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零三章
薛蟠等人參觀穆少將軍的鬼屋, 方知那位兄台將顧芝雋做成骨骼標本。不止小穆這個變態,十三張子非也都淡定如水。薛蟠忽覺自己有點兒沒麵子。身為唯物主義者和本朝著名法師,他原該是最不怵的那個。遂轉腦袋眼睛一溜——“哎?鯊魚?這麽小?”
眾人少不得轉移注意力, 順著他的眼光望去。十三指道:“那個?小?”
“才一米多。”薛蟠上輩子是各種科技館博物館的常客,又愛看冒險電影,對動物標本很感興趣。這玩意他一眼就認出是鯊魚。“像什麽大白鯊、巨齒鯊、鯨鯊, 都是龐然大物。”
十三還真是頭一回見這樣一跟長條撐著個大腦袋, 奇道:“沒少骨頭?”
薛蟠來勁兒了:“這是軟骨魚!和鯉魚鯽魚不在一個綱。人家遊泳可快呢,魚皮硬且韌。哎穆大哥, 你是怎麽逮住的?這玩意論理說釣竿和漁網都不好弄,出水也很少靠近海岸。”
穆少將軍道:“薛兄弟是行家。這是在海上打的, 確不容易,倒好吃。”
“阿彌陀佛。人類為了吃還有什麽是做不到的。”薛蟠再看幾眼鯊魚,張望別的骨架, “全都是脊椎動物吧。沒看見無脊椎動物。”
“何謂無脊椎動物。”
“生物學太複雜, 我是業餘的。像什麽蜘蛛、魷魚、珊瑚屬無脊椎動物。”
穆少將軍眼睛飛快掠過十三和張子非, 見此人二人皆安然如素,讚道:“若非靠海而生,少有人知道珊瑚是活物。”
“那是早先。如今學校裏都教生物常識, 有些還大玻璃缸養活珊瑚。”
幾個人開始玩看骨頭猜動物遊戲。猜了會子, 嚴先生打發人過來說宴席備好了, 遂返回前寨。
席上十三和薛蟠隨口說些江南諸位義忠親王餘部的近況, 名字、性情、習慣無一不合, 嚴穆兩個老家夥半分不曾起疑。
穆老將軍因問起瓊州。薛蟠道:“已派了識風水、懂土木的先生上島查看地勢水情,挑選合適的地方, 來日好修寨子。”
穆少將軍道:“台灣比瓊州近得多, 亦荒無人煙, 如何不讓我們去台灣?”
薛蟠笑道:“你們自然省事。瓊州有大銅鐵礦,日後的兵器便瓊州出。想從別處運鐵礦難得緊。故此台灣不急著、瓊州急。”
嚴先生擊掌:“原來如此!”
薛蟠接著說:“嚴七海那老頭還有別的正經大事要忙。錦州賈家軍被太上皇派去相助端王打俄羅斯,兵分兩路時有一支迷路了。”他擠擠眼,“領頭的小將軍年紀又輕、又愛打仗。若有沙場老將以實戰經驗相誘……”
嚴先生與老穆互視幾眼。連方向都拿不準的小年輕,嚴七海還不一勾搭一個準?再說賈家軍聽調不聽宣,賈代善的兒子雙雙廢物。竟齊聲讚道:“此計何人所出?真神人也!”
薛蟠搖頭晃腦,滿臉沾沾自喜。十三和張子非都斜目瞥著他。嚴先生登時明白了,立起身擎杯敬酒。幾個人推杯換盞愈發熱鬧。
本以為這幾位不容易取信。沒想到他們因相信十三,又有離島期盼,順利得很。
次日,老穆和嚴將軍迫不及待下去整頓兵馬了,小穆陪著客人們往南島紅樹村見鮑家祖孫。
來到鮑家,遠遠望見兩三個孩子正扒拉著大門朝裏窺視。耳聽馬蹄聲響、看來了外人,孩子們“滋溜”全跑走了。穆少將軍口裏喊著“顧阿婆在家麽?”直領人進去。
這會子陰著天,小風兒涼爽舒服。院中陳設桌案,顧阿婆盯著孫兒練字,聞言抬起頭來。鮑哥兒見來了客人,眼神一亮,當即就想丟下筆。被祖母瞄了一眼,沒敢。依然巴巴兒瞧著家門,盼望出去玩兒。
穆少將軍先介紹了張子非,說她母親是鮑家逃出去的那位姑娘。顧阿婆皺起眉頭打量她,並未全信。張子非抱拳稱呼她作“伯娘”,卻眼含笑意看鮑哥兒。鮑哥兒耳朵尖,聞聽也望了過來。
薛蟠道:“你們親戚相見,肯定有些外人不方便聽的話。我帶小哥兒出去玩會子如何?”穆少將軍趁機介紹了他。
顧阿婆看看張子非,斟酌道:“也好。”
薛蟠朝鮑哥兒招招手:“小鮑,你叫什麽?”
