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潼城,夜燈酒吧。


  盛夏夜裏暴雨如注,沉悶的氣流裹挾著雷聲轟鳴而來。


  而一切的喧嘩都被隔絕在酒吧之外,黑金花紋的櫥窗上氤氳著富有冷感的燈光,宛若光與影在酒杯中流轉。


  靠近吧台的台子被包下,坐的全是打扮中就透露著幾分貴氣的男男女女。


  他們互相舉杯調侃,懶懶散散地窩在沙發上,進行著毫無意義而又繁瑣的開場前攀談。


  “你們今溫阮會來嗎?”


  “我看八成是不會來了。”


  “也是,一個星期前的訂婚宴上被自己未婚夫放了鴿子,估計現在正找地方治愈情傷呢。”


  “我聽人家傅二少好像要退婚呢,這溫氏怎麽都是潼城的龍頭企業,他就這麽點麵子都不給?”


  “傅二少可是個檢察官,性子又孤高,哪看得上溫阮這樣嬌滴滴的大姐。”


  八卦的話題一開,就像是導火索點著了源頭一般,將方才還帶著些僵硬的氣氛瞬間點燃。


  周圍的人你一言我一語,聊得熱火朝,渾然不覺不遠處站著個人。


  溫阮抱著手臂,身體鬆散地依靠在離這塊台子不遠處的吧台上。她眼皮輕耷著,食指有節奏地敲著自己的胳膊,甚至還打了個哈欠。


  她已經在這裏聽了五分鍾。


  在這短短的五分鍾之間,這夥人激烈討論著傅二少驚心動魄的成長經曆,順帶感歎了下他攤上自己這麽個未婚妻是多麽命運不公。


  非常精彩的八卦。


  “這傅二少大學的時候就同家裏鬧翻,甚至還雷厲風行的給自己改了名,就連傅老爺子也拿他沒辦法。這樣的角色,怎麽可能看得上溫阮那樣的花瓶。”


  花瓶?


  溫阮歪頭看了眼這話的男人。


  那人頂著一頭齊耳短發,十分張揚的染了個紅色,但顯然氣質沒能夠撐起來這出挑的顏色,此刻杵在沙發上,像個火柴。


  火柴是吧?我記住你了。


  “你這話可別傳到溫阮耳朵裏,誰都知道溫董多寵著這個寶貝女兒。按照她那臭脾氣,估計讓你吃不了兜著走!”


  這話的女人語氣裏都泛著些酸,她穿著一身紗飾繁瑣的白色連衣裙,活靈活現的一個白娃娃菜。


  臭脾氣?

  溫阮眯了下眼。


  你完蛋了白娃娃菜,我也記住你了。


  而就在這時,終於有眼尖的一轉頭瞥見了一旁站著的溫阮。


  略帶著些刻意的咳嗽聲在這夥人中蔓延開來,一群人頓時收了聲。


  立刻有人僵硬道:“哎呀阮阮,你怎麽來了也不吭一聲。”


  溫阮臉上的表情卻沒有半點氣惱,思索了下,反而無比認真的回答:“因為我在偷聽你們話來著,所以沒吭聲。”


  “……”


  誰都沒想到溫阮連個彎子都不饒,就這麽直白的回答了問題。


  溫阮見周圍的人不話,卻十分坦然的坐下,然後笑眯眯地招手招來侍者點了酒水,好像把剛才的事根本沒放在心上:“你們喝什麽?”


  看上去好像不以為意。


  剛才那個“火柴”立刻見縫插針地討好道:“阮阮,我剛才還正想給你打抱不平呢。你你未婚夫連自己的訂婚宴都不來,算什麽男人!一點擔當都沒有!”


  溫阮眨了眨眼睛,語氣頗有幾分可憐無辜:“我也很傷心啦,但是人家可是傅氏的二少爺……”


  “火柴”被溫阮三言兩語哄上了頭,頓時一副大男子主義的樣子:“二少爺怎麽了?要我看,像這樣不給交代浪費別人感情的人,就是渣男。要是我知道傅二在哪,肯定要替你教訓他一頓!”


  “他在江城。”


  “啊?”


  “傅老爺子和我,傅二少在江城。”


  溫阮轉過頭看著“火柴”,然後露出一個無比乖巧的笑容,語氣掐的宛若能出水,“真的太感謝你替我出頭啦!我現在就給你定去江城的機票!”


  完,她還就勢掏出了手機點開了購票APP,一本正經地道:“報一下手機號和身份證號,我給你定頭等艙……剛好還有位置!明就能到,謝謝你啦!”


