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6

  “您先把丟失的物品登記一下,然後將事情經過和聯係方式詳細寫下來。放心,有消息之後,我們會通知您的。”


  警察拉開凳子,將一張表放在了溫阮的桌上,順帶叮囑了句:“出門在外要注意隨身攜帶私人物品,特別是像你這種一個人來外地的姑娘,一定要注意安全,知道了嗎?”


  “…知道了。”


  那警察似乎是覺察到麵前的女聲有些耳熟,於是抬起頭看了看溫阮,辨認清麵孔後立刻笑了起來:“哎,溫姐,原來又是你啊?好巧。”


  溫阮笑不出來:“…好巧。”


  她也不想這麽巧。


  一還沒到就進了兩次警局,而且還遇見了同一個警察。這怎麽看,都不是件值得高興的事。


  這麽想著,溫阮沉默地接過了紙筆,伏在桌子上老老實實地填著表。


  做完筆錄的時候,已經是中午十二點。


  江城早中晚的溫差很大,清晨時還是寒風凜冽,現在就已經變成烈日驕陽,灼目的陽光刺得人眼眶幹澀發疼。


  溫阮摸了下自己的風衣口袋,鬆了口氣。


  還好早上下火車的時候把身份證裝進了衣兜裏。


  不過現在,她身上就剩下一張身份證,和一個屏幕摔得全碎還熄了火的手機。


  看來以後出門,還得算好黃道吉日。


  此刻警局大廳裏隻坐著幾位正在犯瞌睡的大伯,似乎是在等待著自己的親屬。


  傅知煥好像已經走了。


  雖然是在意料之內,但溫阮的情緒還是又往下跌了幾分。


  畢竟行李丟了不,甚至還錯過了自己心動的愛情,損失直接加倍。


  她耷拉著腦袋,伸出手摸了下鼻子,然後準備找個地方先把自己的手機修好。


  晌午的太陽照在肌膚上,宛若整個人被丟進炙熱的烤箱反複烘烤一般,渾身上下都被股熱流給包圍。


  一走出警察局,溫阮就發現有輛黑色的奧迪靠著路邊停在了門口,鋥亮的外殼在太陽光底下頗為晃眼。


  她沒太留意,轉了彎朝前走,準備按照自己記憶中的路線返回商街去找一個修手機的位置。


  可剛往前走幾步,那輛奧迪就發動了,甚至還保持著不正常的慢速跟著溫阮開了一路。


  溫阮留意到了身旁這個行動詭異的車子,她步子一頓,索性停下。


  “嘎吱”一聲,奧迪也刹下了車。


  溫阮沉默了會兒,見車上沒動靜,然後邁開步子試探性地繼續朝前走去。


  奧迪立刻發動了引擎,哼哧哼哧地跟上。


  溫阮停,它就停。


  溫阮走,它就走。


  溫阮加速,它也提了檔。


  一不心開過頭,還會再緩慢地倒回來。


  “……”


  這跟蹤也太明目張膽了吧?

  而且居然還在警局門口?

  哪個跟蹤狂敢這麽囂張?


  溫阮懶得再陪這輛車玩,她索性抱起了胳膊,歪著頭用審視的目光望向車子的駕駛座,然後伸出手敲了下玻璃窗。


  車窗緩緩降下,是個麵孔陌生的青年男人。


  他看見溫阮,立刻彎起眼睛,語氣裏帶著幾分熱情:“溫姐……”


  溫阮義正言辭地打斷:“我是不會和你回去的。”


  這麽煞費苦心的跟著自己,肯定是溫豐臣知道她的去向之後,派人來查找自己的行蹤,然後把自己強行帶回家訂婚。


  男人愣了下,沒反應過來:“啊?”


  溫阮直起身,語氣堅定:“告訴我爸,讓他死了這條心。我溫阮就算露宿街頭,也不會輕易屈服。”


  “……”


  男人沉默了一下,然後鄭重其事地點了下頭,接著轉過身對著後座喊了聲,“老傅,溫姐她要露宿街頭。”


  老傅?


  後座的窗戶緩慢降下。


  溫阮轉過頭,猝不及防地,和車內坐著的傅知煥四目相對。


  “……”


  傅知煥漆黑的眼仁裏沒有一點波瀾,神情平靜得連眉都沒動一下:“你想露宿街頭?”


  “不……”


  “也行。”傅知煥根本沒給溫阮反應的時間,他收回自己的視線,朝駕駛座道,“趙子琛,開車了。”


  完,便毫不留情地搖上了車窗。


  “哎!”


