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慈
透明的屏障之上,龍角少年勾著指尖,不斷地在虛空中勾勒男人的半身形象,而後在其快要完成時一指抹去。
在來來回回塗抹數十次後,江璃終於按住煩躁的心情,再度看向了下方的場景。
在空無一人的空穀城中,趙以春終於結束了長達兩年的崩潰。
他不再日日於城中麻木地遊蕩,目光也從過去的痕跡上移開,開始注視近兩年那群由於各種原因誤闖空穀城後沒能離開的生靈們。
望著這些鮮活的存在,趙以春的眼中點起了些許光芒,下意識地開始為他們操心去處。
“呼——”
眼看最難挨的情緒已然度過,江璃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他看著指尖還差一筆完成的男人,咬著嘴唇猶豫片刻,還是一掌將其抹去了。
身為烈日的核心,他的確可以模擬出男人,讓其帶著男人意識體的思維與他聊上兩句。
但假的終究是假的,江璃不太想用這種方式麻痹自己,故而猶豫再三還是選擇了放棄。
其實要說起趙以春回來的前兩年,江璃可是印象深刻。
到底是再見自己的兒子,男子從趙以春回到空穀城開始就一反常態,從能說會道變成沉默是金,罕見地許久沒有來煩江璃。
江璃也樂得清淨,如常地觀控著空穀城的運轉,維持著烈日的穩定。
而當趙以春送走千鬼,在空蕩蕩的城池裏失聲痛哭的時候,男子終於忍不住了。
他來到鱗片前,低頭用沙啞的聲音懇求道:“讓我見見他。”
遲遲得不到回應,男子抬頭望向了鱗片。
那枚半墨的鱗片沒有化形,隻是在火光的映射下閃爍著一明一滅的光芒。
見狀,他擦去臉上的淚水,對鱗片鄭重地行了個大禮,將頭磕在火焰上絲毫不肯抬起。
許久,半墨鱗片上傳來了空洞冷漠的回應。
“離去吧。”
男子脊背一抖,將頭埋得更低,顯然是不打算遵從。
“請讓我見見他,哪怕就一麵。”
他的聲音第一次卑微到近乎哀求。
而鱗片再沒有任何反應。
它在熾熱火光的簇擁下宛如死物,冰冷又無情的死物。
五年。
趙以春從勸說城民輪回到走出崩潰用了五年。
男人在鱗片前跪了五年。
而江璃,也沉默了五年。
身為未來輪回之主江漓留下的仙緣,他很清楚,這是趙以春自己必須熬過去的劫難、走出去的關卡。
所以他不會出手相助,也不會破例幫助男人出現在外界。
其實若是細論起來,空穀城還真有人有資格去協助趙以春走出劫難,那就是已經化作烈日的趙以秋。
如果他還存在意識,倒是可以通過陽光將自己的堅持傳遞給哥哥,讓哥哥看見空穀城的希望。
隻可惜,他不過一個弱小的虛海二流高手,在各方的扶持下才勉強化作烈日,哪有可能還存在什麽思維意識。
“也難為你沒有恨我。”
江璃躺在透明屏障上喃喃道。
直到趙以春重新振作後,男子才搖晃著身體站起,默默地回到了烈日一隅。
江璃本以為男子會怨恨自己的袖手旁觀,再不濟也會疏遠自己,不再纏著自己講話。
但才過去一個月,男子便恢複了之前的樣子,又開始沒心沒肺地圍著自己喋喋不休。
“你不會是因為其他先祖都散去了,沒人說話,才被迫來找我吧。”
重新回憶那段過去,江璃忍不住吐槽了一句。
從第三方視角來看,江璃其實很不能理解趙家。
這些家夥的實力在虛海上不挨天下不著地,有一定能力卻沒見過頂尖的風景,還個個天真固執的要命。
他也曾私下想過,如果趙以秋明智一些,亦或者自私一些,能更清晰地知道自己的所思所想是何等的幼稚,肯老老實實地提前離開或者在怨海陪著千鬼浮沉。
那麽趙以春歸來的時候,是不是他就能把先祖的意識留給哥哥,亦或者能親自出現為哥哥疏解痛苦,讓他不至於獨自支撐、瀕臨崩潰。
畢竟,他知道形單影隻的滋味。
那太苦了。
不自覺的,江璃又想起了男人痛苦的泣顏。
那是在他的意識體馬上要消散的時候。
這個半透明的、失去了大部分思維的意識體在鱗片前哭的支離破碎。
“秋兒、秋兒。”
他時而啜泣,時而茫然地在身旁摸索,口中一直喃喃地念著小兒子的名字。
“秋兒……”
最後,在驟然意識到趙以秋已經不複存在後,這個失去理性把控的意識體吐露了埋葬已久的心聲。
“秋兒。”
他哭的撕心裂肺。
“我情願你安然轉世。”
“這虛海,再沒有我的秋兒了。”
不回想還好,這一回憶,男人的哭聲好似又在江璃耳旁盤旋。
他聽的心煩,甩甩頭晃晃龍角,用擔憂的目光望向了空穀城中的趙穀澄。
此時,這個容貌能看出男人三分影子的小朋友正在烈日下入神地看著趙以春。
從他堅毅的神情不難猜出,他已經嚐遍了趙以春的苦楚,甚至完全領悟了這位公子的覺悟。
再過不久,他將會帶著從趙以春那繼承的信念踏入另一層試煉。
而這,也是江璃最擔心的部分。
“家人對你來說很重要吧,小朋友。”
盡管沒怎麽注視過現任空穀城城主趙穀澄,但從他開悟期三句話不離弟弟來看,江璃知道家人在他心中占據了很大一塊分量。
他沉默半晌,在麵前劃出趙培鸞與盧悠然兩人的模樣,整個人再度失神。
老實說,這兩位的實力大大出乎江璃的意料,讓他曾數度感慨他們不愧為空穀城的公子和夫人,欣慰男人的後代節節攀升、逐漸登頂。
可是。
江璃想到與他們最後一次的會麵,神色不自覺暗淡了下來。
他必須承認,他們知道的太多了。
身為人類,他們知道的,真的,太多了。
“小朋友。”
江璃站起身來,用略帶悲傷的眼神看向趙穀澄。
“你也算出乎我意料之人。”
他咬咬嘴唇,不自覺地攥緊了腰間的衣物。
“就做好十足的心理準備,繼續——”
“走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