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
今年的血雨期格外悠長,紅雨足足下了六日還沒有停歇的意思。
聽著雨敲窗發出的規律聲響,少年終於真正平靜了下來。
他已有五日沒出房間,專心調整氣息為爭奪戰做最後的準備。
“哐!”一聲巨響即使在嘈雜的雨夜中也格外清晰,緊接著傳來的是幾道沉重的喘息聲。
少年翻身而起,半跪著屏氣仔細尋找聲源。
在樓下。
少年捏緊懷中的匕首,躡手躡腳地半蹲著沿樓梯下行。
消散的人聲逐漸被喧囂的雨聲所替代,小樓的木門已經被撞開,雨水正不停地隨風蕩進廳中。
一層中央趴著個漆黑的身影。
那是……十三。
少年一眼就認出了小樓的主人,於是起身匆匆下行來到了十三身側。
十三的身後拖著長長的水痕,門口到廳中地麵上滿是汙泥。
結合剛才那聲巨響,少年推測十三是撞開門滑到了廳中。
小樓一層原本空空無一物。
少年曾想在廳中擺個裝飾品,甚至仔細地想了想在這放什麽東西沒有那麽突兀。
在排除了幾個選項後,少年突然回過神來。
他暗罵自己沒心沒肺。
元寒屍骨未寒、旭日大業未成,自己有什麽資格想這些亂七八糟的,這陣子掃灰的時候是連著腦子一起扔了嗎?
最後,少年隻是在牆角加了幾把椅子和一張圓桌。
如今看來這個決定極為明智,否則十三定然要撞在上麵。
少年蹲下仔細觀察十三。
他已被血雨淋透,頭發散亂著貼在身上,滿身泥濘好不狼狽。
他是什麽時候出去的。這個念頭在少年腦中轉瞬即逝。
怎麽弄成這樣,受傷了?少年將手貼在十三臂上,運行法力試圖檢查他的狀況。
本來安靜趴著的十三猛然打飛了少年的手,以手臂支撐起上半身緊盯著他。
許是光線的原因,十三的瞳孔現在看起來更像是一抹金色,在黑暗中隱隱發光。
因為法力?少年馬上意識到了症結所在。
在這片扭曲的尋月場,每個人都對能要自己命的東西格外敏感。
少年收起法力,毫無懼色地回瞪十三充滿敵意的眼睛。
這招果然奏效,十三身上的敵意散去不少。他眨了眨眼睛,身體用力試圖站起,但又一個踉蹌滑了下去。
少年伸手扶住十三,對方衣服上的雨滴順著雙手染紅了少年的衣物。
怎麽淋得如此徹底,這是在雨中待了多久。
少年撩了一下十三的頭發,下意識就想用法力蒸幹十三的衣服。
誰料這樣的舉動再次刺激了十三。
他猛然撲向少年,一把握住了少年的手腕。
少年感覺身上一沉,隨即動了動腕子,發現自己已被十三淺淺地製住。
冰冷的雨水沿著十三的發絲滴落在少年身上,金色的瞳孔近在眼前。
兩個人的距離近的足以感受到彼此的吐息。
“會著涼的。”少年沒有貿然抽手刺激十三,隻是輕聲說道。
可惜沒什麽效果。十三加大了手上的力道,金色的瞳孔愈發明亮。
少年再次收回法力。
僵持片刻後,十三眼中的敵意逐漸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迷茫。
不一會兒,他鬆開少年,放軟身體緩緩地側臥回了地板上。
把十三扔在這也不是個事。少年跑到三樓翻出毛巾。
在少年不動用法力的情況下,十三格外安分。
少年用毛巾拂過十三的臉頰。後者老實地躺在地板上,靜靜地看著少年,瞳孔裏閃爍著濕漉漉的光芒。
當貼在額上的濕冷長發被撩開時,十三閉上了眼睛。
他的臉上浮現出了某種深沉的倦色,看上去頗有些憔悴。
猶豫了片刻,少年跳過十三的脖頸,小心翼翼地擦拭掉他身上的雨水。
瓜田李下,少年不想再給十三任何刺激了。
據說防止淋雨之人著涼還要幫他脫掉衣服……少年決定強行無視這一點,他還沒有心大到跟一個或許是敵人的家夥動手動腳。
笑話,法力如此強勁的人會因為一場淋雨就生病嗎,那也太脆弱了……等等,那我管他做什麽。
想通了此處的少年手上一抖,險些把毛巾掉在地上。
由於十三幾乎不用法力,少年幾乎忘記了他很可能是個比自己還強的家夥。
……在,我的智商呢?出走了?遛彎去了?炒著吃了?