  溫阮看著眼前這輛絕塵而去的奧迪,以及那一串遺留下來的灰色尾氣,覺得自己前二十多年的人生,從來沒有像此刻一樣如此悲傷過。


  *

  那輛絕塵而去的奧迪,最終還是沒將溫阮拋棄在街頭。它在前麵的路口轉了個彎,重新將遺落在路邊的溫·楚楚可憐·阮撿回了車上。


  溫阮感動得熱淚盈眶,對著趙子琛送出了發自肺腑的感激:“你人真好。”


  趙子琛被人一誇就容易上頭,立刻蹬鼻子上臉道:“把可愛的姐姐丟在路上這種事情,隻有後座那個苦瓜臉才做得出來。”


  傅·苦瓜臉·知煥掀起眼簾,一句話沒,隻是平靜地看了趙子琛一眼。


  趙子琛沒回頭都覺得自己被道冰冷的目光給剜了一下,隨即直起後背,求生欲極強地閉上了嘴。


  趙子琛是位人民警察,不過今正好輪到他調休,所以沒在警局值班。


  但聽到同事提起傅知煥來警察局了之後,就開了車準備順路送他回家,順便順道一起去晚上的聚會。


  “不過溫姐,剛剛聽你的意思……不會是離家出走吧?”趙子琛想起溫阮方才那副義正言辭的樣子,順嘴問了句。


  溫阮腦袋裏頓時繃緊弦。


  居然被猜中了。


  溫阮用餘光悄悄掃了下旁邊的傅知煥,卻恰好對上他朝自己望過來的目光,視線中還帶著些玩味般的探究。


  如果實話實自己是為了抵抗家族聯姻而逃出來,還準備自己獨立的話,無論是誰都不會想招惹上這個大麻煩吧?

  而且很可能一不心就走漏了風聲,萬一溫豐臣想把自己抓回去訂婚,那努力不是白費了?

  ……絕對不能實話!

  於是溫阮垂下眼,深吸一口氣,道:“對不起,我騙了你,其實我不是家政工。我大學讀的是法律係,到江城來,是準備找份實習律師的工作。因為……”


  傅知煥抬了下眼。


  “因為我家裏的確很困難,我爸想讓我早點嫁人拿彩禮錢去養我的弟弟妹妹,於是就想把我嫁給樓下那個賣臭豆腐的兒子。”


  溫阮到這,還輕聲哽咽了下:“所以我才偷偷跑到江城來,準備找份工作掙錢養家。但如果被我爸爸找到,他一定會捉我回去的!”


  精彩。


  他就不該覺得麵前這個大姐會老老實實的真話。


  但趙子琛居然還相信了,甚至反應十分激烈的開口聲討:“怎麽這樣?現在開放婚姻,居然還有這種事情?簡直不能原諒!”


  “對!不能原諒!”


  “對了,那個賣臭豆腐的兒子呢?他人怎麽樣?”


  “非常惡劣!”


  “怎麽惡劣?”


  “我到現在連麵也沒見過,據五年沒有回家也沒有留過照片。知道要和我結婚之後還讓朋友傳話,絕對不會和我在一起!現在所有人都知道我不討人喜歡,還會在背後偷偷嘲笑我,我卻隻能默默忍受。”


  “…啊,太過分了!太沒有擔當了!居然讓女孩子承擔這麽多痛苦!”


  “對!”


  兩隻麻雀一唱一和,渾然不知他們正在慘烈抨擊的“賣臭豆腐的兒子”,正渾身低氣壓的坐在旁邊,冷眼看著兩人興致高昂地起哄。


  默默承受?


  如果不知親眼見到昨晚上,這位大姐那副舌戰群雄的架勢,恐怕還真會信以為真。


  “不過為什麽連照片都沒有?”


  “不知道誒,聽人他好像不喜歡拍照,這五年來都沒有發過朋友圈之類的。照片也隻有高中以前的,不好找。”


  “那肯定是因為長得不上鏡吧,往好處想想,萬一人家不和你見麵,或許是因為自卑自己配不上你呢?”


  “你得對!”


  兩人跟演雙簧似的。


  傅知煥伸出手,輕捏著自己的眉骨,雖是緘默,但渾身上下的氣壓都陡然降了幾分。


  …今晚上就發朋友圈。


  但趙子琛卻對這一切渾然不覺,他甚至還熱切地開口替溫阮想辦法:“對哦老傅,你可以讓溫姐去你家住著,順帶幫你照顧一下Sin。反正Sin也在上學,不太耽誤事。你看人家這麽年輕一個姑娘,不能就被那種人耽誤了?”


  那種人?

