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懦弱

  別誤會,趙穀澈並沒有失憶。而且,他也從沒有像現在這般明白過。


  從黑蟒的暴虐、沈源的三次救助、師父的養育之恩、多年的顛沛流離,再到回空穀城後的哥哥的愛護,一切的一切都無比清晰地在他的腦海裏滑過。


  就連早已忘記的雙親,也在記憶深處緩緩浮現出了模糊的輪廓。


  可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趙穀澈深深地迷茫了。


  他有些不懂,自己究竟是誰。


  趙穀澈眼前浮現了兩道剪影,他們交談又擁抱,而後一起回頭看他。


  “……”兩人似乎在用溫柔的語調對自己說話,但趙穀澈什麽都聽不清。


  從血緣上來說,我是老空穀城城主的小兒子吧。


  趙穀澈想。


  可是他自小就被拐走,早已遺忘了幼時的點滴。莫說是具體事例,就連與雙親二字關聯的色彩……也全都被巨蟒染成了噩夢般的黑暗。


  如蛇般的黑霧從識海深處鑽出,他們相互纏繞、交織融合,盤踞在一起虎視眈眈地盯著趙穀澈。


  後者站在原地,整張臉靜止在驚恐的神色,一雙黑褐色的眸子也失去了神采。


  “澈兒這性子。”耳畔突然傳來師父蒼老的聲音:“……你多照顧他些罷。”


  師父……趙穀澈瑟縮在被子中,默默咬住了嘴唇。


  他知道自己已經回到了鋪子的床上,也記得這段過去。


  那是白羽平托夙涼將他帶回赤臨城後的事情。當時師父以為自己睡了,故而並未避諱簾後的自己。


  “……”似乎有人回了些什麽,但傳到趙穀澈耳中全變成了燭火搖曳般舒緩的火燎音。


  淡色的橙光自心底浮出,趙穀澈不假思索地一把將其抱住,整個人也落入了新場景中。


  “入我門下……”拄拐老者背對趙穀澈說著規矩,微彎的背影在他眼中高大無比。


  趙穀澈無法集中精神聽取師父的勸誡,略顯呆滯的眼神逐漸滑落在了師父拄拐的手上。


  那雙青筋盤錯、老繭橫生的手不僅雕得滿城繁榮,舞起拐中劍來也是虎虎生威。


  當年被這雙厚重有力、從不顫抖的大手握著領回店鋪時,趙穀澈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定感。


  他隱約知道,自己再也不用四處漂流了。


  師父……


  仿佛閘口被衝開了一條裂縫,身處店鋪的記憶零散地從趙穀澈心頭劃過。


  起初是幼年的自己在師父的指導下拿起雕刀,在木板上認真地刻出自己的名字。


  然後是自己拿著木劍學師父比劃,卻不小心打碎了一旁的如嵐瓷。


  緊接著是師父板著臉教他習武,故作無情地把他拋到野外,而後火急火燎地將他從獸群中撈出。


  心中的裂縫迅速擴大,攔截記憶的大壩瞬間崩塌,更多的過去洶湧而來。


  趙穀澈看見師父沉著臉色罵他不開竅,卻在又半夜拿起他雕的腰牌仔細端詳,一直盯到蒼老的眉眼間滿是笑意。


  他看見師父走進孫老的鋪子,照理與孫老互相刺棱彼此的手藝,然後趁動手低聲央求孫老為他尋些防身的法器。


  他還看見師父對白羽平一聲長歎,眼睛裏第一次溢出與外貌相符的疲憊和衰老,接著在白羽平的攙扶下坐回椅上。


  趙穀澈至今還記得,那天師父望著天空,異常平靜地說到:“我老了,天命難違。”


  明晰的記憶觸動了最敏感的神經,趙穀澈的眼睛又溫熱起來。


  真是的……我不是在識海嗎,為什麽……為什麽會想……會想……


  他想笑一下來緩解沉重的心情,卻沒能牽動嘴角。


  盡管趙穀澈不願想起,記憶浪花還是將終局送到了他的眼前。


  他的師父,那個把他從危機中救出、教他雕刻、讓他習武的師父,那個麵冷心熱、德高望重、武藝高強的師父,最後安靜地躺在院子中央的石板上,手裏還緊緊地攥著雕了半塊的木牌。


  他愣愣地站在石板旁,呆呆地看著師父與生前無異的神色,然後傻傻地伸出手去握師父還留有餘溫的手。


  要是我還保持著那個稚童的外貌該多好。


  趙穀澈不成器地想到。


  這樣我就可以裝作不知道發生了什麽,故作天真地說師父累了,需要好好休息。然後乖巧地為師父蓋上被子,自己坐在旁邊為他守夜。


  可是。


  心底漫出酸澀的情緒,他強行仰起了頭。


  我早已長成少年了,也早該心智成熟了。


  趙穀澈還記得,自己當時一遍又一遍地告訴自己,自己已經長大了,要拿出相應的擔當來,要做出符合身份的反應來。


  但很可惜,到最後,他也隻是大腦空白地握著師父的手,一直到被孫老拉開。


  唔,可真像個傻子。


  溫熱在眼眶裏打轉,趙穀澈終於顫抖了兩下嘴唇,扯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那一年,與師父打了半輩子的孫老沉默地送走了這個老對頭,然後告訴自己,師父是太老了,該走了。


  “老東……老周說,”大約是沒怎麽這樣稱呼過,孫老喊起老周來十分生硬:“他希望你能回家。”


  他從懷中掏出個圓滾滾的物件遞給自己,又將自己得意的寶劍塞了過來。


  “收拾收拾,走吧。”孫老說。


  然後,自己就沒出息地走了。


  從那天起,趙穀澈就不會雕刻了。


  他把自己關在房間裏,用遍了各種材質,都雕不出任何像樣的東西。


  “師父……”崩潰之下,趙穀澈捂著頭哭喊了一句,而後立刻禁了聲。


  並非有人會因此責罵他,隻是……隻是趙穀澈知道,自己沒資格再喊師父“師父”。


  畢竟、畢竟……


  趙穀澈的心顫抖起來,連帶著整個識海寸寸崩塌。


  畢竟,他從頭到尾都知道,師父是戰死的。


  “白羽平。”坐在院中喝茶的師父淡淡地說了一聲。


  躲在樹後的趙穀澈探出頭去,一眼便看見了側麵躺在房頂上枕著雙手的白羽平。


  他趕緊把頭縮回去躲好,然後下意識豎起了耳朵,開始好奇師父又要找平子哥做什麽。


  而師父的下一句話,瞬間嚇得他汗毛直立。


  “在我與森魔戰死後,你帶澈兒走吧。”師父背對白羽平言道。


  後者並未回話。


  “我知道這是我的劫難,本也不該麻煩於你。”師父不緊不慢地抿了一口茶:“但還煩請白小友算好時間來一次。”


  在不算太久的沉默後,師父說出了後半句話——


  “幫我整理一下遺骨,莫要讓澈兒看出異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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