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雨
在結晶破碎的瞬間,所有躁動不安的氣流全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難以言喻的厚重情緒。
身上突然重如萬斤,巨蟒不適地甩甩尾巴,抬首看向了上方。
冰冷的水滴在了它的額頭,原來是識海裏突然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
這雨與沒有來源沒有去路,隻是平靜又壓抑地飄著,像是某種從亙古就存在的法則。
這雨與微觀世界的光芒無異,同為趙穀澈心境的折射。
巨蟒心下了然。
原先它隻能在外界看著金光卻不能觸碰,這下還真有些好奇雨水的滋味,當下吞入少許嚐鮮。
那些水滴初入身體並無異樣,但不過數秒,便在心頭暈染開來,化作一抹疏離的情緒。
這股情緒平淡無味,還未等巨蟒反應,便被濃鬱的苦澀蓋住了。
好苦。
這番情緒一翻滾,巨蟒直接喊了一聲苦。
倒不是他延伸了些什麽其他含義,隻是純粹地品到了這股苦楚,客觀地給了個評價。
緊接著,一股悲傷攀爬上來,猝不及防地扒住了巨蟒的內心。
在那個瞬間,他的意識裏閃過了數個場景:
有主視角歡快上前卻被他人漠視;
有主視角跌跌撞撞地逃跑卻還是被魔群追上;
還有主視角拚命眨掉眼淚試圖看清麵前躺著的人影,卻被更多的淚水模糊了視線。
趙穀澈的回憶啊。
巨蟒不鹹不淡地將情緒拍了下去。
這些東西他在第三視角也看過七七八八,著實沒什麽特殊感覺。
唔,這是?
巨蟒突然一怔。
當那些濃烈的情緒散去後,最初的疏離感又浮現出來。
它爬過巨蟒的蛇骨,遊走過它的每一片鱗片,將巨蟒整個納入了自己的懷中。
“……”
短暫地噤聲後,巨蟒突然愣在了原地。
它驚覺自己竟然回到了出生的洞穴內。
是的,這塊四通八達的水溶洞便是漂蛟族的老家……雖然是曾經的。
巨蟒遲疑地望著熟悉的灰彩石壁,纏著濕潤的石柱滑向了那個自己至今都會夢到的地方。
它不自覺加快速度,近乎於被發射的□□那邊衝向了某個方向。
“嘶——”
撞在石壁上的巨蟒發出了悲戚的聲音。
不是因為疼,而是因為,本該是它家的地方,竟然化作了一片石壁。
它惡狠狠地撞著石壁,直到自己頭昏眼花,才意識到自己已經回不去了。
它縮回地上,愣愣地望著石壁,直到那上麵劃過了一抹流彩。
“嘶?”
巨蟒瞪大了眼睛,一雙褪去陰光的眸子意外地清澈,看上去頗像是祖母綠的寶石。
如果可以的話,巨蟒寧願自己沒有這雙寶石般的眸子。
不,最好是整個族群都沒有。
要是大家都普普通通不起眼就好了,也不會有滅族之災了。
巨蟒至今還記得,那群為了眼睛來絞殺漂蛟族的家夥,手段是何等的殘暴。
若非半個族的蟒擋著追兵讓它帶蛇蛋們離開,隻怕它也早埋在了洞裏。
不……不……
很快,巨蟒目露凶光。
這不是眼睛的問題,這個世界本來就是弱肉強食的。
就算沒有這群取目者,它們也在美食家的食譜上,隨時有可能被這群家夥帶走細致解構,去滿足這些家夥的口腹之欲。
利落取目也好,活體解構也罷,這群家夥仰仗的不就是實力麽。
它憤怒地甩著尾巴。
這世界本來就強者為所欲為,弱者隻能盤剝。
在怒火湧上心頭的瞬間,那股淡淡的疏離感又出現了。
它緩慢又堅定地澆滅了巨蟒的心火,在它麵前蒙上了一層薄膜。
好孤獨。
巨蟒又一次靜了下來。
它突然想起,在被魔君救後,它答應了那老東西去找空穀城的麻煩。
“你沒必要拒絕我。”魔君高傲地看著它:“沒有庇護,你這堆蛇蛋就是美妙的食材。”
“嘶——”巨蟒還記得剛才的八足生物,那東西分明也是個美食家。
“真凶啊。”魔君絲毫瞧不上它這點敵意:“丘水隻吃人形,你沒必要生氣。”
聽到這點,巨蟒放鬆了些許心情。它繼續抬頭望著魔君,等著對方繼續開口。
“隻要你答應我的條件,我可以把這群小東西照顧到孵化。”魔君漫不經心地笑笑:“而且啊,那空穀城以前就是食材流轉的地點,當然也沒少流轉過你們蛇類。”
“不信你自己去看看。”他隨手拋出個帶位置的薄片:“城主府至今都放著不少空閑的籠子。”
總的來說,那老東西也算說話算話。
巨蟒為後輩們選了一處陌生洞穴當家,看它們繁衍生息,被它們尊為老祖。
可是……
巨蟒哀歎出聲。
雖然後輩們待的沒有任何異樣,但對它來說,那洞穴雖像老家,卻遠不如老家濕潤舒適。
更何況……
巨蟒愈發悲戚。
更何況,這地方最後又成為了後輩們的墓穴。
那場該死的大火燒盡了一切,害巨蟒不得不抱上僅能抓住的蛇子蛇孫躲入趙穀澈體內,讓它變成了如今這副蛇不蛇、魔不魔的鬼樣子。
其實,被火光燎過時、被紫光壓製時、被傀儡蟲關押時,巨蟒曾一度後悔,若是它沒有玩這些花樣就好了。
它眼睜睜看著趙穀澈一天天好轉,看著各路生人護著他,看著他拜師學藝,除了心生殺意外甚至生出了妒意。
它痛恨趙穀澈的奇緣,也恨他在逆境中茁壯成長,更恨他有人無條件庇護。
甚至,它看見趙穀澈的識海都氣的發瘋——
憑什麽你生出這樣平緩的內心世界。
你不配如此平和。
巨蟒對微觀世界展露獠牙。
你應該恨,恨自己本該是被人疼愛的小公子,卻淪為流浪的孤魂。
你應該苦,苦於被魔群撕咬卻無人拯救,最後孤苦地化作碎屑。
你應該怕,怕過去的折磨再次降臨,怕外界全是我這樣別有用心的生靈,怕自己一出門就回不了家。
明明就隻是個被我毀了根基的廢物而已,憑什麽,憑什麽你竟能過上快活的日子?!
可不管巨蟒如何嘶吼,那微觀世界都是如此平靜。
就算它在外麵撞地精疲力盡,微觀世界還是雲卷雲舒、風起風停,全然不受任何影響。
真靜啊。
不知不覺,巨蟒也安靜下來。
它望著照向地麵的金光,不自覺體會到了久違的平靜。
它甚至想癱在光中曬一曬,體會一下那東西是否帶著老家那樣溫柔的氣息。
是又怎麽樣,不是又怎麽樣。
巨蟒悵然若失。
它再也不可能回家了。
無論是老家,還是新家,都已經沒有蛇等它回去了,都已經空空如也了。
“嘶……”
巨蟒吐出舌頭,盯著前方純白的靈魂,碧綠的眼中流露出了幾絲迷茫。
它第一次明白,就算自己宰了趙穀澈,也回不到無憂無慮的從前了。
但是,我是不會放過你的,趙穀澈。
下一秒,巨蟒的眼中重新亮起了陰光。
還是那句話,你,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