  傅知煥冷笑了聲。


  真是個好提議。


  溫阮卻瞬間直起身子,然後轉頭一臉真誠地看著身旁的傅知煥,自告奮勇道:“老板考慮一下嗎?我最會照顧孩子了。”


  溫阮的眼睛很有迷惑性。


  在認真望著別人的時候,宛若眼底帶著靈動的光,就像是隻盯著你撒嬌的奶貓,讓人沒辦法狠下心來拒絕。


  更何況她話的時候,身體會下意識靠近傅知煥的方向,一張巴掌大的臉費力地仰起,話心翼翼的。


  即使知道是撒謊,卻也難以免疫。


  傅知煥沉默了會兒,然後一言不發地轉過頭,錯開視線。許久後,他將眼閉上,緩慢開口道:“七。”


  “哎?”


  “我可以讓你住七,七之後,你就得搬走。”


  居然同意了?

  或許是因為麵前這個男人之前的態度都過於寡漠,這突如其來的鬆開,讓她有些猝不及防。


  溫阮微怔了下,回過神來時,眼底全是歡欣的亮光,她唰的一下坐直身體,語氣裏都帶著幾分雀躍:“謝謝老板!”


  車很快就開到了公寓樓下。


  趙子琛熄了火,將座椅後背往後調了下,解開安全帶,胳膊墊在後腦,打了個哈欠:“老傅,那你先帶溫姐上去,我在樓下等你。”


  他們晚上還有飯局,傅知煥隻是回來一趟放東西。


  順便安置溫阮。


  傅知煥隨口問了句:“不上樓?”


  “不了。”趙子琛連連搖頭,“你們家伯爵太凶,我怕被它撓一下,又得去醫院打針。”


  溫阮敏銳地捕捉到了某個詞匯:“伯爵?”


  趙子琛摸了下鼻子,笑了聲:“老傅家養的藍貓,脾氣大得很。我前兩去他家一趟,還差點被撓出永久性傷疤。”


  著,還挽起袖子:“喏,就這,看到沒。”


  溫阮看了眼。


  果然,在右臂處,有一道淺淺的傷痕。


  她縮了縮脖子,欲言又止。


  看著就好疼啊。


  傅知煥已經下了車,他撐著門框,掃了眼溫阮臉上的表情,淡淡了句:“怕的話,可以住酒店。”


  怕?

  笑話。


  溫阮怎麽可能因為隻貓而輕易退縮。


  於是她十分果決的下了車,頗有幾分英勇赴死的慷慨。


  傅知煥住在市中心一套高級公寓的最頂層。


  溫阮站在門口,心中有些忐忑。


  雖然她不怕貓,但是也知道像這種看上去可愛的動物,撓起人來可是六親不認的。


  傅知煥掃了眼溫阮因為緊張而揪在一起的手指,唇角勾了下,啞然失笑。然後,默不作聲的挪了下步子,移到了溫阮的正前方。


  “嘎吱——”


  公寓門打開。


  頂層的構造和其它房子的戶型大抵相同,唯一不同的是它是由兩層相連的複式格局,裝修精致。


  雖然溫阮是住慣了別墅和山莊,但見到這所公寓之後,卻還是出乎意料地愣了下。


  在市中心買到這樣的戶型,簡直是將“我很有錢”這四個字寫在了房頂上。


  而就在這時,一聲清脆軟糯的貓叫響起。


  溫阮一低頭,正好和一米開外那隻坐在貓窩裏,眼睛一眨不眨盯著自己的藍貓對上視線。


  那隻藍貓看上去還不滿一歲,就那麽一點,眼睛還亮晶晶的,看上去並沒有趙子琛形容的那樣可怖。


  ——嗚嗚嗚好可愛被治愈了。


  然而就在這時,藍貓突然一下子起了身,猛地弓起身子,尾巴高高地豎起,齜牙。


  ——我收回那句話。


  溫阮悄悄挪了下步子,躲在傅知煥身後。


  傅知煥微微偏頭,用餘光輕掃了眼身邊的人,然後歎了口氣,蹲下身,弓起食指用關節輕敲了下地板,語氣帶著幾分告誡:“伯爵。”


  伯爵卻好像置若罔聞,往前一個邁步,直接竄到了溫阮的腳底下,依舊是那副戒備全開的樣子,喉嚨裏發出警告般的低吼。


  溫阮與這隻還沒有自己腳脖子高的藍貓對視了一眼。


  氣氛宛若在刹那間被凝固。


  ——看來必須要一決高下了。


  ——為了自己剛剛萌芽的愛情。


  藍貓喉嚨裏持續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響,牙緊緊地咬著,似乎一定要和麵前這個人一決高下。


  溫阮歎了口氣,然後頗為無奈地蹲下身,將手伸到了伯爵的麵前,試圖和它約法三章:“我話在前麵,手可以撓,但臉不行。”


  傅知煥皺了下眉,下意識想將溫阮往後帶。


  自己家的貓脾氣有多暴躁,他還是心知肚明的。


  但卻沒想到,溫阮的手剛一遞過去,伯爵就將脖子一縮,往後蹦躂了一步閃開。方才還氣焰囂張的樣子宛若頓時被澆了把火一樣,慫不啦嘰地趴在了原地。


  溫阮愣了下。


  ——這貓怎麽回事?


