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六十七章
最早那位忠福王爺乃司徒氏族中唯一上將。其實排兵列陣和勇武殺敵, 他都比不上寧榮二公;然他手下有位營造火器的奇人,能以火.炮轟城。奇山峻嶺常由二賈平定,而要塞名城多是他攻克的。
此人祖上三輩位列前朝武勳, 深諳進退之道。本朝初立、天下未平。他即刻交出兵權, 毫無猶豫。四海猶有許多仗要打, 忠福王爺皆丟給三個兒子。每日養花逗鳥帶孫子。其長孫即如今的忠福王爺, 打小被爺爺親手教導成閑散紈絝。精通各種雕蟲小技, 領兵打仗半分不知。
朝廷初定後, 太.祖爺開始替王朝長久打算。縱觀史書, 沒有哪朝不是開國時紅紅火火、終敗落於昏佞天子手中的。權衡數年, 太.祖爺替後世的不肖子孫預備下一道閘門。守閘之人分別交予他自己最信任的兩位手足, 忠順和忠福。一家留在京城監視鳳子龍孫, 一家避去深山修煉精兵強將。
隻是有個麻煩。那位火器大神性情古怪,人稱醜爺。當日太.祖爺領著兩個弟弟去訪賢才。雖早都知道其人麵貌醜陋,實在沒想到有那麽醜。尋常人乍然看見,皆難免瞬間驚懼或嫌棄。唯一例外者便是立在堂兄身後的忠福王爺。
士為知己者死,醜爺也唯認忠福王爺做主公。連給太.祖爺磕頭都得他家將軍發話, 否則不跪。其所修火.炮, 別的工匠壓根拆不得。強行拆開便散架,再也裝不回去。忠福王爺強命他入工部為國造器,他造歸造、就是不給圖紙。非但不給圖紙,有些東西還是他自己不知從哪裏尋誰做的, 工部的匠人沾不著手。
太.祖爺深悔與此人初見時不該麵露嫌棄, 後續再如何也於事無補。因命忠福王爺第三子率軍隱匿, 幹脆讓醜爺也率領徒子徒孫同去。聞聽日後可以陪三將軍同替將軍守陵, 醜爺這輩子頭一回主動給太.祖爺磕頭。
前朝宮中留下了兩份機關圖紙, 醜爺看罷稱千年無人能破。遂將其中一份修了龍虎山無名觀, 老忠福王爺死後葬於其內。另一份太.祖爺命存於皇家道觀高玄觀,以備後世子孫不時之需。如遇昏君禍國,忠順王府可聯絡無名觀,守陵軍隊扶正朝綱。
這事兒,太.祖爺的原意是由皇帝臨死前告訴太子,不得許皇帝準皇帝之外的第三個人知道。他琢磨著,長子長孫都頗靠譜且聽話,我朝必一代代靠譜下去。然而無名觀還沒修好,太.祖爺先駕崩了。老頭都沒舍得拿來修陵墓的那套圖紙,他兒子剛脫孝便想使。偏當年高玄觀的主持夠剛強,愣是不給。好容易熬到這位主持死了,皇陵非但已經修好、皇帝自己也行將入木,惋惜不已。於是太.祖爺的孫子、即如今的太上皇繼位,一上台就拿到了圖紙。太.祖爺更沒料到,自家隻第三代便開始廢太子。
既然信不過兒子,太上皇的近侍、忠臣便知道了皇家最高機密。這些人心裏隻有主子、沒有萬裏江山。
無名觀存著兩樣東西。醜爺死後,陪葬老忠福王爺墓穴側室。其一生所學皆編撰成書,以密匣封存隨葬。太上皇最想要的便是這個。但得其火.炮圖樣,朕造他上萬門,整個龍虎山都能給轟塌了。再有,調動守陵軍須使一種信物,藏於無名觀機關之中,取法唯有忠順王府知道。終究是一支強軍,能弄到手也挺好。
忠順王府當然不會告訴太上皇如何取信物。派大內高手前往無名觀,守陵軍壓根不管,遇見了還說“有本事就進去”。太上皇遂修放生寺和清涼山莊子,指望能淘到奇人、破解無名觀機關。沒想到三十多年,能出來的都隻進入了無名觀的外皮兒,偶有進了裏頭的都沒出來。
至於清涼山莊子,老邱近年也很少進去。前往無名觀的地圖就在他書房裏,封皮兒是《徐霞客遊記》。
張子非聽罷輕歎一聲。這姓邱的自持忠臣,交代得忒爽快。“太.祖爺的安排何等周全,太上皇如何不肯遵從?”
