男生偷偷給她塞過情書。
臨沛縣是個小縣城,因為地理位置和資源儲備量都不太優越,所以發展艱難,唯一一所中學也已經有了七八十年的曆史了。牆體剝落得像老人斑駁的皮膚,空調水流淌的地方經年累月被衝刷暈染出大麵積的黑黃汙漬,張牙舞爪地爬在樓房壁上。
周清葭百無聊賴地踢著腳邊的石子,偶爾也抬頭盯著樓層上穿梭的人影發呆。她穿著藍白相間的校服運動外套,空蕩寬大的衣服被不時吹來的風填得鼓鼓的,衣服下的女孩兒身形更加瘦小,有一種柔弱易碎的美感。
趙誌鵬從酒館走出來,腦子有點迷糊,兩步曲折過後不意外地撞上了迎麵過來的行人。
那人並不是好脾氣,仗著自己膀大腰圓,一把抓著他的肩膀把人重重推開,啐道:“死酒鬼,眼睛瞎了!”
趙誌鵬借著酒勁脾氣也上來了,搖搖晃晃地穩住身子,紅著眼睛怒罵:“你他媽會不會說話?”
“呦?你他娘的還來勁了?”
“老子怕你啊!識相點的趕緊滾!”
趙誌鵬一不強壯,二沒膽子,平日裏永遠是一副老好人的做派。誰有點事工作完不成,都會交給他,他也樂嗬嗬接了。也因此他的好風評多半來源於自身是個不善於拒絕別人的,隨叫隨到的“免費勞動力”。
有的人活著,就像是片被忽視的落葉,無論飄到哪裏,都不會讓匆忙而過的路人為之側目。有的人默默無聲,或許有著超乎外表的能力,卻永遠在被低估。他們遊走在大眾核心的邊緣,尷尬的身份使他們和想要接觸的人群如隔天塹。長久的試探加上長久的失敗,糅雜而出一顆積怨深沉的心。
在威猛的矛盾對象眼裏,趙誌鵬無疑隻是個瘦弱無力的白斬雞,細胳膊細腿輕輕一折或許就斷了。更不用說這隻白斬雞提前把自己往酒裏泡了泡,目下是隻新鮮出爐的“酒糟雞”。他幾乎毫不費力地就把這個大言不慚的醉鬼揍了個臉腫鼻青,罵罵咧咧著遠離,直言晦氣。
趙誌鵬茫然中感受到了疼痛侵入骨髓的刺激,酒也醒了大半,抬手按住酸脹的小腹靠著牆麵站起來。
“真是倒黴,你算什麽東西在我麵前吠!”
他惡狠狠地自語了一句,又覺得不過癮,翻騰出自己腦海裏所有罵人的句子,將那個“不長眼的王八蛋”好一通批判。
喃喃自語了半條街,前麵的人流突然多了起來。趙誌鵬朝馬路對麵的高樓看去,想起來這是臨沛中學的所在。
“讀書有什麽用呢?讀個十來年,還不是像我一樣給別人打工。”
他看著來來往往的,遊魚似的少男少女,感覺被踹過的地方又開始發痛了。
偏偏這些人還都咯咯地笑個不停,稚嫩的聲音忽高忽低,語氣卻是喜悅與歡騰交織的,一連串直往他腦子裏鑽。笑聲和窩窩囊囊的自己一匹配,趙誌鵬覺得這是世界在對他宣泄惡意,在嘲笑自己的落魄。
他心頭的躁慮感越來越深,升騰起一股邪異的火,就在這時身邊突然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周清葭背著書包站在街頭,雙手縮在寬大的校服袖子裏,拉鏈拉到鎖骨位置,整潔的衣領下露出貼身T恤的圓領邊。
她歪著頭,露出有些害羞卻友好的微笑,“趙叔叔,你怎麽在這?”
趙誌鵬腦子“嗡”地響了一陣,打量的目光投到叫住自己的女孩身上。
他認出這是和自己同車間的方舒齡的女兒,好像是叫……周清葭?方舒齡每周的周末都會把她帶來廠裏。她工作,周清葭就乖乖端個小板凳坐在他們平時休息的地方寫作業。她很乖很安靜,從不多話,也不像別的同事的孩子一樣上躥下跳鬧個不停。
方舒齡是個寡婦,還是個年輕漂亮的寡婦,周清葭長得和她很像。隻是方舒齡身上有種歲月釀就而成的風情,她懂得利用自己的美麗,更能清晰辨別出望向她的人眼裏的情緒。
她對誰都親切,大大方方承接別人遞來的誇讚與示好,就像一條狡猾的魚,擺尾時濺起的水波沾濕趙誌鵬的衣角,在他伸手想抓的時候,又蕩著漣漪遊進湖心。
周清葭年紀小,還是尚未有機會被雕琢的玉。方舒齡一雙眼睛顧盼風流,周清葭卻像隻誤闖進人煙處的鹿,帶著對人世的好奇,甚至不懂得辨別人心。
趙誌鵬的眼神從她的袖口往上攀,停在少女圓弧形的領口,繼而再往上,便是那張與方舒齡七分相像,又似乎完全不同的年輕麵龐。
他舔了舔唇,朝那個笑容走去,“小葭啊,你媽媽今天沒時間,讓我來接你回家。”
周清葭跳著步子靠近他,腦後的馬尾隨著她的動作來回甩動。
趙誌鵬想,像魚的尾巴。
“媽媽沒有和我說,哎,她總是很忙。”少女清脆的聲音在耳畔響起,帶著絲絲抱怨的語氣,“那我們走吧,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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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是個有特殊意義的年齡段,人在這個時候開始產生對世界的具體認知,開始有基本的區分遠近親疏的能力,開始形成固定的思維與想法,留存下一些對自己今後人生帶來很大影響的記憶。
得不到愛的人會逐漸開始缺乏同理心,繼而對整個世界冷漠。因為自己沒有被愛過,所以輕視那些世人間存在的愛。被忽視的人缺乏安全感,不敢相信別人,又渴望找尋到一個避風的港灣。
鍾愈正沉浸在黑暗中,聽到耳邊有個男人的聲音正在“阿愈阿愈”地呼喚,似乎是父親。她想要撥開迷霧找尋聲源,身體卻不斷地下沉。
腳下的土壤裂開巨大的縫隙,她來不及卻步,倏地被一股強大的力量拽了下去——
沒有疼痛,她的臉頰上傳來溫熱的觸感,帶著淺淡的木香。
“小心點。”謝珹單手托著她的臉側輕輕抬了抬,“累了就休息休息,看得這麽廢寢忘食,別人還以為你要考研究生呢。”
鍾愈揉了揉太陽穴,“我睡著了?”
