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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一十六章

  王大叔被張子非套出了家族舊事, 渾身頹喪。張子非不免多想。


  大和尚常說,想知道一個人的水平得看他的對手。東平王妃從幼年一路走到老年,對手就沒有不強的。敢拿娘家的祖墳開刀, 可知這老太太沒把鬼神祖宗放在眼裏,若非曾被傷得狠厲也不至於如此。然而她依然從容自若跟娘家做交易、哄騙人手替自己辦事。


  因又想到鄧貴人。她入宮之時, 沒人知道周淑妃來日能登後位。鄧老大人品級比周老大人還高些。吳家權勢明擺著更大,如何就投了姓周的?總不能是因為幼年曾跟吳貴妃的欽犯表哥訂婚、怕被穿小鞋。


  皇帝那玩意已損壞小半年,幹耗下去吳貴妃不占優勢。這個節骨眼兒,應當是有任何手段、不論好使不好使都得拿出來。東平王妃打了編鍾的主意,而王大叔和李師爺都毫無消息,她若急著就得從永嘉郡主處入手。前些日子回上海時張子非已查過了,並沒有人去騷擾永嘉。可知編鍾於老王妃依然是步閑棋,有更好、沒有也無礙。隻怕吳黨還有別的手段。


  念及於此,張子非問道:“王大叔, 王妃是個什麽樣的人?您老可見過她?”


  王大叔半晌才喃喃道:“是個極好的人。通情達理,寬宏大量, 最是念情義的。那事兒, 未必是她所為。”


  張子非微微皺眉。這些批語, 可知其人四角俱全、八麵玲瓏,很能哄人。方才自己信口胡說鄧貴人是吳家擱在周皇後身邊的棋子, 竟有幾分能成真。須得試探試探。


  次日,大岩洞有人放出信號。張子非含笑與向二將軍對了個眼神:小穆果然既不想讓人知道自己有地圖、也不想讓人認為自己隻走一次蜿蜒山路便能記住。遂領著王大叔下山直奔大岩洞。洞中立著兩個人。小穆仰首張望, 穆老將軍負手聽風。


  看見來人,小穆靜靜的往旁邊一閃。張子非迎著穆老將軍抱了抱拳沒言語,也往旁邊閃。王大叔撲通跪下了, 紅著眼圈哽咽喊了聲“將軍”。穆老將軍一動不動。等了半日, 小穆低低的咳嗽兩聲, 看張子非一眼。二人便離開大岩洞,留那兩位單獨說話兒。


  沿著海邊走二百來步,張子非道:“昨晚上王大叔甚是萎靡,背影都懨懨的。我琢磨著,並不像內裏藏奸之人。”


  穆少將軍點頭:“我瞧也不像。當是一時衝動、想岔了。我祖父和嚴先生都覺得,確實不大方便再讓他回營中。就留下吧,替老將軍們幹活。”


  “嗯。向老頭們不大看得起他,沒什麽好臉色。人心都是肉長的。隻要他幹活實在,過個三年五載的總能好些。”


  “王大叔是實在人,農活也利落。”


  張子非笑了:“昨兒我喊你們脫穀殼就是試探他肯不肯做事、做得好不好。”


  穆少將軍也笑了:“原來如此,我說麽。”


  “收拾桌案也麻利。”張子非伸了伸胳膊,“既如此,就留下吧。”


  “兩位老將軍答應了?”


  “大老頭答應了,二老頭尚且哼哼唧唧。回頭我勸勸。就是送鹽布的差事,下回可得派個靠譜的。”


  穆少將軍正色道:“張大妹子隻管放心。我們這兒靠譜的人盡有。就請王大叔下山取東西吧。”


  張子非搖頭:“不成,老頭子不敢讓他認得道路。他隻幹農活、照看兩位前輩起居,別的不用他管。取東西依然是他們自己來大岩洞取。”因斂容道,“我把醜話說在前頭。向前輩們並沒信任王大叔。他若離開日常做事的那幾處、到處亂跑,是會丟性命的。”


  穆少將軍慎重點頭:“我知道了。”


  兩個人各懷目的,輕輕鬆鬆敲定了王大叔留島。


  大岩洞裏,王大叔痛哭流涕跟穆老將軍懺悔,把自家祖宗和祖墳之事再說一遍。最末道:“卑職一時糊塗,做下此事,萬死不辭。隻求張姑娘大發慈悲,請到高僧替我家先人超度。王家子子輩輩感念將軍和張姑娘大恩。”


  穆老將軍捋著胡須沉思良久,道:“張家丫頭雖臉上淡淡的,卻是個好孩子。積德行善之事,她必肯做的。這個你放心。”


  “謝將軍。”


  “你違了軍令。”


  “卑職隻求一死,絕無怨言。”


  想了想,穆老將軍問道:“昨晚後來如何?”


