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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節打落牙齒往肚子裏吞

  第七節 打落牙齒往肚子裏吞

  牛伏洪原以為有弟弟留在春柳湖,撐起這個家,他出門在外,往返常德、長沙、廣州做生意,對家裏的事放得一百二十個心,自己隻用多販光洋,多販手表,多賺錢,多享受就行了,沒有半點後顧之憂。哪想到眼前的事實卻給了他無情的回答。他在外麵活得痛快,活得瀟灑,活得有頭有臉,而一不小心後院起火了,這火越燒越大,熊熊衝向天空,無論澆多少水,就是把沅江水從天上抖落下來,這燃起的大火也撲不滅了。


  漁船兩邊搖晃。


  牛伏洪左右搖晃著自己的頭。


  他把拱棚往上撐高一拳頭,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湖上吹來的涼風,壓了壓心中的火氣,冷靜地回想著過去自己和弟弟有關的樁樁件件,探究其中的原因。


  那年,大隊黨支部書記餘四海叔叔被打成了四清下台幹部。他被宣布撤職的當天,回到隊上,立即找到楊隊長,說:

  “把那作為全隊學習室的四縫三間一偏梢的瓦屋騰出來,讓伏洪和伏波搬回去住。”


  楊隊長望著他,明白了他內心的用意,深深地點了點頭。


  晚飯後,夕陽照著春柳湖南岸的土地,陣陣秋風吹拂著排灌渠堤兩側的楊柳、苦棗,樹葉唦唦地往下飄落。


  餘四海肩挑一擔沉重的籮筐,裏頭裝滿了這幾年為伏洪兄弟縫的新衣褲,做的新被單,置的新蚊帳,彈的新棉絮,一起送往那四縫三間一偏的瓦屋裏。


  餘四海身後,鄧家嬸搬著鍋盆碗盞,牛伏洪趕著一頭門板長的壯豬,牛伏波手抓四隻肥雞婆,肩挎鼓鼓囊囊的書包,慢慢騰騰地跟上來。大家默默地行進著,好像世界上根本不存在語言。


  鳥兒,在空中嘰嘰喳喳地鳴囀。


  秋蟲在大地上無憂無慮地叫鬧。


  大家走進那四縫三間一偏梢的瓦屋裏。


  餘四海放下擔子,抓起竹掃帚,將屋裏屋外打掃得索索利利,在偏梢屋裏安置好鍋盆碗盞。


  鄧家嬸跪在雕龍畫鳳的九步架子床上,把被窩鋪得伸伸脫脫,衣櫃、銀櫃、梳妝台抹洗得照見人影子。


  屋裏一切該撿拾的地方,都收拾得靈靈醒醒,熨熨帖帖,兩口子才不聲不響地跨出門檻,向自己屋裏走去。


  走到禾場上,鄧家嬸終於忍不住暴露出了那種在女人當中普遍存在的特性,掉轉腦殼,抹了一把眼睛,喉嚨哽哽地招呼:

  “伏洪!你過來。”


  其實,牛伏洪正緊緊地跟在她背後,依依不舍呢!

  牛伏洪朝她胸前靠攏過去。


  鄧家嬸抬起手,連連撫摸那顆長滿粗黑頭發的腦殼,顫聲叮囑:

  “伢兒呀!你也不小了,跨過年就滿十七歲,要放知事些,好生帶弟弟過日子。不是叔叔嬸嬸狠心要把你兄弟倆分開,是為了你們往後的日子好過。你們出身貧農階級,根子正,苗兒壯,天塌下來也不怕。隻管在隊上展勁做工,扁擔都打不開的飯。往後,要縫補的,要漿洗的,送到嬸嬸屋裏去。嬸嬸不會把你們見外,你們跟到嬸嬸這些年,隻在肚子裏少懷十個月。還是像以前那樣,在心裏把你們當親生骨肉一樣看待。我的伢兒呀!你聽到了吧?”