鮑哥兒這會子反倒舍不得走了。眼睛看著他祖母,腳底下蹭到張子非身邊。張子非微笑摸了摸他的頭:“表侄兒可取了大名。”
顧阿婆歎道:“不曾。”
“鮑家並非大族,沒修族譜。有個和他平輩的小子前年念了私塾,先生取的名字叫長魁。就依著長字取也好。”
顧阿婆微微皺眉。薛蟠插話道:“這名字也忒俗氣!長也俗魁也俗。”
十三道:“長倒平平,搭個不俗的字即可。”
“那叫……鮑長海?怎麽更俗了呢?活像個老頭子。長島?長石?長樹?長樹還行哎。有了!”薛蟠擊掌,“叫長楓如何?楓樹的楓。雅了許多吧。你們島上有楓樹沒?”
穆少將軍道:“沒有。”
“那可有梅樹?中庭多雜樹,偏為梅谘嗟。鮑參軍正好姓鮑。”
十三搖頭:“我實在不明白,你們這些讀書人怎麽如此喜歡咬文嚼字、引經據典。梅字才俗呢,男女老少滿大街都是。倒是楓樹灑脫俊逸。島上沒有又如何?種上幾株不就是了。本末倒置。”
薛蟠捏捏下巴,訕訕道:“好像是有點兒。哎鮑哥兒,咱們出去玩兒,讓他們大人跟你祖母議事。”
鮑哥兒眨眨眼:“你不是大人麽?”
“……”薛蟠語塞。
方才他們幾個一通胡扯雖沒營養,卻自然而然;顧阿婆莫名相信幾分。
鮑哥兒當然還是被薛蟠牽出了去,才到門口他便歡喜說:“我喜歡長楓!”
“咦?為什麽?”
“我會背《楓橋夜泊》!”
“哎呦,有出息啊。背來聽聽。”
小朋友搖頭晃腦背了起來:“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
薛蟠接道:“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鍾聲到客船。我小時候也背過這首詩。我家離蘇州近,特意擇了秋天,跑到能聽見寒山寺鍾之處,弄艘小漁船去江上聽。”
“如何?”
“仿佛能穿越時空會古人似的。可惜江邊樹葉雖紅,並非楓樹,不知道什麽樹。”
他倆聲音響亮清晰,大門又開著,庭院中聽得清清楚楚。顧阿婆輕聲道:“那是烏桕樹。”
張子非不覺慨然:姑蘇顧家,蘇州正是顧阿婆故鄉。她教孫子背誦楓橋夜泊,多少有幾分思鄉之意。“伯娘,這些年苦了你。”顧阿婆眼圈兒頓時紅了。
張子非的養母其實沒講過鮑家的事,張子非也隻近些年查訪到幾分罷了。因說自己的證據就是母親教授的武藝。可顧阿婆不通武藝,穆少將軍也不知道鮑家的功夫。十三趁勢提起大岩石旁住著的那對雙胞胎老將軍,說“他倆肯定跟鮑家和歐陽家的前輩比鬥過”。
穆少將軍遂向十三伸手:“郡主的信。”十三取荷包出來,整個兒交給他;他又交給顧阿婆。顧阿婆看罷,眼神都亮了。十三偷偷與張子非互視一眼:上回十三過來,已經勾起了顧阿婆帶孫兒離島的心思。故此才殷勤教導孩子讀書練字。
看她老人家已答應了七成,穆少將軍打發親兵去喊薛兄弟和鮑哥兒回來。他倆並未走遠,就在不遠處的大石頭上坐著說話。
小哥兒氣鼓鼓的。十三笑道:“可是讓那廝給仗著年齡欺負了?”
“誰欺負他了!”薛蟠忙說,“講道理呢。”
“你這年歲跟他講道理?你還一肚子歪理。”
“我問他喜不喜歡讀書,他說不喜歡。他們家種著茶花,我問好看不;鮑小少爺說好看。我讓他形容下怎麽好看法,他來來回回也隻有好看、漂亮、紅得亮眼兩三個詞兒。”薛蟠打了個響指,“我卻比他多些詞兒。什麽‘久疑殘枿陽和盡,尚有幽花霰雪初。’‘人道邡江花如錦,勝過天池百花搖。’‘犀甲淩寒碧葉重,玉杯擎處露華濃。’”
張子非打斷道:“這說的是白茶花,院中分明開的紅茶花。你欺負小孩子都不認真。”薛蟠聳肩。
顧阿婆眼神卻動了。她本出自書禮之家,哪裏經得起他們開口閉口的倒詩文勾搭?久藏心內的念頭抑不住往上冒。眾人再勸幾聲,顧阿婆沒多久便答應領薛蟠張子非入藏寶山見雙胞胎老將軍。十三指著鼻子問自己可要陪著去。張子非道:“用不著。”
薛蟠因向穆少將軍道:“既如此,石大人便無事。穆大哥,回頭我們還要去瓊州。要不你也同去?終究是你們的營寨,向喬老先生提點要求或是建議都好。”
十三點頭:“很對。老喬終究不是軍人,有些事他外行。”
“小林內行。”
“小林真真紙上談兵,她又沒打過仗。”
薛蟠瞪了他一眼:“閉門造車,出門合轍,懂不?”