  昨晚從巨岩上下來,張子非特特拉了他們三位打撲克牌。她早料到今兒老穆小穆必要詢問王大叔後續經過,得讓王大叔有可事說。她平日裏話少,昨兒也特特邊打牌邊說笑。明麵上是為了哄兩位老爺子開心,其實也是讓王大叔轉述的內容充實些。兩位向老頭、尤其是老大,一直對王大叔冷嘲熱諷。


  王大叔略去了巨岩上那一段,從晚飯後直接跳到打牌。聽罷一大堆廢話,穆老將軍並未察覺可疑之處。再說,不論二位老向還是小張,早先都千真萬確的不認識王大叔。遂告訴說他可將功折罪。王大叔立時道:“為將軍效死命。”穆老將軍便跟他如此這般交代開去。


  說了半日,王大叔走出來請少將軍過去說話。張子非擺擺手,尋個位置席地而坐、抱膝看海。小穆沒忍住回頭望幾眼,王大叔嘿嘿直笑。


  又說了半日,王大叔再來請張姑娘過去。穆老將軍告知自己已饒過王大叔,今後隻讓他好生服侍兩位向將軍、再不與老夫相幹。隻是王大叔家的祖宗,依然得煩勞高僧幫著超度。此事不小,就讓老夫孫兒同行可好?


  張子非稍作思忖答應下來。因問道:“少將軍這趟去瓊州幾日可回。”


  穆老將軍道:“既有別事,他不去瓊州便了。你們擇日啟程。”


  “還是去的好。我也有許多事想叮囑王大叔。”張子非往山上望了一眼。“少將軍昨兒還說他本是為著好生運他那一屋子動物骨骼標本回來的。瓊州不遠,海上風浪急。若少了一塊,標本就殘缺了。”


  穆少將軍笑道:“你若不著急,我去去就回。骨頭架子委實少不得一塊——標本、標本!”


  張子非道:“江南學校也有生物實驗室,也存放動植物標本。老師搬運時都會將骨頭拆開、以白石灰在上頭編好數字,再畫出對應的骨骼簡圖……算了,這些以後再說。”


  穆少將軍忙道:“說唄,橫豎也無事。”


  張子非遂取了根樹枝在地上畫出示意圖,簡單介紹標本編號,順帶介紹給他阿拉伯數字。穆少將軍飛快學會,連聲讚好法子。穆老將軍眼睛瞪得滾圓,王大叔衝他擠眉弄眼;老頭兒驚喜得扯斷了幾根胡須。


  此事遂定下,穆家祖孫倆搖船返回。


  下午,小穆帶了一位新大叔來大岩洞。張子非和王大叔留守,兩位向老頭過去相見。四個人又扯了半日,向大將軍將老穆和王大叔狠狠毒舌一番。小穆和新大叔老實聽著,沒敢反駁。


  又過兩天,小穆前來辭行。隨即與嚴先生一道領兵離島,他祖父留下斷後。小穆前腳剛走,張子非與向二將軍、王大叔也從藏寶島另一頭繞走,劃快艇直撲泉州。


  領著王大叔來到自家據點,張子非寫了幾封急信發出去。又喊來一位靠譜的手下,讓他快船送王大叔去金陵棲霞寺。乃告訴王大叔:“見了不明和尚,大叔隻管說實話。萬一你們家祖宗果真有什麽神怪之事,悉數包在他身上。”


  王大叔道:“我若走了,穆少將軍轉頭從瓊州回來?”


  張子非微笑道:“他也隻能到海邊大溶洞,又不認得上山的道路。而大叔你也不認得下山的道路。你二人正好隔著山頭見不著。”王大叔遲疑半晌,沒言語。


  張子非轉頭又去了泉州府衙求見張知府。乃拿出大掌櫃的做派來跟知府老爺打商量,說自家有一批要緊貨,這幾日將送來。因為些不方便告訴外人的緣故,原本想在泉州港卸貨轉上新船,如今隻能去隔壁的晉江縣。橫豎也在張大人您的管轄範疇。煩勞幫個小忙,讓我們去晉江包個小碼頭使幾日。少不了張大人和那邊縣令的好處。


  這會子已是冬天了,碼頭不若春夏秋三季繁忙。金陵薛家會做些走私、銷贓的勾當,張知府也聽說過。區區小事,滿口答應,還派了個懂事的文吏同去。張子非手下當即和文吏快馬奔到晉江,輕輕鬆鬆擺平了縣令老爺,占下個方便的小碼頭。文吏也得了筆小錢,喜上眉梢。


  第二天,張子非來跟王大叔告辭。王大叔終於忍不住說:“張姑娘,老將軍的意思……”


  “嗯?”


