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六十五章
狩獵女神像手中的小盒子, 若擱到三百年後單獨擺著，很容易猜到求婚戒指。可誰會把那玩意成天擺在書房顯眼處？何況是畢得閑這種心思重的人物。薛蟠壓根沒往那上頭想。
“老畢你深藏不露啊！”和尚賊笑, 又問，“與太上皇何幹？”
畢得閑臉上終於浮出幾絲得色：“我二人細盤點過。能攔阻的唯有他。”
“臥槽！你倆太彪悍了。”薛蟠掐掐手指頭，確實從杜禹到畢安都攔不住，太上皇也確可能攔阻。
“既是太上皇難有蹤跡，我伯父與杜閣老亦難再相見。”
“在一起才多久……”進展神速！“也對，外部阻力大，故內部團結。嘖嘖，何時開始盤算的？”
“兩年前。”
薛蟠回想半日。“臥槽你個賊老畢你……我圈兒你個叉你也太奸詐了吧！”兩年前，先太子妃信圓南下、逼得他簽下書麵答複。隨後老畢被杜萱的損友顧玉狠狠修理一頓, 開始正式談戀愛。“那時候你們就開始琢磨這個？”
“顧副校長提醒的。她倒比我二人還清醒。”
“置身局外嘛。你還真以為自己能純理性啊。”
歐陽二叔笑道：“多虧不明師父一直幫著我們大人。”
“並非一直。”薛蟠晃晃腦袋, “之前貧僧是老畢的朋友, 自然幫他。後來小杜也成了朋友、且比老畢更可愛。因為她想要你, 貧僧才幫她。她若移情別戀，貧僧絕對替你們拆夥。”
畢得閑含笑拱拱手。
薛蟠眼珠子直轉。“哎, 你伯父自然不知顧副校長其人, 偏老畢你竟也不問她是哪個顧家的女兒？”
“姑蘇顧家。”
“哦？”
“鄉紳養不出她那麽刁鑽的吃茶的嘴。”
薛蟠拍額頭：這個破綻，數年前也被孫溧發現過。原來明眼人這麽多。他倆但凡一個有歹意, 深究下去，顧家兄妹欽犯時期就得暴露。畢得閑徹底從一枚木得感情的螺絲釘，變成了有七情六欲的正常人。“好生欣慰啊~~”遂跟這哥們來了個擁抱，“恭喜, 兄弟。”
畢得閑破天荒紅了眼圈兒：“多謝。”
“嗯，我收下你的道謝。”
“你可認得擅畫油畫的西洋人？我想訂幅畫像。”
“我表妹賈惜春正在蘇州學畫, 也拜了位上海西洋畫師。天賦手藝都好, 讓她試試。”
老畢皺眉：“她才多大。”
“柳大太太這兩年也學了……好吧好吧, 給你找個原汁原味的俄羅斯畫師。”
“煩勞了。”
旁邊歐陽二叔已拭了好一陣子淚。
揚州放生寺那邊順利得出奇。
為了鑽研毀滅機關，林黛玉領兩個小組做出若幹機關模型。十三對著圖紙看模型，並有喬老探花指點，當場弄明白原理、嘖嘖稱奇。夜晚進去溜達一趟，那些關節榫卯處果然有巨大鐵鎖相連。
十三終究是外行，圍著那東西琢磨半日，愣是不知道該怎麽拆。遂牢牢記住，回來畫給老喬看。老喬竟沒看懂，幾個人連夜做模型。
模型一出來，老喬如醍醐灌頂，捋著胡須嘖嘖稱奇：“此亦非尋常人物。妙、絕妙！”因告訴十三和林黛玉，“那位前朝的老前輩從一開始就預留了可牽連鐵鎖之處，隻沒畫出來。添鐵鎖的後人看了圖紙，明白其意，便在鐵鎖上設了個隱扣兒。十三，你下回試試將這隱扣兒拆開。”
林黛玉小拳頭托著下巴道：“先生的意思是，放生寺設計師故意不畫自毀機關。”
“不錯。興許是哄騙皇帝做不了，橫豎皇帝外行。他不願意有朝一日這地方毀掉。”
“本朝的設計師隔著時空領會前輩心思——好浪漫啊。”
當晚，十三再入放生寺。一回生二回熟，他已輕車熟路。依著老喬的法子，果然拆下隱扣。他白天睡足了，有精神有力氣。乃將鐵鎖虛放著，去尋別處隱扣。個把時辰全部拆完，抱了最後一節回去。
林黛玉已經將熊貓會的常規手段掌握了個十成十，嘻嘻一笑。這隱扣乃精鋼所製。黛玉命依其外形做出錫製仿品、改隱扣做明扣。
