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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離

  半生放縱不過一夢,鏡中喜悲難與人說。


  男人與女人呆呆地望著彼此,難以啟齒的情緒未曾話語心先了然,繼而又被嬰孩的哭聲攪了個散。


  女人哄著孩子,怎得也無法想象自己竟會丟下他殘忍離開。


  男人亦如夢初醒,拐著瘸腿去溫飯,不曾想一開房門卻見半開的院門外躺著一個少年。


  他上前呼喚,見少年凍得臉上通紅身體發涼,不假思索將他帶回了屋中,又以僅剩的衣被裹其身上為其保暖,忙忙碌碌再抬頭已是繁星滿天。


  眼見日子已經臨近喚寒,堵路的紛然大雪不知何時便會飄下,男人不甘等死,取了根木棍要回到老屋再尋些物件。


  女人憂其安全但又對現狀無可奈何,在院口望其許久,直到那背影完全融入雪中。


  可即便少了一張嘴,家中存糧亦難支持幾日。她安撫著饑餓的孩子,未曾猶豫太久,還是厚起臉皮去鄰家借糧。


  不過女人名聲還被流言困擾,一家人先前與村中交流又少,臨近嚴寒,想借些度命之糧談何容易。


  她陪著笑意幾嚐冷暖,多少還是借了些糙米撐到了男人回來。


  “唉。”隻是男人回來也是歎氣。


  當時他們搬遷走得決絕,東西帶不走的也就送與了鄰家,他回到老屋中尋了這幾日,也隻找到了些尋常物件,絲毫沒有布料棉花這等珍貴東西。


  “鄰家曾承了我家的情,不知……”女人曆經黃鏡一夢,自知人走茶涼,出口亦有些不確定。


  聞言,男人更是長歎,隻道是幾年前一場雪災封了地方,逼得人死的死、逃的逃。


  他逛過地方,那僅有的幾個鄰家不是院牆歪斜久無人居住,便是屋內一具枯骨空盯窗框,看得人膽寒悲哀,久久躊躇難以上前。


  自小居於那處,女人自是知道雪災厲害。


  她靜默良久,眼眶中終究是沒有落下淚來。


  “想來他們已經不會歸來,不知家中可還有些能用的東西?”女人避過眼神去看床上的嬰孩,聲音初顯顫抖但很快平靜。


  “這……”男人聞言先是一驚,繼而又歎了一聲。


  他自然知道家中情況,但在村中時卻絲毫沒起過步入他人茅屋的心思,隻道自己這一頭死腦筋蠢得夠勁。


  “我再去一次。”男人說著又要出門。他這雪災之禍還是聽了村口一位老婆婆說的,當時他想詢問婆婆她要怎麽辦,但後麵為目中景象所驚,也就忘了再找婆婆。這下正好,他若遇上,也把婆婆接到這裏免得她一人孤苦。


  “咳咳。”男人這邊不顧勸阻正要出門,隔壁卻傳來了激烈的咳嗽聲。


  二人一愣,這才想起那兒還躺著少年。


  尋聲而去,少年終於睜了眼睛,搖搖晃晃正想起身。


  “快躺著!”男人一見著了急,先扶他躺下。女人也端來雪水,猶豫了片刻還是遞給了男人。


  一口冷水下腹,少年又劇烈地咳嗽了起來。


  他自言是個醫師,與師父走散流落此處,這才倒在了兩人門前。


  一聽少年竟是醫師,女人湊上前來央他看看男人的腿傷。


  男人本憂慮少年體弱,沒料少年點頭答應,也是欣喜若狂,連忙將腿抬到了他的麵前。


  “不是難事。”別看少年年紀輕輕,查看傷勢的架勢倒是老成。


  他略略沉吟,說男人的腿傷並非難病,隻是若要醫治,還需針具與草藥雙管齊下。


  “這……”男女對視一眼,神色皆露為難。


  “我倒知道……”少年隨即為他們指了條明路。


  原來少年師徒一行人也並非頭次路過此處,他知道師父曾在不遠處的林子裏埋下過一套針具,也知道那兒長著需要的藥草。


  “去林子的路我也熟。”男人一聽大喜過望,問了標記與方位,飯都沒吃就出了門。


  女人見了希望,欣喜之中落下淚來,連著舊人之創一起哭了個痛快。


  也是黴運過頭時來運轉,就在女人用家中物換糧換到四壁光禿之時,男人一回家便帶來了天大的喜訊。


  他這一路上穿過林子尋得東西與藥草,臨歸又惦念婆婆,轉路去了老處。


  他在那地兒尋了兩天終見其人,勸說婆婆與他歸家也算有口飯吃。


  婆婆本是答應,卻又在臨出門前一病不起。他百般侍奉,近乎孝子般將她送到了歲月的盡頭。


  “咳、咳咳,聽聞你家中還有娘子孩子,如此遲遲不歸,他們又怎麽辦呢?”婆婆聲音蒼老虛弱,話語間滿是關切。


  “距離喚寒還有些時日。”男人豈不惦記家裏,隻是對家中情況也有信心:“她亦早非籠中白蝶,我相信她。”


  不等男人細想脫口而出的籠中白蝶是何比喻,婆婆先笑了起來。


  “如此,我也可放心了。”她拍拍男人的脊背,力道語氣平白熟悉。


  男人心驚抬頭,卻見床上空無一物,哪還有什麽婆婆。


  正驚魂不定之時,那婆婆之聲又傳來,隻讓他劈開床板。


  男人依言照做,於床下見到厚實棉衣三件、糧食銅板若幹。


  他恍惚間憶及鏡中一夢,恭恭敬敬對著破床磕頭三個,帶著東西匆匆回了家。


  “婆婆……”聽完男人的經曆,女人悲從中來。


  她跑到樓上打開抽屜,正見自家傳承黃鏡已然四分五裂,不自覺抱著追來的男人又落下許多淚來。


  “舊物承情,恩還緣滅,你且去吧。”少年倚著窗框,眉目間比起前日有些陌生。


  像是得了允許,垂沿之冰下搖搖晃晃飛出一隻雪蝶來。


  那雪蝶努力扇翅,翅尖處漾出些許黃銅之色,在陽光下熠熠生輝,錯目間宛如古舊黃鏡。


  “鏡中之物豈可成真,你當知其中厲害。”也曾有人這般提醒過它。


  但它依舊透支氣運直到力竭氣盡,自選那殞命之途。


  冬日之風寒冷入骨,黃色雪蝶終於承受不住一頭栽在了地上。


  少年隻管瞧著它,嘴角還是漾出了一抹笑容來。


  “阿央。”他看著雪蝶逐漸融化在陽光下:“你這不也舍不得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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