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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字

  越過一片插著地標的厚雪平原,便能在上坡中瞧見一個房屋稀疏卻連綿的小村落。


  那村落周圍橫七豎八斷斷續續地圍著低矮的欄杆,朝東是兩個高高的木柱子,上麵橫著一塊破爛的大牌子,上麵寫著近乎褪色的“冬嶺”二字。


  “不對不對,虧你還跟著慶先生認過字來,那是冬嶺嗎?”黃旺重頭次聽見田小貝念牌子的時候可沒少搖頭晃腦地嘲笑他。


  “不念冬嶺念啥?念西陵?念白領?”田小貝眼睛一瞪——那是跟黃旺重學的——先嚷嚷開了。


  “傻小子,聽著!”黃旺重麵露得意,當時就衝著田小貝腦後門子來了一下:“那個嶺,它有個點,這個,沒有!”


  “啥???”田小貝眼睛頓時又瞪圓了幾分。他冒著雪使勁抬頭盯,盯得脖子都發酸了,才大聲問到:“啥點?啥點?哪有點???”


  倒也不怪田小貝不知道,他本身也是流浪了多年的孤兒,跟慶先生學字也沒幾天,是既不認識幾個大字,也不了解本地的淵源,被問起來自然是兩眼一抹黑。


  姑且先介紹一下,方才那個問聲的黃旺重,是冬嶺客棧的老板,也是收留田小貝的老爹。


  他是老冬嶺村人了,自然懂得其中的門門道道,尤其是關於這一點的故事。


  “瞧你那傻眼一瞪的樣子。”黃旺重說起這個就嘿嘿直樂,麵相兩個字猥瑣,四個字賊眉鼠眼,咋瞅也不像好人。


  “原來,冬嶺村就在這。”他用腳在雪地上劃拉:“然後呢,冬嶺村搬走了,到那去了,這兒,就空下了。”


  “所以這兒本來叫冬嶺,但是因為遷村兒,把名兒帶走了,就不能叫冬嶺了。”黃旺重嘴又咧大了幾分:“所以啊,現在這牌子上,就不是冬嶺了!明白不,傻小子!”


  遷村,所以這兒就不叫冬嶺了?田小貝咋也沒明白怎麽就不叫冬嶺了,撓著手想了半天,差點把舊手套新摳個大洞出來。


  “不明白。”他實話實說。


  講道理,自打他來到這裏,路過個誰都是冬嶺冬嶺的喊,他哪知道這不叫冬嶺啊?


  而且別說其他人了,就是黃旺重也是冬嶺冬嶺的喊啊???

  “這兒,是冬嶺,但是牌子上,不是冬嶺,明白不?”看田小貝老禍禍東西,黃旺重趕緊重複到。


  “……不明白。”田小貝頭當撥浪鼓搖。


  “壞了,是個笨蛋。”黃旺重痛心疾首:“聽好了啊,我再跟你解釋一次,這兒,還沒遷村的時候叫冬嶺——”


  在黃旺重費心巴力的重複裏,田小貝一個頭兩個大,直到慶先生路過被拉住,這才給田小貝說清楚這具體是咋回事。


  “這兒啊,是遷村前的冬嶺,也就是冬嶺舊址。”慶先生開口風格都不一樣,慢悠悠的。


  “對對對,這茬我聽明白了,就是老冬嶺村嘛。”田小貝性子倒隨黃旺重,說話急急躁躁的:“然後呢然後呢?”


  “嗯,不錯,原本是該叫老冬嶺村的。”慶先生眼神裏展露出幾分讚許:“但是啊,老黃哥不願意——”


  慶先生嘴裏的老黃哥,顯然就是黃旺重本人了,他從打算遷村的時候就舍不下這裏,思來想去管村裏人要他們的房,想開個歇腳的地方。


  “就叫那個啥,啊對,客棧!認字就是不一樣,真好聽。”黃旺重不忘對出言提醒的慶先生道謝:“你們走了,這房空著也是空著,我給你們收拾著,萬一你們還想回來呢,正好我也開個店,呸,什麽店,客棧,那叫客棧!”


  他說服了許多人家把老房子放給他,對著舊牌子憋了半天名字,就不樂意被叫老冬嶺,說老老老的感覺跟要入土似的。


  “那就叫冬嶺嘛。”慶先生有些無奈。


  “那也不行。”黃旺重腦瓜子直晃:“要不新村子叫啥,外來客誤會可咋整?”


  “那要不,起個新名?”慶先生提議到。


  “行行行,起個新名。”黃旺重很是高興,連連點頭,但沒點幾下又愁開了:“叫啥啊?”


  這個不行,那個不好,既不想用這個,也不想改那個,一連串的否決下來,慶先生也不知道該給舊村起啥名字了。


  “要不?”突然,他有了個新想法:“舊村寫法避諱一下新村,還是叫冬嶺?”