十三問道：“我是不是要去臨時學兩招焊錫的手藝？”
黛玉奇道：“你不會麽？我都會。”
十三一言不發轉身就走。
黛玉在後頭喊：“丁船主會。你也不必學，晚上帶他同去。”
揚州府工業化已有三年多，做十幾隻錫器未免容易。當晚十三和丁小六每人背著個大包袱潛入寺中。用不著焊，以簡單錫扣環替換下精鋼隱扣環，還撒下些灰塵。就是鋼扣太沉，包袱兜不住那麽多。搬出來時他倆跑了好幾趟，逛廟會似的進進出出。
兩天後，張子非手下查出了孝慈縣某座結構與放生寺相同的道觀、名曰守真觀。薛蟠莞爾：守著真的皇帝陵寢。放生寺卻是專門抓人、從不放生之處。放生者乃兩位設計師。
於是丁小六帶了一隻鋼扣一隻錫扣，並放生寺整體燙樣和幾套機關模型，駕快船進京去了。他走前幾日，十三領著他白天夜晚裏裏外外竄入放生寺多回、為著熟悉環境。不用多久，守真觀的精鋼隱扣環也都將換成錫製明扣環。
近些日子，玄機方丈一直在金陵棲霞寺掛單。倒不是他過於貪見侄孫女。縱然今上恣意妄為、魏柔兒簡在帝心，送出去的爵位要收回來，少不得有些麻煩。玄機不想讓不明和尚時常去放生寺找他。
棲霞寺種了各色本土菊花和非洲菊，冷香縈佛殿。這天，忠順王爺和蕭大俠過來遊玩。玄機混在僧侶中跟王爺說了會子佛法，忽覺有人在看自己。稍稍張望，乃王爺身後一名護衛，瞧著老和尚似有緣故。
一時王爺倦怠，於偏殿小憩。今兒法靜和尚也在，玄機便去跟他辯經，一圈兒大小和尚圍觀。正辯得熱鬧，聽門口有響動。玄機眼角餘光一望，竟是方才那護衛。玄機猜到人家是來找他的，便喊了位善辯的僧人頂替上場，自己撤身出去。
走到僻靜處，護衛抱拳道：“卑職冒昧。數年前，王爺去揚州送郡主出嫁，卑職曾到放生寺轉了轉。師父形容、法號俱與玄機方丈相同。”
玄機合十誦佛：“老衲正是放生寺之玄機。”
“果然是。”
“護衛大人曾去過鄙寺？”
護衛笑道：“向方丈師父賠個不是，卑職非白日去的。是夜裏無聊出門溜達，偶然撞見幾個小賊，煞有介事的議論。卑職一時好奇……當時師父領著人在羅漢堂做晚課。”
玄機大驚失色。半晌苦笑道：“原來護衛大人曾閑逛過。”
護衛認真道：“有件事……卑職總覺得方丈師父未必知道。你們那廟應當有處機關，是整個自毀使的。”
玄機愕然：“並無！”
“必有！彼時我擔心耽擱交班的時辰，沒查就趕回去了。”護衛遂比劃著解釋，自己在放生寺看到了多處地下支撐柱的關節榫卯以這麽粗的精鋼鐵鎖相連。
玄機如墜冰窟。寺中必有個人，但得上峰密令，便拉動機關、滅口全寺僧人。許久，老和尚苦澀道：“多謝護衛大人，老衲並不知情。”
護衛滿眼同情道：“其實卑職想說的不是這個。卑職想說的是，你們鐵鎖接口處那環——我隻看了四五處，沒看全——非是鋼製、乃是錫製。拉下機關，扯動鐵鎖，不會拔出榫卯、隻會扯斷錫環。想必是當初做機關之人心地良善，不忍看整整一寺的僧侶死於非命。”
玄機再大驚。此事倘若屬實，那人不止良善、還抗旨不尊。且他必是太上皇最信任之輩。皇命與良心之間，人家則擇了良心。愈發襯得自己荒唐可笑。“我佛慈悲。”
次日，玄機跟棲霞寺方丈說貧僧到金陵別家寺廟走兩天、轉頭還回來，方丈說師兄隨意。出了寺，玄機直奔綠林碼頭，買了身夜行衣。又上馬行買匹好馬疾馳揚州。當晚他便一身漆黑潛入自家廟宇，果然尋到了護衛所說的鐵鏈，和錫環。順著鐵鏈細尋，自毀機關竟設在一位燒火老僧屋內。此僧老實木訥，連話都說不利索，做夢都沒想到他竟是太上皇安插在廟裏的死士。
放生寺平素隱於街市，與尋常廟宇一般無二。三十多年，零零星星的也撿了六七個棄嬰。最小的是大前年在廟門口撿的，如今才四歲。若早知道此廟將與太上皇殉葬，玄機又豈肯收養這些孩子？老和尚轉身回到錫環前，恭敬磕了三個重頭。