  ——虛張聲勢嗎?


  溫阮還沒反應過來,伯爵便又蹭著自己的碎步挪到了溫阮麵前,低下頭——


  輕輕地舔了舔她的指尖,然後撒嬌似的“喵”了一聲,拿自己圓圓的腦袋蹭了蹭她的手掌。


  傅知煥有些詫異。


  伯爵的領地意識很強,就連經常來混臉熟的趙子琛都不會給什麽好臉色,對待一個陌生人這麽親熱,還是頭一次。


  “…我知道了。”


  溫阮收回自己的手,認真端詳了下自己的手指,冷靜分析:“我今早上吃的是三文魚三明治來著。”


  “…………”


  沒出息的貓。


  傅知煥懶得搭理這對抱在一起膩歪的一人一貓,他從房中取出備用鑰匙,遞給溫阮:“一樓右手邊的第二間屋子是你的房間,除了二樓以外的地方,都可以去。”


  溫阮接過鑰匙,乖巧地點了點頭:“嗯嗯。”


  還有人在樓下等,傅知煥也並不準備現在囑咐太久。


  但走到門口時,卻又突地想起了什麽,轉過身返了回來,朝溫阮伸出手:“手機給我。”


  溫阮愣了下,然後掏出自己被摔得熄了屏的手機。


  傅知煥沉默了下,然後無奈地歎了口氣,從桌上抽出一張便簽,寫下一串數字遞給溫阮:“這是我的私人手機號。”


  *

  趙子琛倚在車門旁抽了支煙,才等到傅知煥下來。


  他笑了下,將手中的煙頭掐滅丟進垃圾桶,語氣帶著些意味深長:“運氣挺好啊老傅,出趟差還能撿回來個這麽漂亮的姐姐?”


  傅知煥掀了掀眼簾,緩聲了句:“你有沒有考慮換份工作。”


  趙子琛愣了下,抬手摸了摸後腦勺:“換工作?”


  自己刑警當得挺好,為什麽要換工作?

  傅知煥拉開車門,目光上下掃了眼趙子琛,輕飄飄地拋下一串話:“如果雜誌社哪要做個‘受騙者訪談’,我怕你被邀請去做封麵。”


  趙子琛一個碩大的問號就打在了腦門上,他將車開出一段路之後,才突然發覺——


  自己剛才是不是被辱罵了?

  傅知煥和趙子琛今晚有場聚會,大都是工作時候認識或者麵熟的朋友,有檢察院的,也有警局的,還有其它各個行業的。


  到場的大都是些有頭有臉的業界精英,這次坐在一起,目的是為了互相拓展一下自己的圈子,豐富些關係網。


  傅知煥向來不愛攙和這些應酬,但奈何趙子琛怕自己一個人來會太無趣,於是硬扯著他來充場。


  將車停好後,趙子琛突然想到一茬:“我聽人,今賀子芩也要來啊。”


  “賀子芩?”


  趙子琛早知道自己旁邊這尊大佛是記不起事的,也沒太意外:“我們當年法律係的係花,現在是個挺厲害的律師,一年前還去國外學習了一段時間,最近剛回國。”


  車停好,傅知煥解開安全帶便打開了車門,似乎對趙子琛的話根本沒太留意。


  趙子琛打開了話匣就關不上,非得讓傅知煥想起來似的追在他身後喋喋不休道:“你真不記得了?當年賀子芩還找我要你的聯係方式,當時整個學校都覺得你倆是金童女友……”


  話到一半,趙子琛一抬頭,卻恰好看見了自己嘴上念叨著的那位賀子芩,正站在酒店門口。


  賀子芩被喊成係花不是沒有道理的,這麽多年過去,比起大學的時候,她更多了幾分知性。此刻站在酒店門口,更顯得風姿娉婷,來往的人都會多看幾眼。


  賀子芩也看到了他們,隨即牽起唇角露出個笑臉,然後伸出手禮貌地想要打招呼:“傅……”


  “嘩啦——”


  傅知煥卻好像根本沒注意,他伸手推開酒店的門,目光都沒斜一下地徑直走了進去。


  賀子芩熱情的笑容停在臉上,抬起的手放下不是,舉起不是。


  趙子琛也愣住了,他趕忙了道了聲歉,然後快步追上傅知煥。


  “老傅,你剛才……”


  傅知煥按了下電梯,然後似乎是突然想起什麽:“你剛才和我提的人叫什麽名字?”


  趙子琛:“……賀子芩。”


  傅知煥眉頭微皺,仔細思索了三秒,然後道:“不記得。”


  “……”


  我也知道你不記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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