“還做噩夢了,記得嗎?”
“我夢到……我爸在叫我,但我看不清他在哪。”
謝珹隨手幫她理了理桌麵,聞言手指一頓,嬉笑道:“其實剛才叫你的人是我。”
鍾愈第一反應不是還嘴,反而頗為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怎麽?”
“我以為……”她慢吞吞地開口,“你對女朋友說話會稍微有點不同。”
謝珹“啊”了一聲,作思考狀,然後毫不知錯地繼續道:“你如果不是我女朋友,我就直接應下這聲‘爸爸’,喊你‘乖兒子’了。”
“……謝謝。”
“沒事兒,咱倆誰跟誰。”
平淡無波的日常對於適應了高強度工作的刑警們來說,是非常容易犯困的。但謝珹這人精神就很好,既能連續熬夜亢奮工作,又能細水長流享受平淡。
總而言之,他如果困了,別人睡覺沒關係;他要是不困,誰也都別閑著。
叮叮在該雙標紀律委員的虎視眈眈之下連打了三個嗬欠,依舊努力撐著眼皮破解他滿屏的網絡詐騙犯信息。
相比之下梁遲煜心腸好多了,他沒甩一堆任務過來,反而挪著椅子坐到叮叮旁邊,興致勃勃地問:“上次你說那失蹤案,有什麽進展沒有?”
謝珹一聽,“失蹤案?什麽失蹤案?”
“叮叮他們家那邊派出所接了個失蹤者家屬的報案,說是自個兒老公回了趟老家就失聯了。”
沒什麽稀奇的,謝珹剛提起的興趣又散了。
叮叮敲了幾行代碼,接話道:“第五天了,依舊沒信兒。不過失蹤案屬於民事案件,一沒屍體二沒勒索信,跟咱們八竿子打不著關係,我也不清楚派出所那邊的人查出什麽了。”
鍾愈聽了一耳朵,好奇道,“那萬一一直找不到呢?”
“失蹤兩年就可以宣告死亡了。”謝珹對於接她的話倒是很積極,“受理之後沒有明確證據證明這人會受到侵害,一般不太會查的。”
“為什麽?”
“什麽為什麽,最親近的家人都不知道人去了哪兒,讓不相識的警方怎麽給你找?警方能提供的幫助還沒親戚朋友大。如果每件失蹤案都發動警察全方位搜索,那咱一年招多少人都不夠用的。”
叮叮讚同道:“是這麽一回事兒,想當年我幹基層的時候,貓貓狗狗的也沒少幫人老太太們找……嘶,不過這次失蹤的是個高中老師,家屬著急,學校估計也著急吧。”
“高中老師?”鍾愈心頭一沉,“叫什麽名字?哪個學校的?”
叮叮被她這麽急切的反應弄得一懵,想了半天才回複道:“好像是姓黃吧,七中的。”
謝珹看向她,“怎麽了?”
“上禮拜打電話叫我去參加同學聚會的老師你還記得吧?”
“記得,你說他人特好,所以沒拒絕。”
“對。我高中在七中念的,老師就姓黃。當天晚上聚會他沒來,班長起初說是人回了老家,後來又改口說他晚一點會到。我發了消息問他,他至今沒有回複我。”
謝珹眉頭一緊,“你這老師,該不會就是失蹤的這個吧?”
“我不知道。”鍾愈看了一眼手機,“他的電話一直是‘無法接通’,如果是沒電了或者沒信號,應該不會這樣。”
“可能是被人偷走了預備銷贓,所以不敢接?”謝珹摸了摸下巴,“這樣吧,叮叮,你再問問你那個派出所的朋友,失蹤的這個高中老師具體叫什麽名字。”
“得嘞!”叮叮發了個短信,不多時得到了回複,“黃覃楨。”
鍾愈站起身,“就是了。”
謝珹剛要說點什麽,叮叮話音一轉,語帶一股‘嗨呀來活兒了’的興奮:“誒?有新進展了!”
“什麽?人找到了?”
“找到是找到了,”叮叮把手機亮給眾人看,“不過找到的是屍體——這下真成刑事案件了。”
屏幕上是一片處於鄉村田地裏深色的濕潤土壤,中間被鏟子挖出個大洞,橫著的安置木板上開著一具大概四五十年久遠的木質棺材。
男人的屍體靜靜地躺在棺材中央,另一具原本該在此處的遺骸被他壓在身下,幾根零散的白骨從他伸展著的四肢縫隙中鑽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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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線:十月十六日是黃覃楨家屬報警的日子,也是鍾愈參加同學聚會的日子。然後現在是十月二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