張子非也道:“是得去個正經行伍出身之人。萬一他倆修出什麽荒唐東西來,再拆就麻煩了。”
十三笑道:“我倒不怕別的,獨怕他倆把兵營弄成乾坤八卦,跟迷宮似的。也不知折騰誰呢。”薛蟠撲哧笑了:就喬老探花和林黛玉兩位,還真有可能。
穆少將軍那雙腳都多少年沒踩過別處的土地了!分明驚喜過望,口裏不願意承認,硬生生擰起眉頭:“軍中萬萬不可修成迷宮,兵卒操練極不方便。”
“可不是?”十三道,“你若同去,我帶了瓊州一帶的海圖和瓊州島整體地圖、分塊地圖,咱們研究。”
穆少將軍裝不下去了,嘴角咧到耳根子:“如此多謝石大人!”
顧阿婆遂將孫兒交給十三和穆少將軍,讓他們帶去軍營大寨;自己拿著拐杖、領著薛蟠和張子非出了村子。解舟入海、上藏寶山。
這趟沒牽驢子,走得比上回十三來時快些。一路走,薛蟠一路大驚小怪。“這島看著不大,原來裏頭也挺大的。算不算封閉的島嶼生態係統?有沒有進化出本島特有生物……”兩位女士權當耳邊風。終於下了長坡,前頭巨岩聳壑昂霄,岩石西邊兩間屋子赫然立於翠竹屏障前。薛蟠又忍不住嗷嗷亂叫:“如此風景,絕美於世,壯哉!大山~~你好哇~~”
顧阿婆瞧著他低歎一聲。張子非也低聲道:“有時候我們也覺得很丟臉。”
兩間屋門同時打開,兩個老頭兒同步而出,依然是一穿青衣一穿灰衣。薛蟠招手:“二位前輩好~~敢問二位前輩為什麽不穿一樣的衣裳?讓人猜誰是哥哥誰是弟弟多好玩兒。”
張子非捂臉。顧阿婆笑道:“薛公子倒有趣。”張子非沒答話,磨了磨牙。
薛蟠還接著說:“你們會不會特意穿對方色號的衣裳、誠心哄別人?”
灰衣老頭道:“此處沒有別人。”
“不知何時就會來人嘛。”薛蟠一壁說一壁蹦達到他倆跟前去。
青衣老頭打量幾眼他背後的長刀:“小子,武藝如何?”
薛蟠立定:“不如咱們比劃比劃。”
青衣老頭納罕道:“久不出山,如今的年輕人忒般狂妄?”
“我說,還沒打呢!您怎麽知道不是如今的年輕人忒般自信?”
話音未落青衣老頭的拳頭就到了。薛蟠歪動身子閃過,揮拳回擊。二人鬥在一處。
張子非走到灰衣老頭跟前躬身行禮:“前輩,請賜教。”
灰衣老頭微微一笑:“終究是小姑娘,有禮幾分。”
須臾工夫四個人已打成一團影子。許久,薛蟠虛晃一招跳出圈外;張子非也跟著停了手。
青衣老頭正色道:“你小子可是姓歐陽。”
“家師姓歐陽。”薛蟠嚷嚷道,“不公平哎。我們最拿手的暗器不方便使。”
青衣老頭哼道:“既如此,許你使。”
“額,還是算了吧。”
灰衣老頭看著張子非:“你莫非是鮑家姑娘的閨女?”
張子非抱拳:“正是。”
兩個老頭眼中同時露出幾分欣慰。
薛蟠東張西望道:“二位老人家,晚輩可不可以在你們這兒住一宿?”
張子非先皺眉道:“作甚。”
“請教功夫啊!”薛蟠理直氣壯道,“我師父時常夜裏抓我練功,說不定晚上能贏這位前輩。”
灰衣老頭好笑道:“這性子與歐陽兄弟不像。”
“咦?”薛蟠精神上頭。“歐陽師伯淘氣不?我們歐陽師弟也不知像誰呢。”
“不淘氣,甚沉穩。”聽說故人尚存香火,老頭兒都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