  牛伏洪低著頭,眼淚簌簌地往下掉。


  “伏波!我的幺兒!”鄧家嬸又把牛伏波拉到胸前,說:“你也要聽哥哥的話。俗話說,長哥長嫂當爹娘。你爹娘不在了,什麽事都要聽哥哥的調擺,切記莫調皮。在學校裏,要用功讀書,作業背不得叉的啦!門門功課都要得滿分。放學回屋,要幫哥哥弄飯,挑水,掃屋,還要喂豬、養雞、管理菜園。丟掉鈀兒是掃帚,見子打子,懶不得手腳。”


  牛伏波抱住鄧家嬸的腿,啜泣著說:“嬸嬸!我,我聽您的話,照您講的去做。我會聽哥哥的話,哥哥要我動左腳,我不得動右腳,哥哥指東,我不得跑西。就像以前聽從您的調擺一樣聽從哥哥的調擺。兄弟同心,其利斷金。餘叔叔以前對我常講這句話,我記進心裏去了。我會這樣去做的。鄧家嬸您就放心吧!”


  從此,淡藍色的炊煙,在四縫三間一偏梢的瓦屋裏,每天繚繞三次。


  無論牛伏洪在田裏收割稻子捉到一隻烏龜,還是牛伏波在湖灘上看豬撿到一隻甲魚,熬好一鍋湯,總要用蒸缽盛上一半,端過兩丘田,送到鄧家嬸屋裏的飯桌上。


  這種親密的關係,遭到了那些好事者的非議:牛家兄弟喪失了階級立場,不分敵我,發展下去會蛻化變質。餘四海夫妻用小恩小惠腐蝕貧農後代,用心險惡。


  世上的風,好像是專門為傳遞這些背後議論而刮的。牛伏洪耳朵裏,自然接受了這些信息。


  夜裏,他望著窗外的星鬥,翻來覆去,左思右想,沒合一下下兒眼睛。


  天亮時,他穿好衣服,慎重地對弟弟說:

  “往後,少到他們屋裏去了。”


  伏波掀開被窩,坐直身子,烏黑的大眼珠連閃直閃,他做夢也沒有想到哥哥會對他發出這種命令。餘叔叔、鄧家嬸對他兄弟的情比春柳湖還深,對他兄弟的意比沅江水還長,不是親爹娘,勝似親爹娘。哥哥為什麽會對他突然宣布,從今以後少到他們屋裏去了呢?


  伏波心想這不明擺著要和餘叔叔鄧家嬸夫婦斷絕往來嗎?哥哥對他的任何一條命令他都無條件服從。他一切都聽哥哥的。平時他確實百分之百是這麽做的。但是今天對哥哥的這一條命令,他堅決不能執行。他想把哥哥的這條錯誤命令頂回去,但他覺得那樣會惹惱哥哥,令哥哥生氣,有損哥哥的身體。有話還是留待以後和哥哥平心靜氣地說。不要在他剛剛下達命令的時候就把他頂回去,那沒有給哥哥留麵子,會傷了兄弟間的感情。


  伏波非常明白,兄弟感情深,打脫骨頭連著筋。話雖這麽說,但是一旦兄弟反目成仇,那就比敵人還不如。所以這世上親弟間的感情,破裂起來容易,維護起來難。十對兄弟當中,能有三分之一保持一生一世生死相依,比例就算高的了。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當頭各自飛。其實麵對大難,兄弟背叛,比比皆是。不然,從古至今,在中華民族這個大家庭裏麵為什麽會出了為數不少的漢奸和叛徒呢?

  伏波雖然年輕不老成,但他對兄弟關係頗有研究,父母過早離世,兄弟相依為命,他是靠哥哥吃虧吃苦把他拉扯大的。所以他對兄弟關係特別看重。兄弟關係,是人生千萬種關係中最難維護的一種關係,也是最脆弱的一種關係,許多事說不清,理不明,隻能小心翼翼地嗬護。此時,牛伏波把許多話深埋在心底,隻噘著小嘴說:

  “怕他個卵!叔叔嬸嬸不偷,不搶,不殺人,不放火,不幹壞事,他們根本就不是壞人。他們是天下最好的人。我偏要去。”


  牛伏洪提高嗓門說:“你還小,不懂事,不曉得別人講的那些話,魚都鬧得死。以後要到他屋裏去,也要注意背背人眼。不然,我的入團申請書就冤枉寫的。你明年也就莫想升初中。明白了啵?”


  牛伏波看到哥哥滿臉通紅,他隻好不還嘴了,打落牙齒往肚子裏吞,再多的道理,都留待以後找適當機會再對哥哥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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