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九十四章
紅日欲平西, 煙波碎金,天津港忙忙碌碌。一艘大帆船破浪而來,船頭懸著麵黑旗, 上以金線繡鬥大的“範”字。船頭站立一人,穿了身鮮紅的西班牙式華服, 手持千裏鏡朝四麵觀望。碼頭上泊了艘快艇,甲板有個青衣小帽的夥計,亦持千裏鏡。夥計歎道:“要不要如此中二。旁人還當他從歐洲回來。”帆船將靠岸時,艙內走出個黝黑臉膛、虎背熊腰的水手,一言不發立在範小二身後。快艇上的夥計從千裏鏡中瞧個正著, 吹了聲口哨:“念念不忘,必有回響。”
不多時帆船靠岸,放下梯.子。那黑壯水手半扶著西班牙公子慢慢走上碼頭。一名水手迎著他們喊:“範二爺!我們船主請去一見。”
範二爺打量他:“你們船主是誰?”
水手道:“他在你們家廊下唱過首慢悠悠的歌。歌兒雖好, 他唱得不大好。”
範二爺想了半日, 忽然擊掌:“那叫不大好?那也太難聽了。”
水手笑道:“範二爺記得就好。”
遂前頭引路。到了自家船前, 告訴說隻有範二爺和黑壯水手能上船。範二爺毫不猶豫命身後隨從等著。船上另一名水手將二人帶到下頭一間小船艙。內裏便是那青衣小帽的夥計,乃薛蟠假扮。
不待範小二開口,薛蟠搶先道:“莫說話, 聽我說。今我有件東西要給你看, 看完你立刻下船、我立刻開船。今生今世永遠不許問是怎麽借來的。”
黒壯水手抓住了華點:“借。”
薛蟠點頭:“隻此一回,絕無後例。”一壁說,一壁從懷內掏出個東西,光速塞到範二爺手裏。
小艙中燃著許多油燈, 比外頭還亮。黒壯水手看過去, 見範二爺大大咧咧打開包著的錦帕。帕開物現, 二人同時倒抽了口冷氣。
薛蟠催道:“快看!”
二人輪流拿在手裏細看, 冷汗涔涔。翻來覆去許久, 範小二輕聲問道:“真的麽?”
黒壯水手沉聲道:“真的。”再看幾遍,將東西包回錦帕還給薛蟠。
薛蟠收好東西,正色道:“小範,回京告訴你哥哥。你們家同行是裘家之事,朝廷已經知道了。隻是知道的渠道比較那個什麽,需要借你們家的口說出來而已。就走個過場。”
範二爺一愣:“什麽同行?”
“你還真是個閑紈絝。具體情形茵娘會告訴你,她在哥譚客棧包了地方,代號‘有求必應屋’。你父兄無事,隻管放心。好賴司徒暄是三皇子。最後貧僧給個忠告:封建地主階級的時代,已經永遠過去了。”
範二爺立時道:“這個我清楚!”
薛蟠伸出手,二人擊掌。門外忽然傳來三聲輕叩。薛蟠道:“時間到了,快走吧。咱倆今天沒見過,我這會子正在上海吃下午茶。”
“好。後會有期。”
範二爺與黒壯水手大步流星下船。快艇隨即離港,不知去向何處。
薛蟠給他倆看的正是虎符。事實上司徒暄在東瀛一直混跡江都,而陶遠威基本不在江都,他跟老陶還真不熟。做假虎符這事兒是朱先生給的借口。連趙茵娘都不知道自家有真虎符,她隻是對專業仿造水平底氣十足。
回到京城,聽母親說完經過,範二爺默然無語。昌文公主問他可有章程。
範二爺苦笑道:“母親以當朝公主的立場說吧。若吞田地的不是你夫家,你會如何。”
昌文公主也苦笑:“這些日子我把整個族中都跑遍了。”人人都勸她交田。
“改田稅時連弑君的慶王都幫了兩手,司徒家從沒這麽齊心過。可朝廷折騰兩年多進展寥寥,因為咱們這幾戶人家給的阻力太大。”範二爺輕歎道,“母親,皇帝控製國家機器,而國家是暴力機器。再拖下去必抄家。”
昌文公主頓時淚如雨下:“我知道。族中豈能聽我的。交田猶如要命。”
範二爺道:“事情到了這一步反倒好辦。我不在家吃午飯了。”起身便走,留下一陣輕風。雖失禮數,昌文公主隻覺得小兒子已長大,好生拭了一陣淚。
出了府門,範小二領著黒壯水手直奔哥譚客棧。掌櫃的聽見“有求必應屋”立時臉上一喜,打躬作揖親領客人進去。範小二翻個白眼:“此屋想必包起來很貴。”掌櫃的笑道:“豈止很貴,連小人自己都覺得太貴了。”
