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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三十四章

  函關月落聽雞度, 華嶽雲開立馬看。陝西提督歐陽盛端坐於營帳之中有些猶豫。九省統製王子騰馬上就要到了,他還沒決定要不要去迎接、到哪裏迎接。帳中眾將你看我一眼、我看他一眼,誰都不敢相勸。


  此時帳外進來一員三十歲上下的副將, 身材魁梧、麵貌端正。霎時滿帳將軍們皆朝他使眼色。副將有些好笑, 走到歐陽老頭跟前行禮道:“伯祖父, 要不然你抓鬮吧。”挨了個白眼。眾將輕笑。


  歐陽盛的官印比王子騰高,軍功比王子騰厚。但王子騰之前戍衛京師多年,在朝中根深葉茂。朝廷先調走他、再讓他的副手錢將軍暫代職位、又調雲光領兵潛入京城,四平八穩等著三皇子玩.逼宮。這事兒怎麽看都是特意保王子騰的意思。巡邊回去,說不得有個封疆大吏在等著他。


  老頭皺眉道:“老夫少年從軍, 至今已逾半百年數, 深知征夫艱苦。哪寸軍功不是拿白骨堆積而成。王子騰非但強奪人家軍功, 還厚顏無恥的讓人家做他副手,比小人更惡三分。錢將軍會造反, 半數是讓他給逼的。”


  副將點頭:“既是伯祖父瞧不上他, 就不就接他了。”


  旁邊一位老將軍道:“小人都是笑麵虎, 好賴得敷衍過他去。不然他背後使絆子, 苦的依然是尋常將士。”


  副將道:“要不然伯祖父裝病吧。”


  歐陽盛隨手拍案:“罷了罷了,老夫隻接出營帳。”眾將齊聲讚成。


  不多時, 王子騰領護衛軍抵達。幾員將領遠遠的出營迎接。王子騰一路上見多了閑散放羊, 看他們個個精神抖擻,不覺笑容滿麵。


  乃同入中軍大帳與歐陽盛相見。大家都是官場上的老油條,場麵話如流水滔滔不絕。歐陽盛當過元帥,王子騰直呼他“大帥”, 老頭聽著挺舒服。人家畢竟是奉公巡視, 老歐陽親自領路、到外頭轉悠了一圈兒。王子騰已經很久沒見過這麽齊整的兵士了, 讚不絕口。看得出他是誠心喜歡自家小的們, 老帥心下更舒坦了幾分。


  遂設宴接風,酒席上不免一陣觥籌交錯。到吃得差不多了,王子騰也微醺,手下便說尋個營帳歇息。歐陽老頭喊了他那個族孫副將,讓領王子騰的親兵先去鋪被褥。


  王家有個管事打扮的男人,雖其貌不揚,因彎腰縮背的立在武夫當中反倒惹眼。此時他方出來,溜到王子騰跟前笑道:“親家老爺,我們二爺托您的書信……”


  “哦,險些忘了。”王子騰伸手入懷摸索了會子,摸出一封信來。乃笑道,“歐陽大帥,咱們倒有緣。我大女婿賈璉~~”老王不覺得意幾分。“這幾年在鬆江做知府,勉強沒辜負朝廷信賴。他們那兒,最得力的便是工程隊。上海一支極好的工程隊,承建許多要緊項目,頭目歐陽二爺是貴府親戚。拙婿前陣子給我送信,順帶替歐陽二爺捎上了一封。”席間歐陽屬的將軍們齊刷刷皺眉。知府賈璉替一個什麽頭目帶信,仿佛有點兒抬高他們家、貶低老歐陽家的意思。


  歐陽盛竟沒精神去琢磨這個,大驚:“他行二?哪支的?”


  “這個我們就不知道了。”說著,王子騰將信交給歐陽盛的一名親兵。


  歐陽盛看了眼信封,大喜過望,立時拆開。這封信不短。初看第一張紙時歐陽盛嘴角肉眼可見的越笑越開,笑成了朵盛開的老菊花。看到第一張紙最末,老頭忽然愣了,使勁兒眨眨眼睛。又看幾眼,捏著信紙思忖起來,漸漸的麵黑如鐵。半晌,重新拿起書信往下看。看完三張紙,歐陽盛臉上已能掉下冰碴子。又沉思片刻,將書信從頭再看一遍,收入懷內。


  滿屋子人起先還預備了些恭喜的詞兒,這會子已不敢吭聲。王子騰還納悶兒:“老元帥,令親戚不是混得挺好的?”