然後他便悄無聲息回棲霞寺去了，放生寺僧侶壓根不知道方丈回來過。
再過兩日，揚州哥譚客棧來了位模樣標致的女子，手持信箱號打聽。夥計告訴她，信箱是我們客棧租出去的，人家沒住這兒。另一位夥計熟絡，瞄兩眼便說他記得、這是丁六爺船上斯斯文文的帳房先生所租。
女子喜道：“沒錯，就是他。他人在何處？”
夥計道：“他們跑船去了，少說個把月才能回來，最慢就年前吧。”
女子含笑道謝離去。
次日，她往信箱裏投了封信。夥計好奇打聽。她自稱姓柳，預備在揚州大碼頭左近開家酒坊。
轉眼入了十月。金陵收到柳湘蓮、歐陽敬等人書信，說臘月前回來。那個叫阿銀的苗女和慶王府美女三老爺同行。西北的歐陽盛也傳來消息，他長子業已動身去滄州老家，帶著老頭的親筆書信、命歐陽敬他爹把孩子過繼給兄弟。歐陽二叔喜得無可無不可。
京城一封鴿信，好懸沒把薛蟠給樂趴下。
丁小六尋到守真觀，內裏果然和放生寺無半點兩樣。觀中亦有幾位高手護衛。和江寧織造局的四位一樣，歲月靜好太久、難免懈怠。踩點時，丁小六發覺守真觀內早已堆了許多貼封條的箱子，推測為太上皇替他自己預備的陪葬品。遂把東西悉數搬出來，箱子和封條留下。及看那些東西，件件為稀世奇珍。當中有宋人張擇端《清明上河圖》長卷一軸。
柳娘子的揚州酒坊開得極撇脫，亦飛快尋到了丁小六的辦事處。辦事處小夥計與她混得熟絡，也知道她想追求自家曾帳房。
這日柳娘子又來辦事處跟小夥計打招呼。一個小子告訴她：“船要回來了。”
柳娘子驚喜：“這麽快！”
“接了個急單。”另一個道，“有幅古畫清明上河圖，原先藏在紫禁城，不知被什麽人使手段弄出去。黑市上搗騰數回，一位大富商買到手。偏他越看越覺得不真，想送到江南托行家鑒定。雇的便是我們家的船。”
前頭那個笑道：“鑒定個毛線！我們船老大見多識廣，隻略看看就知道是贗品。”
“咱們隻管送貨，橫豎真假都是那個價錢。”兩個夥計賊兮兮的笑。
宮中的物件被太監、嬤嬤盜出也非怪事，遑論這兩年逼宮就鬧了兩次。雖然他們說是贗品，柳娘子仍將此事報給了上峰。
畢得閑聞訊，少不得告訴畢安。換做早先，畢安定然嗤之以鼻。此時他竟莫名忐忑。放生寺既有攻略，守真觀可還安全否？
做假古董，薛家最在行。東西還得過十來天才能到揚州，畢得閑先喊不明和尚來問問。
薛蟠道：“這幅東西，五年前就聽說流出來了。貧僧一直想買來著。”
畢安大驚：“何時？”
“五年前啊。就是忠順王爺才來江南不久。”裝此畫的箱子，封條打著六年前的臘月。“貧僧盤算如何送禮奉承，放出話去：不拘價錢收好物件。大概是二月初的樣子，有消息說得了《清明上河圖》真品。貧僧心想，宮中流出的贓物拿去奉承王爺，貧僧找死啊！就沒要。後來再想要已不知讓誰買走了。”
畢得閑瞥他：“當時如何沒告訴我！”
“當時咱們倆還不熟啊！”
再看畢安已麵如金紙。那東西是他親手放入箱子的。如若失竊，便是才送到守真觀沒多久便丟了。“外頭還傳了什麽宮中丟失的物件？”
薛蟠想了想：“前年正月底的樣子，說《韓熙載夜宴圖》出來了，我沒收著。”他比劃道，“還有一隻這麽高、這麽大的盤龍白玉壺，送了畫稿到金陵。我嫌俗氣。”
畢安立時讓他取畫稿來觀。
薛蟠回去尋了兩日才尋著。老太監一看，正是大前年臘月和夜宴圖同送去孝慈縣的那隻，雙眼一閉好懸昏厥。
眼角瞥見畢得閑有點兒歡樂，和尚忽然覺得，差不多是時候拉這廝入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