  火柴顯然有些難堪,見溫阮真的要訂票,連忙伸手去攔:“哎別別別別,我就是……”


  溫阮抬眼看他。


  火柴手足無措的摸了下頭:“我就開個玩笑。”


  溫阮輕嗤了聲,沒骨頭似的窩進了沙發裏:“你要是對我訂婚宴上這件事有意見呢,可以拿著擴音器當著傅老爺子麵,或者在我家門口貼橫幅抗議。”


  到這,她微頓,語氣一字一句著重:“如果不敢,就收聲。”


  誰都知道溫阮是被放在手心裏寵大的大姐,平時裏看上去軟軟的討人喜歡,但是一遇到事就像個刺蝟一樣渾身上下都帶著鋒芒。


  現在,她明擺是聽到了火柴之前的話,當下就給了幾分教訓。


  剛才那“白娃娃菜”見狀,連忙開口解圍:“阮阮,他也就是,你別放在心上。而且傅老爺子不是一周前把訂婚戒指都給你了嗎?怎麽可能會退婚?你以後可以靠著這座金山……”


  溫阮腦仁疼。


  這“白娃娃菜”一字一句都踩在了自己的尾巴上。


  溫阮不帶情緒地笑了聲,從包裏掏出一個戒指盒。


  溫阮朝著“白娃娃菜”揚了揚下巴,然後動作隨意地將戒指盒向她的方向拋了過去。


  “白娃娃菜”一愣,手忙腳亂地下意識接下:“你這是……”


  “是我和傅家的訂婚戒指,送你咯。”溫阮將頭靠進靠枕裏,語氣聽上去倒是頗為輕快:“從現在開始你就是傅二少的未婚妻啦,恭喜你可以一輩子靠著這座金山不愁吃喝了。ngraulains!”


  標準的美式發音帶著些微微上揚的語調,讓麵前的女人臉色頓時尷尬了起來:“阮阮,你別開玩笑了,我怎麽敢接…而且我和傅家也沒什麽關係……”


  溫阮歪著頭,手指繞著自己的頭發。她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然後撐起身子,語氣帶著些不耐:“不敢接你廢什麽話?我還以為你不知道這件事和你沒關係呢。”


  “白娃娃菜”自知理虧,於是低著頭默不作聲。


  溫阮輕嗤了聲:“既然你們都這麽好奇,我就直了。我和傅二少必不可能訂婚,這戒指誰愛要誰要。”


  溫阮話的時候,舞台旋轉的燈光恰好打在她巴掌大的臉上,讓原本精致的五官更加吸引人視線。


  她眼底眸光一閃一閃的,屬於那種帶著些攻擊性的漂亮。


  此刻就像一隻看上去綿軟可愛的奶貓露出獠牙,齜牙咧嘴的將方才那些背後窩成一團拿自己調侃的人全都咬了一遍後,慢悠悠地舔著自己的爪子。


  在場的都知道溫阮這人,能和你沒大沒的嘻嘻鬧成一團,但實則伶牙俐齒,眥睚必報。


  *

  桌與桌之間,有一道黑金屏風相隔。


  鏤空的花紋頗具高級感,從隱隱約約的縫隙中,有道略帶著些清冷的眼神望了過來,輕掃過這桌喧嘩的男女,然後目光停留在溫阮那嬌俏的臉上。


  如同夜色與暗光交融下的青山,隱匿於漆黑的薄霧之中,將任何一點火花都吞噬。


  傅知煥抿唇,收回了視線,神情顯得有幾分寡漠。


  “啊律,我們可以走了。”傅明衡看了眼表,從不遠處走了過來。


  傅知煥抬了下眼,將手中的酒杯放下。


  握著杯壁的那隻手骨節分明,指節纖長卻又愈顯有力。


  “停。”


  傅知煥抬手,將食指輕豎在唇邊,做了個噤聲的動作。一雙冷眸中全是淡漠,卻顯得有七分警示。


  傅明衡愣了下,然後歎了口氣:“都喊習慣了,忘記你大學的時候就改了名。”


  傅知煥:“沒事。”


  完,他站起身,與傅明衡並肩朝著酒吧外走去。


  “你好不容易從江城回來,也不回家一趟?”


  “沒這個必要。”


  “哎,我作為你大哥還是得勸你幾句。溫家那姑娘還挺乖巧的,你就這麽退了婚……”


  “車來了嗎?”傅知煥打斷。


  傅明衡微愣,顯然是知道自己這場勸是無果的。於是他頗為無奈地搖了搖頭,歎了口氣:“我去停車場開車上來,你在這裏等我一下。”


  雨勢越來越大。


  坑坑窪窪的路麵上到處都是積水,車輪帶動水花濺起,刷上一層又一層的泥濘。


  乖巧?


