願望
見麵不過半盞茶功夫,無論小黎的笛子水平如何,樂不同都已經動了留下她的心思。
究其根源,約莫是因為這小姑娘人還未滿十五,話裏話外卻都表達著同一個意思——
“我想活著,想利用一切條件活著。”
縱觀這偌大的樂堂,就算是主樂者,其想法亦大多是度日無覺地吃吃喝喝,連當主堂的心思都是極少數。
像是小黎這般誌向奇特又異常堅定者,樂不同還是第一次遇見。
“在你眼裏,活著很難嗎?”樂不同饒有興致地問到。
“難,極難。”小黎毫不猶豫地接到。
“吃飯喝水睜眼閉眼就是一天,有何難處?”樂不同繼續問到。
“飯分精食豬糠,水分清濁死活,閉眼之前不知明日睜眼會遇見什麽,自是極難無比。”小黎又道。
哦,是這樣啊。聽說這小黎原本是攬苞院出來的,並非專供樂堂出身。再加之同屋好友明棠一夜之間被轟去碎露堂,想必是將這小姑娘嚇得不輕,言辭上自然也難掩偏激。
“回去吧。”樂不同笑了笑。
隻是不等她起身,小黎突然幽幽道:“樂主堂是男人吧?”
聞言,樂不同又坐了回去。
他直直盯著小黎的眼睛。後者的神色一掃之前的喪意,透出了某種徹底的決然。
“你還想說什麽,說說吧。”他放鬆姿態倚在扶手上,一雙雌雄莫辨的丹鳳眼微微上揚。
“我要主樂者的位置。”小黎直白言到:“對此,我希望你能給我最大限度的自由和保護。”
“你要主樂者的位置,對此,又希望我給你最大限度的自由和保護。”
眨眼功夫,樂不同手中多了一把扇麵淡黃的折扇。他優雅地用扇子點著掌心,抑揚頓挫地問到。
“這話聽起來有點問題吧?”
“泠音堂是出了名的薈聚樂堂精華,但這天才最容易恃才傲物,自然是誰也不服誰。”
小黎的語言中透出了不符年歲的成熟。
“一直以來泠音堂的合奏在配合上都不夠同調,我可以用我的方式來為主堂分憂。”
“泠音堂的天分加上瑄妙堂的合心,聽上去確實不錯。”
樂不同的誇讚隨之而來,隻是語氣上有些不鹹不淡。
“不光是合心,還有布場。”小黎立刻又道。近些年她一直為瑄妙堂的打磨佳作,用的心思可不光在曲譜之上。
“嗯,確實不錯。”可惜樂不同的語氣還是淡淡的。
麵對這樣的反應,小黎一時語塞。她從未見過如此淡然的反應,就好像自己所說的一切在樂不同眼裏都沒價值似的。
她依舊盯著樂不同那雙好看的丹鳳眼,眼底不自覺蔓延出了些許無措。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看見這絲符合年歲的迷茫,樂不同終於大笑了起來。
他甩開扇子微微扇著,沒兩下又將扇子合了回去。
“小姑娘,你知道天資聰穎者最容易犯的錯誤是什麽嗎?是自作聰明與故步自封。”
他用扇沿點著唇角,眉眼中自有一番獨特的風情。
“不過從頭到尾我都沒有不留你的意思,至於你說給我的價值,就等你在堂口裏好好表現了。”
“哦,對了。”在小黎離開之前,他補充道:“男人這個身份可威脅不到我,不光老爺、總管,連你的瑄主堂都知道我是男人。”
“我隻是,懶得在一群小姑娘之間贅述罷了。”
“我知道。”轉身後,小黎偷偷說了一句。
“怎麽,是瑄主堂告訴你的?”這聲音偏偏讓樂不同聽了去,追問聲緊隨而來。
“不,以瑄主堂的性子,她並不在意你是男是女。”小黎回頭去看樂不同。
“確實如此。”樂不同沒在意小黎的稱呼。
“隻是我個人判斷,主堂更喜歡有爪子的存在。”小黎挑唇一笑,神色中自有幾分少女的狡黠——
從樂不同與她的對話從浮於表麵的誇獎到直白的訓誡時,她的目的就已經達到了。
“你很敢賭啊。”樂不同承認,自己對小黎的喜愛又多了幾分。
“不,我不敢賭。”小黎矢口否認:“但在樂主堂麵前這樣小小的僭越,實在談不上什麽風險。”
“呀,是該老實接受你的暗示自誇我脾氣好呢,還是該誇你喜歡賣弄小聰明呢。”樂不同裝出煩惱的樣子。
“是不是小聰明,樂主堂何不在以後的日子裏慢慢判斷呢?”小黎沒有直接回答。