  那管事道:“是啊,歐陽二爺混得挺好的。”


  歐陽盛看了眼管事,他身後的親兵趕緊朝管事招手。管事忙不迭跑到老頭跟前。


  斟酌片刻歐陽盛道:“你們鬆江府的事兒,我也聽說過些。古生物研究所是做什麽的?”


  管事起先還一副“您問什麽我答什麽”之色,聞言愣了,尷尬笑道:“這您老就難為奴才了。奴才不過是個跑腿的。研究所那種專業地方,奴才連門口的台階都摸不著。既然是古生物研究所,肯定就是研究古生物的唄。”想了想又說,“多半就那些生在終點線、又不想當紈絝的少爺們,巴巴兒燒錢的。”


  歐陽盛滿臉寫著沒聽懂。王子騰道:“他們南邊多的是新鮮詞兒,我也聽不懂。”


  王家一位親兵笑道:“石管事,你解釋明白些。”


  石管事攤手道:“如何解釋?”又想了想,“所謂研究,就是仔細琢磨學問。研究所,便是琢磨專業學問之所。像什麽海洋生物研究所,專門研究海裏的活物。鯊魚啊、海螺啊、珊瑚啊。樂器研究所,就專門琢磨樂器,琴瑟琵琶、風笛小號。古生物研究所,想來必是專門研究古時候那些生物的。這玩意有什麽用?也不賺錢。肯花錢花精神研究無用之事的,多半是不願意遊手好閑的富家少爺唄。再請幾個書生幫他們寫書,請幾個畫匠幫他們作畫。”


  起先老歐陽還皺著眉頭,聽到最末忽然明白了似的,點點頭。“老夫這個侄兒,你可熟絡?”


  石管事笑道:“見過幾回,算不得熟絡。歐陽二爺真真有趣。就他那麽個五十來歲的半禿頂,往地下一站跟座大山似的,十個人有十個以為他是關外來的土匪!”歐陽盛微微一笑。石管事擊掌道,“誰知他竟然是個畫匠!描出來的人物兒,官宦小姐、酒館廚娘、青樓粉頭,活靈活現一眼可知。難怪張飛也擅畫美人呢。”眾人內裏好笑,合著老元帥的侄兒專畫女人。


  王子騰道:“他不是工程隊的麽?”


  石管事道:“工程隊裏極用得著畫匠。起先他去工程隊還是顧師爺使詐哄他去的。誰知他本事那麽大,沒幾個月下來人人都聽他的。後來那個工程隊人數太多要分成兩組,新分的那組就歐陽二爺帶隊了。”


  又沉思良久,歐陽盛問道:“他如今已定居鬆江了?”


  “確實定居鬆江。在上海縣最貴的小區、就是柔石大道那片,買了最好的房子。可惜常年不落家,白白空著。他們做工程的,一個項目保不齊得去外地呆兩三年。敬大爺時不時清理一下,偶爾住幾日。他也忙得緊。”


  歐陽盛抬頭看著他:“敬小子如何?”


  “世間難得美男子。整個江南,除去忠順王爺,大概就得算他了。隻要他願意——”石管事露出個猥瑣之色。“女人排隊能從上海排到揚州去!哎呀羨慕死人。”


  幾位將軍麵麵相覷。由石管事的話推測,大概敬大爺是歐陽二爺的兒子、頗為輕浮浪蕩,正是歐陽盛最厭惡的那種。難道老頭方才惱怒族孫不爭氣?遠房族孫值得麽?

  歐陽盛從懷內取信出來重新看了一遍又放回去,問道:“你們那兒苗人多麽?”


  石管事一愣:“不多,但也有。藝術相關行當接觸外洋人、苗人藏人布依人多些。”


  “藝術相關行當?”


  “畫匠就是。”


  歐陽盛眉頭又皺了起來。


  一位跟隨多年的將軍走近跟前低聲問道:“大帥,莫非有麻煩?”歐陽盛不言語。


  王子騰道:“若是令族侄托老元帥弄什麽項目做,您老不願幫他隻不用理會。如今工程隊也多了,個個想謀大項目。”


  石管事笑道:“大項目賺錢啊!自家不賺、還不是得讓人家賺去。做得又不比人家差。”


  眾人互視了然:合著歐陽二爺是打了托親戚走關係的主意。難怪老頭起先歡喜後來惱怒。遂打幾句圓場散席了。


  歐陽盛從營中回府,不多會子他族孫歐陽副將也回來了。老頭麵無表情問可從王子騰親兵口中套出了什麽。


  歐陽副將道:“賈璉的姑父林海乃天子心腹,前陣子得了實在消息。王子騰回京必升遷且高出所望。”


