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零五章
王熙鸞大模大樣進宮, 與乙方賢嬪娘娘相會順帶提貨。賢嬪又是好笑又是慶幸,內裏暗敬其膽量。
白小姐擔驚受怕許多日子,可算見著親人了。拉著她鸞姐姐唧唧呱呱個不住, 抱怨宮中哪裏是人呆的地方!最末她向賢嬪行禮道:“受人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娘娘,早晚我救你出去。”
賢嬪尚未來得及紅眼圈兒,王熙鸞先沉聲道:“手裏沒半點實力,莫要信口許人承諾。你知道有多難麽?”
賢嬪點頭道:“此言很是。你既出去, 好生安置了, 尋個靠得住的男人過日子是正經。”
王熙鸞抿了下嘴:“此言差矣。既得自由身, 當好生讀書、做事業。尋男人並不著急。”
“她都十八了。”
“不與年歲相幹。”王熙鸞竟最先歎氣。“何謂好男人?家底殷實、官職位於同齡人前列、有事業心、模樣尚可、寵愛你。湊齊了這幾樣算不算可以依賴終身的好男人?”
“自然算。”
王熙鸞站起身行了個正禮:“請大表姐恕罪。您的兩個男人, 家底俱殷實。官職都位於同齡人最前列。都極有事業心。模樣也稱得上帥老頭。都極寵愛你。可你還不是寧可留在庵堂粗茶淡飯?”
賢嬪啞然。
白小姐忍不住幫腔:“鸞姐姐自己不也依著年歲出嫁了。你哄婆母比哄你母親還來精神。”
王熙鸞道:“因為母親用不著哄,天生就喜歡我。且小魏家先跟和尚表哥商議過的。他覺得我二人性子能投才答應認識, 處了兩三年才議親。我若沒看上他就不會嫁,他敢在外頭招惹女人我必和離。”
賢嬪輕歎一聲。“能得你這般好命的女人, 能有幾個?”
熙鸞點頭:“我委實運氣好。不過肯爭取總強似不爭。大表姐, 你也尋樣喜歡的事情做。雖四麵幽暗森林, 隻竭力休委屈自己。”
賢嬪摸了摸肚子,掉下淚來。“我隻替孩子們硬扛著罷了。那兩個,當初還不如留給周姐姐照看。”
“姐姐~~那麽小的幼崽離開母親會沒安全感的。啊對了, 我給她倆帶了禮物。”
王熙鸞本是獨身進的裏屋, 乃探頭出去命人取大毛絨玩具。不多會子送進來六隻, 貓狗熊兔海豚, 還有一隻賢嬪不認得。
白小姐搶抱了隻海豚在懷內, 笑得燦若星辰:“那個是外星人!鸞姐姐, 要不要送些繪本給小公主?”
“呀!”王熙鸞拍手, “我沒想到。明兒就送來。冰雪奇緣才剛出了新版, 她們必喜歡。我小時候也最喜歡這個。讓大公主讀給小公主聽。”
“你上回說有第二部來著?如何?”
“艾莎走上了職業魔法道路,皇位傳給她妹妹。”
兩個人議論了幾句故事,又忙不迭向賢嬪解釋。賢嬪如何聽得懂?活潑小姑娘嘰嘰喳喳,瞧著無端心情好。偏這會子腹中寶寶動了一下,那倆立時好奇圍觀。
又說了半日話,王熙鸞喊她兩個丫鬟進來。白小姐一愣:“這兩位姐姐我沒見過。”
“你自然沒見過。”一個丫鬟含笑道,“我二人是照著白小姐和你丫鬟的模樣海選出來的。”
“那你們怎麽出去?”