“不錯,知分寸也是一種智慧。”樂主堂以指尖拍了拍掌心:“隻要你有足夠的價值,你想得到的,我自然都會給你。”
小黎向來不介意被以價值評判。從有記憶那天起,她的目的便是活著,好好活著。
不,單說活著有些單薄,準確來說,她是要好好活著,然後等一個人。
那個人是男是女,是高是矮,小黎一無所知。但是為了那個人,小黎一直在費心竭力地活著。
她不滿攬苞堂的無端惡意,就想法子前往在上等樂堂中氛圍也極其寬厚的瑄妙堂。
在瑄妙堂……她又借著瑄主堂的善良跳向了泠音堂。
等到了泠音堂,她很快明白泠音的合奏的問題出自人員流動極大,根本沒有足夠的磨合時間,隻能用天賦盡力彌補。
但話既然說出去了,她自會用各種手段聯結眾人,隻是結果看下來不盡人意。
“怎麽,很挫敗?”樂不同詢問低頭的女孩。
小黎沒有說話,但臉上的情緒一清二楚。
“心不齊,粘合的東西倒再多也是無用。”樂不同則不在意。從小黎說出那話開始,他就知道這小姑娘還是天真了些。
“可……”可小黎總覺得這樣是不對的。既然從樂,自該做好分內之事:既然是人,自該拿出為人的善意來。
“你或許把自己想得太無所不能了些。”樂不同笑了起來:“坐吧,既然機會難得,我也翻出些老黃曆來曬一曬。”
樂不同這老黃曆算起來可有些時日了,那是他還在師門學藝的時候了。
“我從小啊就是師門裏天賦最高的孩子,又生得陰陽協調,自是左比師兄能舞墨,右較師姐善音律,陰陽轉換之間自成風格。”
不過就算樂不同比男比女皆不輸於人,自家師父與師兄師姐卻時不時就要來上一句:“樂師弟的確天才,隻可惜比起紅兒/紅師妹還是差一些。”
這師父口裏的紅兒,師兄姐口中的紅師妹,是指樂不同頂上最小的師姐紅袖。
這紅袖從小就性情火熱,學什麽東西都一點就透,之前更是嫌棄師門裏再無靈感,自己偷偷跑下了山,隻把師父氣得吹胡子瞪眼。
“彼時少年心性,自是不服於被素未蒙麵的師姐比了去,於是更加刻苦地勤學苦練,對師兄師姐的一切話語,尤其是勸慰更是充耳不聞,一心隻練自己的。”
想起那段時日,樂不同神色中流露出了深深的溫情。
那時的他鑽了牛角尖,連師父的話也不放在心上,滿心都是“既然你說我不如師姐,那我就自創東西給你看”的賭氣念頭。
而當紅袖真的回來時,樂不同才頭一次發現,這世上真的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紅袖師姐是我見過的最絕豔的天才。”至今想起紅袖,樂不同依然五體投地。
他的這位紅袖師姐氣質貴如牡丹,不但吹拉彈唱樣樣精通,隨口就能創作出全然不同的曲調來,舞武也是雙絕。
在她的光環下,樂不同第一次感受到了全方位碾壓,自覺螢蟲與烈日爭輝,羞愧地躲進房中不敢出來。
而紅袖則專門把他拉到湖邊,笑他癡長年歲故步自封。“你啊,一看便是自擰著歪路子在走。”
樂不同滿臉羞赧,忙不迭應到“嗯,我錯了……”
“你現在的態度可不是知錯的態度,而是否認自己的態度。”紅袖笑著將山下的點心遞給他:“嚐嚐吧,山上可沒有這種富有人煙兒的味道。”
“我沒有否認自己。”聽得弦外之音,小黎垂下了眼睛。
“一點舊事罷了。”樂不同笑到:“不過,在某些程度上適當地放過自己如何?”
“可我……”小黎欲言又止。
“你不必給我答案。”樂不同笑著製止她:“你還年輕,未來還長,有的是時間仔細思考。”
“可我很迷茫。”小黎閉上眼睛,臉上難掩悶悶不樂之意。
“迷茫也走下去吧,在撞得頭破血流之前,沒人知道的選擇怎樣是正確的。”樂不同又把玩起了扇骨,那是他送客的先兆。
“但我不能撞得頭破血流。”小黎重新睜開眼睛:“我要活著,好好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