邱少詹事道:“恐怕忠順忠福聯手。”
“忠順王爺一個龍陽紈絝,忠福王爺一個閑散紈絝,上哪兒聯手去?”
“萬一他二人外托無誌、內裏藏奸呢?萬一他二人的孫子覬覦江山呢?”
“就算太上皇滅了這兩府、收了其權柄,萬一皇位傳給昏君呢?若無慶王逼宮,老聖人一死、康王鐵定會立九皇子的。萬一鬧出安史之亂呢?”
邱少詹事呆了半日:“那個不與老夫相幹。”
“與太上皇相幹。”張子非淡然收起案頭文書,“太上皇眼中隻有自己、沒有江山,比他祖父差得遠了去。太.祖爺要防備的就是他這種兒孫。”
邱少詹事哼道:“勝過端王一介莽夫,昏庸糊塗。”
張子非想了想:“大致還算聽勸。”起身要走。
老邱忙問:“大人欲如何處置老夫。”
“不知,得問上頭。”張子非道,“我們大人心慈。等清涼山安置妥帖,多半會放了你。到時候老大人趕緊回鄉便是,莫到處亂跑。你知道的太多。若到處亂跑,保不齊會遇到不願你說話之人。”
老頭麵色一灰,明白功名利祿已做煙塵。啞聲道:“老夫想去服侍老聖人,能麽?”
“不能。”
老邱長歎。
十三就在立在屋外,透過窗戶將裏頭看得清清楚楚。他審問經驗多,告訴張子非:此人內裏已降。再關幾天,給他個借口、比如人家挾持了老聖人,他能配合著給從前的同僚寫信。多勸些他便能回去裏應外合。
張子非詫異道:“他不是極忠的麽?”
“如何不忠了?太上皇若得罪大權在握的兒子,保不齊晚景淒涼。唐高祖、唐明皇皆前車之鑒。”十三道,“有主見之人不大容易愚忠。”
“這倒是。”
二人閑坐吃了會子茶,各忙各的去。
來江南這幾年,除去些要緊事,忠順王爺多半由陶嘯陪著四處遊玩。如今新君登位,老皇帝回不來,他們家的機密差事已經公然變成了於奪嫡之亂中保護輸家的孩子。後顧之憂已除,二人開始琢磨環球旅行。薛蟠過去時,地圖、海圖、各國地標圖胡亂丟了一書房。
薛蟠瞄了幾眼,望天道:“您二位能不能別這麽貪心,難道想一趟走完七大洲?”歎了口氣,“先去歐洲吧。那裏風土人情與咱們大異,古建築也保留得挺好。”
陶嘯道:“那邊不是在打仗?”
“繞著戰場走不就行了。”薛蟠先幫他們把什麽柬埔寨大佛塔收起起來,“埃及離歐洲近,順帶看看。明二舅,錦衣衛想要你們府裏的一個什麽機關攻略。”
忠順王爺懶洋洋道:“我們府裏何來機關攻略。”
“一座叫無名觀的道觀裏,遍布精妙絕倫的前朝機關,機關中藏了件有可能威脅皇位的東西。怎麽拿到那東西,你們家知道。大概是這麽個意思。”
兩位舅舅驚愕互視。陶嘯皺眉:“錦衣衛?”
薛蟠癟癟嘴。很明顯,陶四舅從很早以前便清楚此事。太.祖爺規矩定得好,就是執行不了。“他們最上頭想要。”
忠順王爺嗤道:“父王還說,此事隻皇帝父子與我家父子知道。”
“額?”薛蟠眨眨眼,“你們老王爺真單純。反正畢安公公是知道的。”
“畢得閑也知道吧。”
“貧僧沒問。”
陶嘯輕輕搖頭:“太.祖爺才是真單純。”
忠順王爺思忖道:“既知道了,自安生不了。小和尚,你告訴尋你打探的錦衣衛,東西不在我們府裏、在高玄觀。隨他們鬧去。”
“哈?您老說明白點兒。”
“我們家知道東西在高玄觀,高玄觀知道有那麽個東西、不知做什麽使。”
“為什麽要拉扯上這麽多人?直接把東西擱到你們家,或是告訴高玄觀不便宜麽?”
“本是為著分權。”
“可皇權本身就是專權啊!”