“我們自有法子。”另一個丫鬟道,“白小姐在宮內培訓,我們在外頭也培訓了。”
四位姑娘遂換衣裳。眾人方看見,王熙鸞的丫鬟內頭已經穿好了尋常宮女全套行頭。白小姐主仆倆改梳發式。王熙鸞親執化妝盒描畫一番,得意洋洋道:“化妝這門手藝我早先沒大在意。自打糊弄了一回前六皇子,忽起興致。聰明如我,一學便通。”
收拾妥當,賢嬪叮囑幾句。王姑奶奶領著丫鬟辭去,賢嬪派了位心腹太監一路送出宮門。王家兩位化妝後不論臉型眉眼皆與進來的兩位逼似,守宮門的禦林軍全然沒看出異樣。賢嬪聞報,頓時安心幾分。
兩個丫鬟笑安慰道:“大姐別擔心,我們自有章程,今晚就走。”遂拉起衣袖,內裏還有一套黑色夜行衣。賢嬪更安心幾分,膽子也大了幾分。
殊不知,王姑奶奶馬車才剛離開宮門駛入街市,便有大嗓門漢子唱著小曲兒拍馬從車邊小跑而過。“為所有愛執著的痛,為所有恨執著的傷,我已分不清愛與恨是否就這樣~~”
王熙鸞吐了口氣。她今兒進宮還帶了兩個媳婦子,乃忠順王府友情支援的高手。女士們在內室無法無天時,外頭人家已經飛簷走壁檢查過了。可白小姐平空失蹤,宮中必然比從前更嚴密。進去無事、出來未必無事,因為換了兩個人。小曲兒便是提示,後有跟蹤。幸而方案原本就挺周全。
馬車路過一處做西式禮服的裁縫鋪子,王姑奶奶領著丫鬟媳婦子進去逛逛。大玻璃窗明晃晃的,跟蹤者不方便進來、隻能隔窗窺視。王熙鸞幾眼便挑中了一套極累贅的法國式大禮服,讓取新的來她試。店員捧一長串盒子送入更衣室。兩個“丫鬟”進去服侍,兩個媳婦子守在外頭。折騰許久,王熙鸞穿著大禮服出來,眾人都說好看,她笑眯眯買下。大禮服不方便穿上馬車,遂返回更衣室換上原來的衣裳。貨品店家會打包好送到府上,王熙鸞大大方方出了鋪子。
不遠處兩名青衣小帽的男人同時皺眉。進宮的丫鬟、出宮的丫鬟和方才上車的丫鬟,模樣都相仿、又不大一樣。莫非自己眼花了、疑神疑鬼?兩位盯梢的一商議:如若眼花,萬事大吉;若沒眼花,出宮的兩位必還留在裁縫鋪子裏。遂派了一個人繼續跟著王熙鸞,另一個留下。
他倆當然沒眼花。這裁縫鋪子是薛家的一個暗舵,更衣室內藏了另一組形容相似的姑娘。且這一組前些日子當了大半個月的正經丫鬟——進宮那組沒時間又培訓又去魏家刷臉。白小姐主仆倆此時已改扮成夥計在後頭打雜呢。
沒過多久,王熙鸞買的大禮服打包好了。胸衣、內襯、長裙、裙裾外加外缸口大的帽子,還有唯恐不夠花哨的包裝盒,整整堆了大一車。盯鋪子的覺得,這玩意到了魏家同僚必會檢查,便沒動彈。
一時又來了輛青頂馬車。車上跳下一位管事東張西望,盯梢的若無其事拿眼角掃望過去。四目相接,二人微愣。管事快步走了過來——正是丁小六。隻聽他說:“你如何也在此處。”
盯梢的道:“內裏多半藏了兩個人。你們那裏如何?”自打禦林軍兵圍玉清宮,紫禁城這邊已三四天沒得過消息。
“禦林軍依然團團圍困,我打暈了一個換他的衣裳出來。”躊躇片刻,丁小六試探道,“陳老爺子……可有決斷麽?”
盯梢的一愣。
“兄弟休怪我直言不諱。”丁小六正色道,“老神仙和今上,已是沒法子再裝姑侄和睦了。”
盯梢的默然片刻:“卑職不知。”
丁小六點頭,也默然。
盯梢的又說:“老爺子大抵袖手。”
丁小六苦笑輕歎:“天下之大,哪有袖手之處。”
半晌,盯梢的問道:“太清府?”
丁小六搖頭:“從今往後的新人與咱們來曆不同。太清府極費錢,今上知道了必定蠲除。他若一直不知道……各家也不會再送孩子去‘護國道觀’的。”乃強笑了下,“也好,萬物有生有滅。”
盯梢的閉了閉眼。“丁六哥此來?”
“取一套東西。”
二人拱拱手,丁小六轉身走入鋪子裏。
不多時,大大小小的盒子搬入青頂馬車。雖有兩個極大,因是紙盒、且由四個女人單手邊說笑邊抬,盯梢的認為盒子必輕。再說進了丁小六的馬車,顯見是玉清宮那邊要使的。青頂馬車平安離去。
馬車跑過兩條街,丁小六扒拉掉幾隻裝鞋帽、襯裙、長靴等的紙盒,露出底下兩隻大的。掀開一隻的盒蓋,麵上一條湖藍色大西洋裙。再掀開裙子,底下蜷個了小姑娘,眼睛眨巴眨眼。
二人大眼瞪小眼了會子,丁小六道:“白小姐不怕?”
白小姐一骨碌坐起來:“宮門都出了還怕什麽?”