那屋子其實就是後院高樓頂層。其樓為新式鋼筋水泥所建,四麵敞開,直愣愣無處可藏人。從樓梯上去,偌大的屋子呈橢圓形,由玻璃圍成。玻璃刷了淺藍水粉顏料,內可看外、外不能看內。
等了約莫兩刻鍾,趙茵娘匆匆趕來。三個人相視無言了一陣子。
茵娘單刀直入道:“本朝開國正是一群土匪打江山。今上在俄羅斯打仗一直沒遇上人家的正統官兵,殺掠各種少民部落。剛回國就撿了個皇帝做。嚐試跟他講道理的人全部失敗。”乃豎起一根手指頭,“他要田地歸民,原因我不再贅述。他要錢花,沒有就搶。重複一遍。嚐試跟皇帝講道理之人全部失敗。”
範二爺點頭:“這個我在東瀛便已弄清楚了。隻要他想搶,田和錢他都能搶走。”
“你們家金礦其實隻占小頭。大頭被景田侯府占去不知養什麽,多半是太上皇的私兵。皇帝不止要裘家的金礦,還要那支私兵。”
範二爺皺眉:“若我父兄將裘家供出,隻怕得逃去東瀛。”
“他們不供,自有旁人供。到時候金錢田地性命一樣也別想留著。隻要裘家出錢,範家便能留著錢。田地是不論如何也留不住的。”趙茵娘看著他鄭重道,“最多再過三天,高昉就要複起。”
範二爺歎了口氣:“我母親猜到會用他,沒想到這麽快。”
“昌文公主是否猜到,他能善終。”
範二爺拍案而起。早年各府都認定高昉是先帝的一條惡犬,用完則棄絕無善終。趙茵娘既說他能善終,必是依照今上性情而推。
黒壯水手道:“太子登位後?”
趙茵娘無奈道:“太子和高昉之子私交不錯。”
“……”範二爺與水手互視,遂知尋不著縫隙可鑽了。水手道:“舍斷離。”
範二爺咬咬下嘴唇:“你說的對。”
水手問:“三皇子意欲如何?”
趙茵娘道:“假惺惺嚐試幫他大哥引導父皇回到正常皇帝的路線上去。等高昉收回田地,今上能被恭維推上天。”
“明白了。”範二爺扭頭望了會子外頭,“誰心裏不明鏡兒似的。就是不肯舍。”
“何妨在牢裏多混些時日,你胡攪蠻纏得差不多了再出來。”
範二爺眨眨眼:“牢房裏空氣不好。”
“把裘家供出來,立時換地方。”
二人“啪”的擊了個掌。隨即喊掌櫃的送點心,邊吃邊商議細節。
離開哥譚客棧,範二爺當即往天牢探監。看父兄臉色尚好,稍稍放心。這哥們跟範駙馬隻說了些廢話便出來。及去隔壁,不給他大哥機會紅眼圈子,先咬了會子耳朵。範大爺聞聲色變。而後哥倆直談到黃昏。範大爺終於決定,與兄弟合夥瞞死父親。
範小二前腳剛走,範大爺立時求見劉太監——不見錦衣衛。
劉太監和三皇子都在聖駕前說體己話。三皇子告訴他爹,薛家拿著假虎符把範小二哄騙了個結實。那紈絝小哥說,範家沒多少金礦,替另一家遮掩罷了。這會子正勸他哥哥供出來呢。兒臣琢磨著,大概就是給高玄觀送金子那家。
不待用晚飯,詔獄的消息傳入宮中。劉太監行禮道:“三皇子放心,奴才必半分不出錯。陛下等奴才的好消息。”皇帝大笑。
隨即範大爺撇脫的把裘家給賣了。再次回到牢房才有閑工夫百感交集,還吟了首詩。
劉太監趕回宮中。沒過多久他又提著大燈籠領著一群禦林軍親自來提範家父子,說是皇帝要見。然而犯人並未進宮,不知被送去了何處。裘良聞訊,無端有種不妙之感。
高玄觀正欲擇地重修。修好前道士們暫且安置在玉清宮。這事兒是元清來見皇帝時,胡亂定下的。皇帝拿了十幾個道觀的名字,都地處鬧市區,挨個兒念給元清。元清心情不好,挨個兒駁回。最末皇帝說,橫豎姑媽那兒地方也不小。既是八下裏瞧不上,幹脆讓他們去玉清宮呆著,等新道觀修好了搬走便是。依著太.祖爺聖諭,裘家產的金子非得先到高玄觀轉悠一圈兒才送到玉清宮。元清心中暗喜,口裏隻扮作萬般不願。此時已經安置完好幾天了。
次日,又是劉太監親自前往景田侯府傳聖上口諭,命老侯爺即刻進宮不得有誤。沒多久又把裘良傳召到大明宮。劉太監笑眯眯從龍案上取了張東西擱在他們祖孫倆跟前,正是範大爺簽字畫押的供狀。老侯爺當即表示要當麵對質。
劉太監囂張道:“對質無用。範大爺說得頗清楚,聖人已經派人到礦上核實去了。隻有一事老奴想不通。家有金礦本是好事,為何要遮遮掩掩?還逼範家替你們遮掩。那麽多金子,貴府做什麽使去了?”
