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他是我弟弟
高考前夕學校放假,離校前楚辭給陳伯打了通電話,那邊有點吵,老大爺提著氣吊嗓子的聲音震得人心肝直顫。
“你要回來了?好啊,我去買菜。”
一陣拖遝的腳步聲過後,電話那端清淨不少。
“有沒有想吃的東西……沒有啊,那我看著買啦。”
電話掛斷,楚辭揉了揉耳朵,歎氣。
陳伯這兩年迷上了京劇,沒事就拿著手機放一段,時不時跟著唱兩句。前段時間還加了個老年興趣班,每晚七點準時在附近花園吊嗓子。
楚辭見過那場麵,六七個老大爺圍坐在涼亭,打拍子的打拍子,拉二胡的拉二胡,唱戲的唱戲,每逢開場,那聲勢地動山搖。
陳伯一直是個挺有追求的人,年輕的時候喜歡計算機,從大學研究到博士,畢業後直接創建互聯網開發公司,成了掌握上萬人命運的業界翹楚。二十年後,正是互聯網發展的黃金時代,他卻幹脆利落地退了下來,轉身把投入古典文學的懷抱。
理科男化身老學究,他身份切換自如,資產變賣捐贈,昔日互聯網大亨變成孤兒院受人尊敬的老院長。
管理孤兒院的同時,他把所有時間都花在研究古典文學上,一鑽研就是十幾年,癡迷程度可以從楚辭的名字中窺見一斑。
楚辭剛進孤兒院時還不叫楚辭,小小的人剛經過“大風大浪”,性子格外沉默內斂。無論是工作人員來噓寒問暖,還是小同伴邀請遊戲,她都安靜地坐在花園的涼亭裏一動不動。
靜了,像一棵長在沙漠的仙人掌,要不是那抹綠,幾乎沒人能注意到她的存在。
同樣喜歡呆在花園的還有陳伯,他習慣趁著清晨的花香念書,詩詞的韻律沾染了隔夜露水在花香中震蕩,一不小心便碰碎了滿地的金色朝陽。
那時候陳伯正好讀到《楚辭》,讀到“鳥飛反故鄉兮,狐死必首丘”,頭一抬,白白淨淨的小姑娘就站在樹影下望著他,琉璃珠一樣的大眼睛仿佛盛著潭清泉,水波輕晃,晃得他心裏起了漣漪。
捏著書頁的拇指動了下,他放下書,老舊的書籍像被風吹起的羽毛,紙張翻動,停在首頁,兩個加重的黑體字被陽光鍍了金——楚辭。
從那以後陳伯就會陪她坐在花園裏看花,看累了就拿出那本《楚辭》來讀。
書是從舊貨市場淘來的,封皮掉了一半被陳伯用透明膠勉強粘合在一起。紙張也泛著充滿年代感的黃,湊近了聞還有類似樟腦丸的清香。
她總喜歡趴在書邊聞 ,伸長了脖子,像隻貪婪的貓。
陳伯瞧著心中歡喜,忍不住把她拉到懷裏指著封皮上的黑體字叫她,聲音是她聽過最慈祥溫柔的。
他說:“小姑娘,我叫你楚辭好不好?”
她抬頭,眉眼彎彎,“好呀。”
初時她還頂著張天真無邪的臉蛋,頗有些古代小家碧玉的模樣,可後來就漸漸長歪了。外貌倒是沒變多少,就是性格愈發大大咧咧,整天跟著院裏的男孩子上樹下河,弄得一身泥土。
陳伯常一手攥著書本,一手拍著走廊邊的紅漆欄杆,邊搖頭邊歎氣,“你這丫頭太野了,哪有點女孩的樣子!”