  老頭重哼了一聲:“燕雀烏鵲,巢堂壇兮。”才片刻他又說,“過幾日安排王子騰去你二伯處看看。”歐陽盛有兩個兒子,長子剛直、次子機敏。歐陽副將微笑答應:老頭想讓二兒子在王子騰跟前露臉,恐怕大兒子得罪人、就算了。


  數天後王子騰要移步歐陽二將軍處,歐陽盛臨時決定同去,還把自家小孫子帶上了。軍中無非是演練騎射排陣之類的,王子騰瞧得挺仔細,亦加盛讚。而後一番酒宴。散了席歐陽老頭讓孫子處置瑣事,喊次子與他雙人雙馬出去走走。


  爺倆跑到個空曠之處,遠遠的望見一株孤樹。遂拴馬樹下。


  默然片刻老頭問道:“前幾日三郎過來,跟你說了什麽。”二將軍微愕,老老實實告訴了。老頭麵沉似水。“王子騰給信那會子他並不在當場。事後倒是打聽得半個字不差。”


  二將軍驚道:“父帥疑三郎?”


  歐陽盛一言不發取出書信遞給兒子。二將軍看得眼睛滾圓,呆若木雞。歐陽盛沉聲道:“我認得他們家老二的字。”


  原來,薛蟠從婉太嬪處得知,歐陽盛那兒有個從老家來的族侄喚作三郎、文武雙全極得老頭眼青。這幾年慶王府使盡了法子想找的前小倌解憂真名也叫歐陽三郎。婉太嬪覺得過於湊巧,讓人仔細盯著邊關的歐陽三郎,果然查到慶王府頭上。薛蟠氣不打一處來。這種移花接木的手段本是自家拿手好戲,慶王府純屬抄襲!

  救出阮貴人和十皇子之事,主意是薛蟠出的、朱先生也出了極大助力,婉太嬪算欠下他們一個大人情。因告訴他,歐陽盛最偏愛的那個小孫子,孫媳婦是朝廷細作。薛蟠直接跟人家要歐陽少奶奶上峰的聯絡暗號,婉太嬪爽利的給了。沒料到薛蟠太過不客氣,竟假傳軍令、用他自己的人冒充管監察的另一位上峰。歐陽少奶奶就這麽糊裏糊塗的兼職了薛家耳目。婉太嬪和她手下半分不察。


  歐陽盛手中書信乃歐陽二叔所寫。信中說,當年伯父讓我休要當土匪,我沒聽您的。後來果如伯父所言,落入朝廷手中,險些菜市口斬首。幸虧我運氣好,得人相救保住一條性命。如今侄兒早已走回正道,在江南做買賣。略發了點子小財,日子極好。


  我們家的情形伯父知道。大哥分明清楚大嫂誣陷我,竟隔岸觀火。我的心早都冷透了,這輩子再不想見他。您卻不知,三郎起先被賣入了南風館。虧的咱們老歐陽家的孩子習武早,他逃跑了。衣食不濟、四海流浪,過得極慘。終有位老畫師收養了他,老人家死後三郎接管畫鋪。前幾年我一個手下買到他的畫,我們叔侄倆才相見。孩子倒沒荒廢自家武藝,我歡喜得緊,已替他取了大名為“敬”。


  我八字克妻,不想再禍害女人。敬兒是大哥不要的,何如過繼給我?免得我死後這麽多財產沒人繼承,怪可惜的。今兒給您寫信,就是想托伯父當說客。


  提起敬兒,我很頭疼。好端端的畫師不做,要去做什麽古生物研究所。那玩意又花錢又無用。還招惹了一個同事愛慕他,又有個姑娘愛慕那同事。最頭疼的那姑娘是苗女。苗人擅蠱術……哎呀橫豎侄兒我不知拿這孩子怎麽辦才好。他又不肯聽我的話。


  歐陽二叔讀書不多、文字不精,絮絮叨叨一大篇子日常瑣碎。


  越是瑣碎、越真實。


  如果真歐陽三郎在江南開畫鋪子,邊關這位又是何人?他從哪裏知道那麽多歐陽家的事?有何目的?


  許久,二將軍道:“這邊的三郎說,他被賣入了南風館、隻差半天就要接客,萬幸得恩公相救。‘得恩公相救’與‘得人相救’全然不同。二兄弟說的是他自己運氣好。可知不用報恩,頂多欠個人情。這邊的三郎卻是要報恩的。人情可還,恩情難了。”


  歐陽盛點頭道:“那時候三郎都十二三歲了,逃跑有什麽難的。你十二三歲時地牢都關不住你。”


  歐陽二將軍笑道:“兒子都年過半百了,您給留點兒顏麵。”


  歐陽盛哼哼兩聲,篤定道:“這個是假的。”


  二將軍也說:“這個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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