“少廢話。”王爺今兒心情挺好,沒拿茶盞子砸他。“給本王預備船去。”
薛蟠扯扯嘴角:“您老就隨便一句話,預備船去。當官的一張嘴,當兵的跑斷腿。”終於還是得了隻茶盞。“謝王爺賞~~”
和尚笑眯眯高舉茶盞溜達出門,回頭望了幾眼。與他們倆而言,平安無事到白頭已是這個時代最好的生活。
龍虎山的守陵軍也不該一輩一輩悶死道觀裏。
高玄觀位於大高玄觀之內,玄機老和尚年輕時進去過。太.祖爺哄騙兒孫說忠順王府知道機關攻略,大概是怕高玄觀主持遲早會屈服於皇帝。殊不知如此容易造成一項誤會,仿佛忠順王府能隨意出入無名觀、帶走守陵軍和醜爺火.炮圖紙似的。難怪太上皇那麽著急的想對付他們家、不擇手段。
不出十三所料,邱少詹事沒過多久便高高舉起白旗。願意獻上清涼山莊子,換老聖人平安養老。遂擇了一日返回織造局小院子,帶回去幾盒子香噴噴的糕點請大夥兒吃,他自己也陪吃。沒多久,裏頭的官字號悉數迷倒。老黑和張子非領人占據小院子,活捉青衣太監、護衛等人。又弄醒老邱,讓他親自領張子非走了一趟莊子,跟管事介紹說張子非是新近派來接替自己差事的——畢竟他年歲太老了。
次日,喬老探花過來,老邱竟然認得他。二人數十年不見,滄海桑田、感慨萬千。老邱還以為老喬這些年一直混在錦衣衛,嘖嘖稱奇。遂再領老喬也走了一趟清涼山莊子,並介紹他與甄應勉和看守梅瓶道士等人認識,可謂誠意十足。
交接了兩天,老喬命放走老邱。誰知老邱不老實,臨走前溜到青衣太監屋裏,從枕頭中摸出裝虎符的紫檀木匣子。才剛開打看了幾眼,沒來得及拿出來,耳聽腳步聲急切、沿著遊廊漸近。嚇得老邱忙合上匣子放回原處,出門時與一名錦衣衛官差撞個正著。那人見他鬼鬼祟祟的,稟告給另一位不認識的大人。於是老邱再次關回原處,人家告訴他年底前不大可能放他。老邱嗐聲跌足後悔不已。
老喬和張子非順當接管了莊子。胡亂尋個借口說要搬家,把人手、東西都搬去別處。莊中管事壓根沒長質疑命令的腦子。既是上峰有話,忙不迭操持起來。搬家這種事,舉國也沒人能比薛家專業。很快就搬得幹幹淨淨。老喬命從地道中另開一口,並填掉織造局的地道口——這事兒當然並未通知甄應勉等人,遑論揚州放生寺。
九宮八卦盤依然悄無聲息藏在那副畫後頭,隻是卷軸裏的鑰匙換了把假的。青衣太監屋裏的東西分毫不動,上了鎖,靜靜等待下一個來摸虎符的知情者。
新地道口開挖當日,丁小六的漕船返回揚州。柳娘子打聽到《清明上河圖》送到哪兒鑒定去了。揚州錦衣衛頭目魏大人親往查看,啞然失笑:贗品得太過明顯。柳娘子放下心來,自此認真追求曾帳房。夥計水手們紛紛幫她出餿主意,辦事處每日都熱鬧得緊。
丁小六懷揣三千兩銀票探望太上皇和許公公。告訴他二人:邱少詹事真真是個忠臣,起先威逼利誘都不肯說。奈何數十年足不出戶,腦子沒原先清醒,設個局哄騙一通他立時上當。太上皇不信,說丁小六吹牛,讓他給證據。
丁小六把銀票子交給許公公:“這些就是證據。難不成我平白無故的送許老爺子錢?”又告訴道,“我上回無心兩句話,多半要成真。永嘉郡主的幾位老幕僚正商議著怎麽上折子替她拿回身份。祥哥兒九成會繼義忠親王香火,如今正編排他父親呢。”
許公公忙問:“怎麽編排的?”
“某位姓曹的書生,已死多年。”
許公公慨然道:“郡主是個有心的。曹。早年救她之人便姓曹。”
他二人隻管議論,太上皇又氣得進屋去了。
許公公不依不饒的喊:“你長子有人繼香火,你如何不歡喜?老奴都替陛下歡喜得緊。”
丁小六含笑不語。
這日下午,不明和尚回棲霞寺陪玄機老和尚下棋,史湘雲圍觀。因薛蟠是臭棋簍子,行動氣得史湘雲擼胳膊挽袖子要自己上,薛蟠愣是不肯。正鬧著,忽有人在門外喊了聲“不明師父。”湘雲推他:“有人找,快走。”順帶抬頭望去,登時直了眼睛。“呀,好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