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獅
有一句話叫“想的挺美，做夢去吧”，用來形容現在的狗腿倒極為合適。
他好容易撥著齊腰深的雪趕到大門前，卻發現被門給雪堵著不算完，還凍上了。
他撓了幾下門，手都凍僵紅了，卻連門栓都沒拉動。
“懶鬼，一群懶鬼。”他縮著胳膊罵了起來。
從老財窗口往下看，這大門裏麵被屋簷擋著，分明就是瞧不見的。這群懶鬼倒好，一點都不清理，就幹等著雪埋這麽厚，真是懶到家了。
他一邊罵一邊轉悠，倒是全然忘記“所有院子正麵的雪景不準破壞”的命令是自己下的了。
不過就算下人們將雪都清理幹淨，亦或者說將時節換至半夏，他也是沒辦法踹開大門的。
因為啊，這門是內開橫門栓的。
你覺得你挺幽默是不是？不知道為什麽，狗腿突然很想罵這麽一句。
原有計劃被打亂，他又考慮著從房頂爬上去居高臨下看著眾人，繼續衝他們大喝。
但是很不幸，那斜邊的院牆好看是好看，斷不是他這個缺乏鍛煉的身子骨能站住的。
他踩著雪比劃了老半天，牆頂都沒摸到半分。
“一群玩意兒不知道來幫忙。”狗腿又罵到。
左看右看實在沒招，他隻能如何進來就如何出去，還一不小心踏空整個人栽進了雪裏。
“呸、呸。”狗腿扒拉半天才站起來，情緒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澆滅了不少。
現在，他身上的衣服已經被雪完全沾濕，叫風一吹直打顫，快連火都不知道該衝誰發了。
撇去院子裏這些內訌意外不談，首先注視著門口群情激昂人們的便是前院簷上的石獅子。
它怒眉橫立，口中若嘯，卻礙於額前一抹雪意未曾動彈，隻讓那呼嘯的寒風在利爪間擦出厲聲。
“出來啊!你們出來啊!敢漲糧價不敢出門是不是!”不過門口的世間喧囂終究更勝風聲一籌。
村人們撥著齊腰的雪跋涉至此，本就破舊的褲子早就濕透了。他們頂著刺骨的寒意將老財門口的雪清出了許多，讓那原本厚厚的白雪被凍作了薄薄的灰冰，有了些人氣兒的樣子。
不過村人們前來又不是來掃雪的，眼見天色漸晚、寒風欲烈，他們還未等到應有的回應，自是越來越激動，幾次都想上前想去砸那高大的院門。
“再等等，再等等。”男人又一次上前攔住了眾人。他對現狀頗有些沒由來的擔憂，總覺得現在還不是時候。
算他識趣。石獅輕輕磨著爪子。
自打村人們到來，那散發的血氣和震天的喧囂第一時間便吵醒了它。
若是他們真的不識趣，膽敢破壞老財的家，它就一定會讓他們知道，為什麽老財家能在此處長久屹立不倒。
“好一頭護家石獸啊。”纖細的雪蝶翩躚飛來，降在石獅額上化作一點薄雪。
“是你？”石獅認得祂。
它沿著氣息轉頭看向遠處，入目是一個微微笑著的少年。那少年身姿挺拔立於樹上，整個身形隱於人群後方，顯然是來者不善。
“你管不到這人間世。”見狀，石獅微伏身體，攻擊之意一覽無餘。倘若少年真的敢動手，它也不介意與祂同歸於盡。
“我不想與你爭鬥，也並不是你的敵人。”少年沒有絲毫要動手的意思。
他眼神澄澈、唇邊含笑，鬢邊垂著幾縷青絲，悠然的模樣倒讓石獅覺得自己有些不識趣起來。
不過還沒等它示好緩和，少年又施施然開了口，一出聲便讓它心驚不已。
“畢竟你有你的規矩，我有我的規矩。”他彎起眼睛，神色自是從容和善:“這人間世，也有人間世的規矩。”
“既然我們都依照這規則行事，也就沒有交手的理由，對吧？”
“……”悠閑的話隨著風散去了許久，石獅終於默不作聲地變回了石獅。
幸於少年提醒，他想起了許多從前的事情，那最從前的事情。
它很清楚，先前的事情也就罷了，如果今天還要執意出手，少年一定不會輕易放過它。
既然現在兩人都不約而同談起了規矩，那就一切真的都交全還回規矩吧。
“你們這群——”突如其來的聲音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那半村人整齊劃一地回過頭去，倒驚得狗腿身體一縮，將後半句話卡在了喉嚨中。
他頓在原地，目光掃過那一張張還算見過的臉，又突然來了底氣，挺了下身子走了過去。
“你們來做什麽？這老財家裏是你們想來就能來的嗎？”一旦開口嗬責，狗腿很快又找回了先前的狀態，隻恨這群人發癲光給他找麻煩。
“你不要欺人太甚!”不過這次，這些話落到人群中反而起了反作用。
他們似乎全然忘了自己年年冬天都是依靠老財家中糧食度日的恩情，從糧價的新賬吵到往年的豪奪。
在石獅的沉默中，狗腿氣急敗壞吐出了幾戶人家的家辱，直言嘲其廢物，最後步了守攤人的後塵，叫人打了個半死不活。
“人間世的規矩啊。”少年坐在屋脊上帶著笑意又重複了一次。
全按規矩來的話，他自是不能出手幹預分毫。
不過還好，其容身的乞兒醒來後倒是通了識，在回來贖過的同時不經意間連接了夫妻與村子，讓他們知道原來深受狗腿之害的人並非他們一家。
“我姐姐當年便是……”
“我叔叔之前……”
“我那苦命的女兒……”
他們各有各的痛處與苦楚，情到深處隻剩下了一種從靈魂深處散發出來的憤怒。
“憑什麽他能這麽做!去找他!去找他!”最後，村人們決定要去找那狗腿好好理論一番，說幹就幹第二天便來到了老財的門前，這才有了今日的景象。
“猜猜看，這不是你第一次看見這樣的景象吧。”少年點著白雪，全然沒有轉頭去看石獅的意思。
石獅心中有鬼，自然不會直言多年來自己確實越界轟走了許多批前來的村人——
否則，他們為什麽寧願去林中填野獸也不來找老財呢？
“他祖上良善有德，於我有大恩惠。”它換了一種方式開口:“且這屋房、這良田、這仆人，皆是其理應所得，我自有職責護他不給人欺辱掠奪。”
“欺辱掠奪嗎？”少年玩味似的重複了一遍。
“自是如此。”石獅還應了一聲:“他們為糧為銀賣物賣身，本就是錢物兩清的生意，再來相鬧實在不識好歹。”
“而且你該是知道的，他們在私下是何等的肮髒不堪。”像是說到氣處，它的聲音逐漸不屑:“說到底，這群又窮又懶還貪心的人，又怎配來玷汙這白雪之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