“真真無知者無畏。”
“初生牛犢不怕虎,謝謝。”
丁小六扶額:“怎麽京城的小姑娘也是這個調子。”
遂掀開隔壁的盒蓋,將另一件粉紅色西洋裙底下的小丫鬟也放了出來。
兩隻大紙盒都是木頭底的,底麵粘了層紙板而已。四個單手抬盒子的女人力氣皆比尋常男人大得多。區區小伎倆,遇上老油條保不齊就拆穿了。奈何大內護衛並沒機會積累這等經驗。
白小姐爬出盒子,“呀”了一聲,一把將和自己同盒的裙子抓了起來:“我上回就想要這麽一條!”
丫鬟也雙眼放光:“姑娘待會兒上身試試!”
“大小姐!”丁小六腦仁子生疼,“您老才剛脫險,能否安生兩刻鍾。”
白小姐衝他做個鬼臉,抱著裙子直笑。丁小六愣了一瞬神,忙扭頭掀條車簾縫朝外頭望。
路上顛顛簸簸的,小姑娘們每人抱條裙子笑了一路。馬車踏入一座宅院緩緩停住,丁小六鬆了口氣,打起車簾子。兩個姑娘滿臉好奇下車跟入屋中。
丁小六一壁走一壁說:“二位在此暫住幾日,休要出門。王熙鸞擺脫麻煩便來找你們。後續由她安排,大抵會先到江南讀幾年書再做打算。”
白小姐摟緊裙子,呼吸停了兩秒鍾,輕聲問道:“我平安脫險了麽?”
“嗯。”
白小姐雙腿一軟跪坐在地上,渾身篩糠似的發顫。許久,放聲大哭。丫鬟也跟著大哭。
丁小六一言不發繞過她倆,喊人送熱水和幹淨布巾子來。
二人隻哭了不到兩刻鍾,漸漸收淚。收拾幹淨了,白小姐領著丫鬟向丁小六行了個萬福禮致謝,神情恬靜。誰知她隻恬靜了一瞬,轉頭忙抓起那件西洋大裙查看可弄壞了不曾。地上幹淨,裙子並未染灰,兩個小姑娘好不慶幸。
拿裙子在身上比了比,轉兩個圈兒,白小姐笑得燦若花開。若非眼睛還紅著,壓根看不出才剛哭過。“丁大哥~~你得不得工夫?”
“不得。”丁小六道,“安頓好你們我便得走,事兒多了去。白小姐有事自管說。”
白小姐癟癟嘴,抱著裙子坐下發愣。好半日才說:“我想,穿這件衣裳,去見個人。”
丁小六隨口道:“前男友啊。”
“嗯。”
丁小六一愣。小姑娘眼中已湧泉般滾下淚來。他在江南認識許多新式女子,有年輕的有年老的,還真沒有這樣忽而風忽而雨的。
“方才,在賢嬪娘娘跟前,鸞姐姐說。咱們誰都無權對旁人要求過高。”白小姐咬咬下唇。“故此,旁人也無權對我要求過高。可對?”
丁小六還能說什麽?“對。”
“我、要,見他。穿湖藍色的,法國式樣的,大裙子。”
顯見她和前男友就湖藍色法式大裙有什麽約定。兩個沒出過高門宅院的小朋友,確實無須要求太高。再說,這小姑娘自小被溺愛得厲害,怕是很難再見到父母了。“也罷。”丁小六淡然道,“前男友是誰,住在哪裏,怎麽約他出來。”
白小姐雙眼一亮:“丁大哥有燕尾服麽?”
丁小六頭疼,猜到她想作甚。“大小姐還是找個身長八尺、麵如冠玉的好些。”
“不!”白小姐哼道,“他身量高,模樣俊俏,縱非學富五車也差不多。隻是沒你可靠。”
丁小六有點兒掙紮。“年歲也輕。等他到了我這個歲數自然可靠。”
白小姐理直氣壯道:“我是耍脾氣,又不是講道理。”
……也對。
丁小六親自跑了一趟,往某人前男友床帳內扔了枚千紙鶴。小哥兒看罷登時嚷嚷要出門。奴才們趕來服侍,苦勸爺們好生養著;他隻不聽。
少年換了身衣裳,匆匆趕到千紙鶴上約定的茶樓。推門一看,窗前坐了位穿湖藍西洋裝的姑娘,脫口而出:“靜貞!”
白小姐原本坐得端端正正,聞言霎時塌了肩膀。“我名字如何這麽俗氣!旁人誰還有這麽俗的。”
丁小六老實道:“盧香蘭就極俗,薛寶釵也俗。”
“和白靜貞比哪個最俗?”
“都一樣俗。”
白小姐抿嘴:“不!她倆都比我俗。”
“你說什麽就是什麽吧。”
白小姐這才斂容起身,向客人行禮道:“辛苦二爺跑一趟。我今兒隻是想跟你說件事。咱們分手吧。”
少年苦笑。半晌,聲音低不可聞:“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