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鏡
“轟隆隆——”白日驚雷聲驟起,足下如崩落之雪般陷落。
乞兒惶惶而奔,再聽那理論之聲也是斷續。
“……你本宿於大善之體,又何苦……”似有人在擺理相勸。
“塵世紛擾,大善能有幾何,大惡又有幾何,多的是世事無奈、生死無常、尋常人家……”可對方執意如此。
“笙,他不配。”還有人蓋棺定論、出手攔截。
“萬般……隨緣罷。”可那人終是下定了決心,飄然而去。
雜亂的風聲逐漸灌滿雙耳,縱乞兒發力狂奔終究是趕不上四周崩落。
他驚恐不安,忽而見麵前一光芒閃動,不由拚死一躍,向其抓握而去——
“師父!”下一個回神,乞兒耳邊已是清脆童音。
他渾身生痛無力,連眼睛都睜不開,自是見不得自己正躺在光板車上。
“有氣兒了,童兒,拿針來。”老者之音緊隨而來。
“嘿,來了!”童兒趕忙遞上師父的救命玩意兒。
他與師父本是偶經厚雪角落,哪想還能撿出個人來。
況且他瞧那十出頭的小身板已經僵硬,怎麽看也是已死之軀。奈何師父心善,說著什麽既見是緣,說什麽也要替他停屍七天好好安葬,硬要清出板車回來接他,這才救活了一條無辜性命。
“師父,你原是見他可以成活,才施以援手的嗎?”看著上下忙碌的師父,童兒好奇極了。
他這不廢話還好,一開口當即惹得老者勃然大怒。
“你這小童腦子裏都是些甚麽混賬念頭,生死大事豈容你如此兒戲?旁邊站著去!”
聽得師父發怒,童兒一縮脖子哪敢再度多言。
不過他麵上老實不妨礙心裏雜念,心說這寒天凍林,無家之骨多如牛毛,縱使師父心善又能撿得幾個救得幾個,哪有自己一個小活人重要,有什麽好跟自己生氣的。
他忙著胡思亂想,沒見得乞兒手指微微一鬆,縫隙間卻是飛了一隻雪蝶出來。
那雪蝶於冷風中飄飄蕩蕩,落在被焚燒過的窗框之上無聲凝結,與那垂簷之冰融為了一色。
“阿爹,我可以出去玩嗎?”在這窗木還結實之時,幼女曾怯生生地問到。
“在家待著!”一提到出門,平日裏慈愛的老漢驟然變臉,嚇得女孩不敢多嘴,一溜煙跑回了樓上。
“喂,你看這家,就是二層小樓這家。”也不知誰家的私語如此長舌,竟傳到了女孩耳中。
“見了,見了,如何?”有人好奇到。
“這家的媳婦,可浪了,大白天就敢引人入門……”起頭人語調陰陽,關子賣的震天響,引得他人連連催促,起哄之音不絕於耳。
“真是個……活該死於非命。”略去那些不堪入耳之言,有人怪聲怪氣地總結到,逗得其他人隨聲附和,笑成一團。
“婆婆,他們說的是真的嗎?”女孩癡坐對鏡,眼角自是落下淚來。
“孩子,別哭。”那家傳的泛黃老鏡中緩緩浮現出一雙和藹的眼睛來。與此同時,女孩也覺得背後一暖,仿佛被人抱在了懷中。
“婆婆跟你說啊……”蒼老之言娓娓道來,聊起了鏡中所映景象。她說這小樓的女主人心善,聽得院外有求助之聲,不顧丈夫未歸,開門放入了一個血淋之人。
那人開口便是哀求,滿嘴嫂嫂救命,卻又在仇人追來時高喊“這女人歸你們”,自己逃命而去。
不久後,老漢攜女歸家,還未進門便聞得滿鼻血腥,故托女於鄰,自己得見了一屋慘狀。
即便他用了一年的時間手刃了入屋的所有生人,但他的愛妻終究是背著汙名去了。
“婆婆,我不明白。”隨著舊事的重提,女孩的神情逐漸狠厲。
“既然阿爹如此厲害,既然我背負喪母之仇,為何我自小聽得之言卻是不許梳妝、不許出門,隻要做飯繡衣、乖巧度日即可?”
“他怕你再遭流言。”婆婆歎到。可憐老漢愛妻愛女,最後遭此橫禍,又豈能看著女兒重蹈覆轍。
“流言?什麽流言?”女孩看著黃鏡裏映出的麵容,不由得直想發笑。
“憑什麽,到底憑什麽?”
“明明錯的是心懷惡意之人,明明錯的是亂嚼舌根之人,明明、明明……難道不是嗎?”
“為什麽最後受到懲罰、從不允出門的卻是我?”
在女孩的質問下,婆婆驟然沉默。
“這不是很離奇嗎?”在鏡子的注視下,女孩慢慢站起身來,五官亦漸漸長開,儼然已經恢複了成人的模樣:“我連知道母親如何逝去的資格都沒有嗎?懵懂無知地做那傻子人婦,是我在阿爹眼中的最好歸宿嗎?”
“婆婆你知道嗎?我恨。”她握著木簪宛如刺刃。
“我恨自己到現在才知道喪母真相,恨阿爹根本沒想過教我自立之法。”
“我恨自己年少眼瞎錯嫁無能之輩,更恨自己二十載來渾渾噩噩,虛度時光不曾自知,致使現在想出門都不得其法。”
她越說越快,眼裏閃爍著近乎瘋狂的光芒,最後隻剩下了一句:“我恨,我恨。”
“唉。”黃鏡又暗,獨餘一聲歎息。
女人驟然回過神來,驚覺孩子竟不在自己懷中,連忙起身去尋。
她這不起身也就罷了,一站起自驚於額撞床框,低頭再看腿長人高,實乃一粗壯男人之身。
“你我?”他錯愕地看著麵前抱著孩子、一臉驚懼的熟悉女人,沒多久便意識到,自己竟然與他調換了身體。
“好啊,好啊。”他揮著有力的手臂,隻覺得自己渾身上下都輕快極了。
“腿傷亦在你的身上,好啊,真是好啊。”他低頭驗看兩人情況,整個人快活極了:“這樣我可出門耕種,孩兒終於有飯吃了!”
懶得聽那細弱女聲,得了男兒身的女人去老財家重新要了資格。
狗腿驚他突然好了腿傷,又看他瞪自己的目光滿是刻骨恨意,一時也慫了氣勢不敢多問,放女人去撿了用具步入田中。
好在身體熟悉耕種之法,男人在外又是悶嘴葫蘆,女人沒幾日便得心應手,越幹越是那個味兒。
“這才是人過得日子啊!”
他絲毫沒考慮省勁,在半人高的雜草中高高揚起鋤頭,又狠狠砸在地上,心中滿是說不出的暢快。
“藍天、白雲、青草、人間——”他咬著牙報複般吞食著外界的氣息:“這才是我該待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