她吐舌,跑得愈發歡快。
後來每提起她淘氣搗蛋的光榮事跡,陳伯總要調笑她一番。
這幾年陳伯年歲大了,老花眼逐漸嚴重,醫生多次提醒他要勞逸結合,不能過度用眼。次數多了,陳伯幹脆把房裏的書籍全都搬出去捐給了附近圖書館,轉身看上了電視裏唱得正歡的京劇。
不用說,這個時候陳伯肯定提著唱戲的家當直接去菜市場。
楚辭跟他說過好多次,飯可以直接在孤兒院食堂吃,不需要特意開小灶,勞心費神,且影響不好。
可陳伯不聽,楚辭幹脆每次放假時提前打通電話,然後搭公交去菜市場堵人。
趕上晚高峰,路上堵得厲害,楚辭提前一站下車,拖著沉重的書包步行。
經過十字路口再轉個彎就是她最熟悉的街道,兩米寬的水泥路,路邊擺滿了攤位。
三塊五一份的雞蛋卷餅,五塊錢一碗的炸醬麵,一塊五一根的油條,還有花花綠綠的頭繩發卡……楚辭混得都熟,一路上都在和攤主打招呼。
經過小巷子時賣油條的老伯叫住了她,男人黑得發亮的臉皺出好幾道溝壑,他衝楚辭搖頭,“別往那裏走,混小子在呢!”
“混小子”是附近中學的差生,傍晚時常三五成群地在街邊溜達,這段魚龍混雜的巷子是他們的逃學聖地。
楚辭應了一聲,折身換了個方向,隻走兩步,又退回來。
那群混混裏有她認識的人,一眾紅紅紫紫的雜毛裏黑發總是格外出眾,那人個頭又高,即使被五六個人圍著,也沒給人帶來受欺負的弱小感。
楚辭拉緊書包帶,站在巷口默默站了半分鍾,轉頭和賣油條的老伯說話:“伯伯幫我喊下人,我弟被欺負了。”
“啊?”老伯還沒反應過來,那邊瘦瘦小小的女孩已經頭也不回地進了巷子。
傍晚的天已經夠暗,巷子裏空蕩蕩的,運動鞋落下時都仿佛能聽見回音。
站在最外圍的混混聽到聲音不耐煩地衝楚辭擺手,“沒看到正辦事嗎?出去!”
楚辭抿唇,攥緊了書包帶子,目不斜視地繼續往前走。
混混“嘿”了一聲,叉起腰瞪大了眼睛看著楚辭,“聽不懂人話嗎?給爺滾出去!”
楚辭轉頭,一雙眼睛黑白分明,卻不是看那混混。
冷靜又清醒的目光落在秦沐陽的臉上,緊抿的唇動了下,清瘦的短發女孩突然抬頭,“他是我弟弟。”
一聲冷笑,十足的嘲諷意味,楚辭惡狠狠地瞪著發出笑聲的秦沐陽。
“誰是你弟弟?我認識你嗎?”
“喲,孤兒院的孩子也有姐姐?”打頭的混混往前走了一步,居高臨下地看著臉頰素白的楚辭,“美女也是孤兒院來的?嘖……”
“嘭!”
巷子裏傳來混混殺豬般的叫聲,楚辭還是冷冷清清的模樣,麵無表情地踢倒了一個撲上來的混混。
剩餘的幾個人紛紛撈起東西,嘴裏罵著髒話朝楚辭靠攏。
人影混雜,聲音喧囂,秦沐陽卻聽清了楚辭抬腿時吐出的那句話:“秦沐陽,你個崽種。”
嗬,打架的時候下手那麽狠,罵起人來可……太差勁!
秦沐陽挑起眉梢笑了,那頭賣油條的老伯已經領著附近民警衝進小巷。
混混罵罵咧咧地拿著東西跑了,楚辭彎腰去撿散落在地上的書本試卷。
模擬題,衝刺卷,階段測試……秦沐陽安靜地看著黑白紙張上密密麻麻的字跡,半晌,笑了。
“楚辭,你真他媽把自己當好學生了。”
楚辭沒吭聲,有條不紊地把所有的東西重新裝回書包,離開時抬頭看了他一眼,“陳伯今晚開小灶,想吃的話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