  傅知煥回憶了下剛才酒吧裏自己那位牙尖嘴利,毫不留情地嗆得人不吭聲的名義上的未婚妻。


  …是挺乖巧的。


  這個點,停車場內進出的車格外的多。


  大約過了五六分鍾,傅明衡還卡在路口內出不來。


  而就在這時,突然聽到熟悉的聲音從身後響起。清脆好聽的聲線加上那帶幹淨利落的語氣,讓傅知煥眉頭稍動。


  “好玩個屁。我今本來是聽海倫斯酒吧裏來了個靚仔駐唱,所以過來湊湊熱鬧。沒想到又得聽到我那便宜未婚夫的名字,可惡!!”


  溫阮聲情並茂並且抑揚頓挫地譴責著自己這麽個名義上的未婚夫,渾然不知距離自己不到一米的地方,就站著這尊大佛。


  其實,應該算是曾經的未婚夫。


  溫阮前些就轟轟烈烈的鬧了場退婚,加上傅知煥那邊不見麵的態度堅決,這場婚約明擺著是要泡湯。


  也隻剩那些老輩還礙於情麵,留著層窗戶紙,想要再兩邊勸勸修補下關係。


  溫阮和傅知煥中間,站了對依偎著等雨的情侶。


  但卻仍然可以聽到那頭中氣十足的女聲:

  “開心?除非是告訴我傅二少他墳炸了,不然我今是絕對不會快樂的。”


  “我呸,我像是耽於美色的人嗎?長得再帥我也不可能喜歡!男人死絕了也不會喜歡傅二少!”


  “老子不嫁,誰都不嫁。我寧可和樓下臭豆腐攤的兒子聯姻都不和那個狗東西聯姻!”


  “狗比老男人耽誤我的青春,可惡!如果我爸不讓我退婚,我就去包養剛出道的青春男星給傅二戴綠帽子!”


  一串慷慨激昂的發言一氣嗬成。


  傅知煥眉毛跳了下,抬手按了按自己突突跳動的太陽穴,唇角稍彎,不留痕跡地低笑了聲。


  脾氣倒還挺倔。


  “溫姐?這是您的東西嗎?”


  而就在這時,身後突然傳來個侍者的聲音。


  穿著工作製服的男服務員語氣帶著些禮貌,畢恭畢敬地遞上了個戒指盒。


  溫阮還真不把這狗屁訂婚戒指當回事。


  但是她卻陡然將剛才氣焰囂張的語氣收了下,捂著聽筒,立刻擺出張甜美的笑容,聲音溫溫柔柔的宛如能掐出水:“是我的呢,辛苦你給我送過來啦。”


  這語氣,和剛才恍若兩人。


  等侍者走後,溫阮才又鬆開聽筒,雀躍道:“剛剛和我搭話那個服務員哥,巨帥!嗚嗚嗚嗚被傅二那個狗男人傷透的心頓時治愈了。”


  傅知煥:“……”


  溫阮一邊著,一邊撐開了傘,邁步走進了雨裏。


  隻是在經過垃圾桶的時候,她停了下步子,然後揚了下手。


  那戒指盒以一個完美的拋物線,進入了垃圾桶。


  溫阮沒有停頓地繼續朝前走去,就好像真的沒有半點留念一般幹脆利落。


  傅知煥朝她的方向看了一眼,眸底沒有太大的波瀾。


  這場婚約,很快就會徹底不複存在。


  他們原本就是渾然不同的兩種人,沒必要有過多的牽扯。


  “嘀嘀”


  傅明衡終於開車上來,他搖下車窗,按了下喇叭。


  傅知煥邁步,拉開車門,上了車。


  “我剛才好像看見溫姐了?”傅明衡左右張望了下。


  傅知煥聲音冷淡:“走吧。”


  傅明衡啞然失笑,無奈地搖了下頭,熟練地轉了個彎,開出一段路,他突然想到什麽,側身從車門的夾層取出一份文件:“這是我前些去公安局調出來的,關於二十幾年前那起案件的資料。”


  傅知煥伸手接過。


  資料翻開的第一張,就是一張彩色的莫約五六歲女孩的笑臉。


  “知煥,你要知道,妹都已經過世二十多年了,法律的追溯期也早已經過了。當年那名嫌疑犯現在估計也不知去向……”傅明衡抬頭,從後視鏡裏看著坐在後排的人,語氣略有些低沉:“一輩子很長,不要被困在過往裏。”


  “有些事情於我而言,不關乎時間的長短。”


  傅知煥垂眸,漆黑的眼眸隱匿著難以覺察的光點:“就算他成了白骨或者化成灰,我也會親手將他帶出來對簿公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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