  “無事。”


  “穆老將軍可是讓你設法摸清楚上山的道路、回頭向少將軍仔細描繪。”


  王大叔不言語。


  張子非搖頭:“你們哪裏知道,那些道路並非一成不變。你們記住了這趟的道,過兩個月再來就走不通了。”


  王大叔愕然:“莫非山下便已有機關變化。”


  “沒錯。”


  又怔了許久,王大叔嘖嘖道:“梁王好手段。”眼神安定許多。


  張子非嘴角含笑,由此可推他並不知道小穆已經有上山地圖、驗證無誤。老穆是盤算著,萬一小穆偷偷上山被抓,就讓王大叔背上給地圖的黑鍋、好藏住顧阿婆。由此再可推,得到王大叔版地圖前小穆他們不會偷偷上山。


  張子非和向二將軍當即離開泉州。為了以防萬一,依然等天黑才繞往藏寶島後頭上山。


  此行帶了兩套人。一套是搬東西的,一套是改造山路的。


  原先上山的那條道路隻短短數天工夫已沒法子再走了。該當有路之處被填上土、砌上草叢、移植小灌木,該當拐彎之處堆上了滿滿當當的山石。路邊原立著塊奇石,也被挪去了另一處路邊。就算是顧阿婆本人親自過來,也絕對找不到走了將近二十年的路。向家二老從沒見過這種奇葩操作,撫掌驚歎。


  搬東西的也都是熟手。前幾天張子非已介紹過胖達鏢局的打包流程,和幾個千裏送貨的經典案例。送貨的人從頭到尾不知道送了誰家的什麽東西給誰。倆老頭又瞠目結舌,亦讚“難為想的出來”。隻是依然不許旁人進山洞——縱然東西取走,機關得留著。老將軍們親自動手。


  遂領著張子非和幾個夥計下去。年輕人見了山壁石洞,不免嘖嘖稱奇。兩位老將軍立在洞口負手凝神。


  許久,向大將軍輕聲道:“這裏頭,唯有永嘉郡主和顧家子弟方能進去。”


  張子非皺眉:“如此說來,二位前輩沒進去過?”


  “老二每隔三個月清點一趟東西,我不曾進去。”


  張子非嗤道:“倒是顧芝雋進去過。”


  靜默會子,二老邁步而入。開啟機關時,年輕人又一陣驚歎。這回兩位老頭一同進了石門。


  許久,老頭兒先以小車拉了幾個箱子出來。小夥子們麵無表情的給箱子貼上封條、目測尺寸、取過合適的打包袋、封口、寫編號、再貼封條、搬到旁邊摞著,一氣嗬成。


  向二將軍在旁看著,低聲向張子非道:“他們果真都不想知道箱子裏裝著什麽?”


  “不想。”張子非道,“他們是職業物流夥計。前不久還替一位告老還鄉地方大員送過東西,那才叫多呢。”


  向二將軍哼道:“民脂民膏。”


  說話間箱子們已抬到外頭的大框中、有人打了個長長的呼哨,懸崖上的同事開始搖滑輪。


  對於這套運貨裝置,夥計們非但沒驚歎,還時不時投以鄙視。小頭目告訴張子非:“太原始了!又費力、又費時。這是沒怎麽使、故此沒大磨損。若時常使用,那個架子早都壞了。滑輪工藝簡略,打磨不精細。”


  張子非有些好笑:“幹你的活去!”


  向二將軍不樂意了:“這小子何意?我們的東西不好?”


  “沒說不好,隻是原始。”張子非道,“這種結構的東西,建築工地上經常使。你們這個是多年前修的,故此沒機會更新換代。”


  兩個老頭又驚:“外頭經常使?我們在別處從沒見過。”


  “等安置妥當,晚輩陪二位到工地走走。”


  張家丫頭說得隨意,明擺著不是假話。向二將軍對他哥哥低聲道:“那個上海,哥哥非得親去看看不可。咱們都成山裏的猴子了。”


  搬了七八日,一絲要搬完的意思都沒有。張子非抱著胳膊立在貨堆前。難怪讓預備一支船隊,也難怪要使這麽多打包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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