呃,就當寄人籬下,迫不得已。好歹對方也算庇護了自己一個夏天,麵子上的事情,總是要過一下的。
思緒亂飄間,少年把十三身上的汙泥清理了個七七八八。
“上樓吧?”少年嚐試著扶起十三。
十三仍閉著眼睛,仿佛已經睡去。
權當十三默許,少年半扛半抱地扶起十三。
許是因為少年清理的不夠徹底,十三微微顫抖、通體冰涼。
寒氣透過半幹的衣服傳遞到少年身上,讓他不由得也打了個寒噤。
觸久了寒意,一股溫暖的氣息慢慢地遊走過來。
少年心知那不過是個錯覺,就像是泡在冰水中所感受到的暖意,虛假而且致命。
純白的褥子被濕衣染上淺淡的土色,少年拽起被子糊在十三身上。
湊合用吧,畢竟你又不讓我動用法力。
今夜的十三染上了一抹虛弱,神色也不似平時那樣古井無波,讓少年不由得又多看了他幾眼。
可惜,就算是這樣,少年仍然看不透這個家夥。
走下樓梯,少年隨手撥掉身上的泥濘和潮氣。看著一片狼藉的大廳,他不由得苦笑了一下。
好在已經打發了那個要命的家夥。少年嫻熟地用法力將一樓清理幹淨。
被這般折騰,躺回床鋪上的少年又沒了睡意。
他自認察覺功夫一流,卻沒發現十三是什麽時候出去的。
在擦拭雨水時,少年觀察過十三,他身上並無明顯外傷。
這尋月場也應該沒人敢輕易襲擊十三席,難道十三是自己出去淋雨去了?可他不是個半潔癖麽。
不行,信息不夠,無法推斷動機。
少年翻了個身,順手扯了一下被角。
柔軟的被窩十分溫暖舒適。扶著十三時傳來的寒意早已經被驅散,但那冰冷的觸感還在少年腦中揮之不去。
今夜的十三更像是……
怎麽可能。
少年擺擺頭將雜亂的念頭從腦中趕出去。
還是早睡吧,爭奪戰已經近在眼前了。
重歸寂靜的小樓孤獨地站在荒野上,任由紅雨敲打在自己身上。
也就一個上下樓的功夫,荒野上突然刮起了大風。
有了風的幫助,紅雨一改之前溫和的模樣,近乎粗暴地衝撞著玻璃。
夜深人靜,這風雨交加的聲音竟比前幾日打雷更加吵鬧。
少年睜開雙眼,掀開被子屈膝坐起。
明明已經遠超正常的血雨期,這雨勢怎麽不弱反增。
他長歎了一口氣,以手捂耳,將頭深深地埋進了膝間。
窗外的紅雨執著地拍打著小樓,嘩嘩的雨聲在深夜裏愈發明晰。
少年閉上眼睛,默默加重了手上的力道,試圖將一切聲響隔絕耳外。
可惜,愈發猖狂的雨聲無時無刻不在提醒少年,這注定是無用功。
少年再次睜開雙眼。
雨天下的房間格外昏暗,所有家具都被黑暗包裹著,在少年的視野裏糊成一團。
一切似乎很近,又似乎很遠。
恍惚間,少年錯覺這世上隻剩下了自己一個人。外界的一切喧囂都在另一個緯度上演,與自己毫無幹係。
他對這股情緒並不陌生。
“這叫孤獨,是一種誰也逃不開的深沉情緒。”
坐在將椅上的白衣女子淺淺地笑了笑,對幼時的少年說道。
她抬起手,似乎想要摸一摸少年的頭發,但半途還是改了主意,將手重新放回膝上。
“將軍也會孤獨嗎?”少年不甘心地問道。他不喜歡孤獨,這種情緒讓他喘不過氣來。
許是未穿甲胄的緣故,那天白衣女子的眉眼格外柔和。她甚至有些失神,與平素殺伐果決的樣子完全不同。
少年對這樣的她很陌生。
被稱為將軍的女子沒有回答少年的問題,隻是落寞地笑了笑。
在那個瞬間,少年懂了,這股情緒,真的任誰也逃不掉。
少年環著膝蓋,任由孤獨在自己的心間遊走。
這是一個無眠的夜晚。
不知不覺中,窗外的雨聲逐漸散去,灰色的月亮從雨雲後探出頭來,好奇地打量著這個世界。
寒意透過牆壁滲進小樓,連帶著被褥都冷了幾分。
少年抬起頭盯著那輪灰黃的月亮。
入秋了。
一度渙散的眼神再次堅定起來,少年握緊匕首,神色凜然。
尋月場,讓我們來算個總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