  “避諱,咋避諱?”黃旺重聽不懂。


  “你就好比說我是個畫假畫的。”慶先生舉例到。


  “你還會畫畫哩?”黃旺重眼睛一瞪,甚是錯愕。


  “不是,我就舉了例子,假設。”慶先生有點無奈:“好比說我仿人家的畫,作者原名叫鳥子,我畫完就不能寫鳥子,得寫烏子。”


  “為啥?”歪著頭聽了半天,黃旺重果真沒聽明白。


  “因為我得避諱,我畫的是仿的、假的,就得跟人家有區分,就不能署人家的鳥子,太不要臉。”慶先生也費勁巴拉地跟他解釋。


  “你不就是畫假畫的嗎?”黃旺重傻了。


  “對,我知道我是畫假畫的,所以我不能叫鳥子,得叫烏子,留個避諱給人看出區別來,讓人知道我就是畫的假的、仿的,要不就是不要臉,要被戳脊梁骨的。”慶先生又解釋到。


  “避諱,要臉。”黃旺重重複了半天,突然高興了:“也就是文化人中間的事情對吧,那叫什麽來著,風子?”


  “風雅?文雅?”慶先生不確定到。


  “對對對,雅雅雅!”這下子黃旺重更高興了:“我看行,我也要雅一下!”


  於是為了黃旺重的雅一下,慶先生為冬嶺客棧寫了個牌子,將“嶺”字去掉一點,寫作“冬山今”。


  由於這“山今”並不成字,牌子上的字自然不念嶺,當然也就是田小貝念錯啦——


  “費勁,跟你說話真費勁。”聽完來龍去脈,田小貝哼哼唧唧地不願意。


  “你還嫌我費勁?”黃旺重眼睛又瞪起來了:“我還沒嫌你費勁呢!”


  想當年,他從決定收留田小貝的第一天起,就感覺到無比的費勁了,起因就是他樂顛顛地跑到冬嶺去請慶先生來,要給田小貝起個名字。


  “他以後就跟著我了,想給他起個名,先生你看看用啥好?”黃旺重期待地直搓手。


  “對對對,俺想要個好名字,賤名字。”田小貝也忙不迭點頭,就差給慶先生磕頭了。


  別看他倆都想給小貝起個名字,結果剛寫了第一個字就打起來了。


  “用財!財字多好,你就叫小財!”黃旺重憋著勁要錢,錢財好啊,正好跟他湊一塊堆,那叫一個招財也旺財——


  “俺不!”田小貝堅決不同意:“賤名好養活,俺要叫小賤!”


  “小什麽賤!你長得像個賤!不許叫!”這可給黃旺重氣壞了。


  “俺不!俺就要叫小賤!”田小貝倔得跟頭驢似的:“賤名好養活!”


  呀,老子給你個好名字你還不樂意?這是黃旺重——順帶說一句,他很喜歡自己的名字,一度最驕傲的就是自己的名字。


  俺才不呢,財壓不住,俺就要叫賤。這是田小貝——他流浪了這麽多地方,聽見好些當娘的都說賤名好養活,可羨慕死他了,他才不要弄個財然後短命呢。


  也就是守著慶先生,黃旺重沒和田小貝打起來。最後,他倆各退一步,選擇了倆字裏都有的偏旁——貝。


  “小貝?小貝!”田小貝直接高興了:“這個字好聽,響亮,俺叫小貝!”


  “啥,錢的祖宗?”黃旺重也高興了。他聽說貝殼是最早的錢,也就是錢的祖宗,那是美得差點不知道自己姓啥了——


  壞起來了,取完名還有個姓,田小貝還得有個姓。


  為了這個姓,黃旺重差點又跟田小貝打起來。


  “俺不姓黃,黃小貝,不好看,不好聽。”田小貝看見慶先生寫下的字,嘴差點撅到天上去。


  “你個臭小子,不跟我姓你姓啥???”黃旺重又差點被氣死。


  “這個。”田小貝指著黃裏麵的田:“這個玩意好看!”


  “好看什麽好看,我看你長得像個……”黃旺重話說到一半卡殼了——他不認識田字。


  “還真別說,這孩子挺聰明,隨便一指都是字。”而慶先生則嘖嘖稱奇起來——方才那個貝字便是田小貝指的。


  “聰明?那田就田吧。”一聽認字的都誇聰明,黃旺重直接就認了。他又喊了一聲田小貝,咂摸咂摸感覺味兒還行,就沒再說啥。


  “田小貝?田小貝!”而隔壁的田小貝早已經高興得蹦起來了:“俺有名字了!俺叫田小貝!”


  說罷,他還不忘湊到黃旺重麵前,超超超超大聲地叫到:“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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