老侯爺啞然。他早先一直以為高玄觀替皇家儲金,直至近日才知道是供養大內護衛的。太上皇老臣眼中,今上就是個昏君。可大內護衛效忠當朝皇帝天經地義,元清和他隱瞞反而不占理。事到如今,不給個交代祖孫倆必死在大明宮。再說,從礦上順藤摸瓜也瞞不住。斟酌再三,老侯爺唯有招供。橫豎布行裏的人都逃了出去,朝廷斷了線索。
可人家皇帝要的又不是線索!他要的是金子。當即下旨。高玄觀兢兢業業替皇家儲金,辛苦了。可你們終究是出家人,俗務耽擱修行萬分不妥。從今往後,這差事就交給內庫吧。景田侯府替國采礦也辛苦了,從今往後這差事就交給工部吧。裘家還能說什麽?
先刑部尚書高昉因病致仕,如今業已痊愈。遂複起為都察院左都禦史、資善大夫兼欽差大臣,專職改田稅。戴青鬆與他本是舊同僚,而後反目,關係尷尬。今他忽然接走活計,分明是朝廷嫌棄自己辦事不利,氣得裝病閉門謝客。
範二爺回到京城,先見了族老族少,命交田地給朝廷換他父兄。族人不肯,他便肆無忌憚的鬧。他身邊那位黒壯水手武藝高強;護衛人數雖不多,訓練有素且擅長各種陣法。旁人說不過他也打不過他。裘家恨範家抗太.祖爺聖旨把自家交代出去,狠狠的攪和。範家亂成一鍋粥。
時入七月,諱事全無,賈杜兩府辦喜事。婚禮上杜禹得知兒媳婦妙容道長沒來,心裏一個激靈,立時詢問她去了何處。他兒子硬著頭皮告訴老頭:萱丫頭下個月也出嫁,妙容到南邊去了。您老別怪畢公公,他也生悶氣呢。他侄子不聽話能有什麽辦法……杜禹雖惱怒,因去年薛蟠提前告訴過他,小孫子又剛剛拜完堂,並沒氣出好歹來。
倒是千裏之外的薛蟠,立在院中看俄羅斯畫師給杜萱畢得閑作畫,憑欄感慨。中山狼孫紹祖已死多年,迎春終於平平安安嫁給了心上人。
皇帝收走金礦當然歡喜,大內護衛卻直接斷了供養。光是他們每日練功毀掉的東西都了不得,元清愁得頭發都白了。還得添上個錦衣衛。天底下能有這份錢的,隻剩下忠順王府。元清親自探問王妃楊氏,這位什麽都不知道。可太上皇雖並未明言,數回說過須得提防忠順王府。
殊不知,時不可失失不再來。元清猶豫不決的工夫,忠順王爺和蕭四虎備好行裝、查看大海船,即將啟程去歐洲旅遊。此去少說三年。
元清看似隻剩下一個選擇:對皇帝說實話,讓內庫出這份錢。就在此時,揚州錦衣衛柳娘子送來了條緊急消息。江南數十位大鹽商、大綢緞商共同密謀,欲敬獻給皇帝一份圖紙。乃是一個皇家園林,取名頤和園。其園以杭州西湖為藍本。規模之大,前所未有。湖光山色,通納古今。
再看賬冊子,元清苦笑。今上的皇陵連地方都還沒定呢。依著他的性子,立時得命解散掉篩選人才的太清府。太清府比上清觀花錢多得多。
偏柳娘子緊接著又有第二封急報。頤和園他們建議修在京城西郊,並描出大致選址。元清大急:太清府所處之地被整個兒圈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