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九十五章
盧家四爺看出妹子們已不打算聽話了。咬了咬牙, 命明兒不許她們去學校,預備回長安。次日,連盧四姑娘在內, 沒一個肯收拾東西的。下午,三所女學居然真的派人來詢問學生們何故曠課。
偷雞不成蝕把米,六個妹子都得折在江南。盧四爺仰天長歎, 滿心憤懣。因忽然想起盧遐的先生、江南大儒田敬庵, 他老人家莫非不知道這些事?遂試探著前往拜訪。學政老爺的侄兒這名頭頗好使, 他當真見到了田老先生。
盧四爺喜不自禁,走去書房的路上已預備好許多憂國憂民。田敬庵果然精神矍鑠、品格清高。盧四爺感動不已, 拱手哽咽道:“老先生, 學生這趟來金陵,驚覺諸事紛亂離奇、聞所未聞。”遂倒出滿腹驚詫。誰知老田就跟修了道似的, 眉毛都沒動一下, 隻笑說世道自有其法、無須擔憂。打了半日太極拳, 老頭倦了,盧四爺告辭。
垂頭喪氣拐入住處街口, 抬頭乍見上回見過的那個和尚悠然坐在小茶攤吃茶, 還朝他擺擺手。盧四爺跳下馬來,往和尚對麵坐下。
和尚笑眯眯道:“去見了田老爺子吧。”
盧四爺微驚:“……正是。”
“老田神遊天外、壓根沒聽你說話吧。”
“差不多。”
“江南的開放風氣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人家怎麽可能不知道。”和尚道,“每個人心裏都有把尺子。什麽最要緊,什麽比較要緊,什麽一般要緊。老頭子也覺得社會風氣不好, 可這是由經濟活動帶來的;而經濟活動又帶來了巨額稅收。天下事有一利必有一弊。民風和國庫, 那當然是國庫更要緊些。”
盧四爺長歎:“原來如此。奈何長此以往, 國將不國。”
和尚撲哧笑了出來, 自言自語道:“有趣的時空。”盧四爺惑然望著他。和尚不打算解釋,隻眼望向盧家的宅子。“人,都是為自己著想的。小姑娘當然很願意嫁入忠順王府;可如果實在嫁不進去,她們也不肯回老家。縱然得不到大利,小利總強似更小利——你得承認,女孩子在江南過得再不過好,確比長安好。貴府是把她們當作物件挑選出來送人的吧。盧先生,有位身居高位的老大人,相貌醜陋最喜龍陽,看上你了。你肯不肯犧牲自身替盧氏家族的叔父堂兄們鋪路?”
盧四爺抬頭挺胸,大義淩然,張口欲言。
和尚搶在他之前說:“貧僧並非平白發這話,確實有這麽個人。隻要盧先生首肯,貧僧立時介紹你們認識,同時給貴府老太爺、令尊大人和一眾族老寫信,讓他們感激你忍辱獻身、不要鄙夷你。因為他們兒孫的升遷都要靠你。”
盧四爺啞然,方才的豪情好似小火苗遇上瓢潑雨,瞬間熄滅得連煙絲兒都不剩。
“放心吧,就算他們心裏鄙夷你,明麵上也一定會奉承你的。那位老大人富得流油。隻要得了他的寵愛,你想要什麽他都會買給你。”
盧四爺忍不住拍案而起:“我盧某人清清白白讀書人……”
和尚打斷道:“這事兒和你希望妹子們做的有區別麽?你讀過書,姑娘們也讀過。你清清白白,人家也清清白白。你沒權利要求人家賣身替家族換榮華富貴,除非你自己先賣。”言罷從懷內摸出茶錢擱在案頭,抖抖袖子走了。
盧四爺漲得麵紅耳赤,坐著發愣。茶攤夥計過來瞄一眼:“客人,吃茶麽?不吃茶煩勞別占著座兒。”盧四爺牙關緊咬拂衣而去。
回到住處,姑娘們在學校呢。對著空蕩蕩的堂屋,盧四爺忍不住掉淚:這六位乃是族中精挑細選出來的尖兒,回去沒法子交代。鄉關迢迢音書難寄……盧四爺心中一動。橫豎長安也不知道忠順王府的事兒。拔腿跑到書房,攤開文房四寶親自研墨,腦中琢磨著:寫信回去說三妹妹把六個人都要走了,家裏也沒法子跟她求證。再說這話也沒錯,不就是她把人都要走了?
半個時辰後書信先到盧慧安手裏。僵著臉看了半日,盧大掌櫃扶額長歎:本以為家裏能挑個拿得出手的子弟,竟弄了出斷章取義、得過且過?乃命別管,讓他混吃等死。誰知次日盧四爺往盧家門房塞了封信,想拜田敬庵為師。盧慧安氣得頭頂生無名火,吩咐不許告訴她父親,派個助理前往給四爺傳了幾句話。
助理皮笑肉不笑道:“我們少夫人不會幫找她麻煩的人,但也不會妨礙。四爺想拜師隻管自己去。若被少夫人發覺狐假虎威、借王府的招牌,就別怪她下手狠厲。”
盧四爺一愣:“我何嚐找四妹妹麻煩了?”
“給瑛小爺送女人這事兒雖說是癡人說夢,因四爺起過此念頭,少夫人已厭惡了你。”
盧四爺懵然半晌失聲喊道:“這是族裏的意思。”
“故此她也不會再幫族裏。”
“她早先也沒幫過!”
“貴府把官場升遷想得太簡單,以為她說句話就能成的?少夫人原本有規劃,還列了張表格。”助理從懷內將東西取出——其實這是盧老太爺列給盧學政的。盧慧安臨時喊人依著資曆、師門等填成表格,再依照升官的難易程度重新排序謄抄。“從七月開始,這上頭的人我們少夫人已半個不認得。”
盧四爺一看,居然是長安盧氏全部為官名錄。揣摩四妹妹的意思,呆若木雞,隨即胸口揪心般疼起來。
“雖說少了少夫人,還有六位姑娘呢。再等個十幾年,說不定她們能有助於家族也未可知。吃一塹長一智,還望貴府從今往後少做些賣女求榮的白日夢。”助理腳不沾地的走了。
下午,盧四爺又給長安去了封信。信中附上了那份單子,說三妹妹派人給我送來這個。前因後果半個字沒提,反倒問家裏要些銀子。為了哄族妹替自己圓謊,言語誘導她們誤以為盧慧安有心替族人謀官。盧慧安給氣笑了,再次撂開不管。
倒是晴雯不辭辛苦跑了一趟女學,將表格的事告訴了位盧姑娘,自然沒提上司偷看書信。這位心下明白,分別給上海、揚州的小姐妹和自家父親去信,隔兩天才拉金陵的另兩位姐妹到屋中講述。明擺著欺上瞞下謀私利,盧四姑娘臉都黑了,連聲說“不可讓旁人知道”。這位滿麵無辜道:“我已經告訴那三個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們也不見得會寫信回去。”
盧四姑娘苦笑。四哥哥算是被她們捏了把柄在手。今後這宅子裏頭,他已沒法子說了算。
盧四爺氣得一宿沒睡。又擔心族妹寫信回去、和自己前後腳送到,被當場拆台。好容易捱到天明想跟四姑娘商議,四姑娘居然要趕著上學、讓他等自己晚上回來!盧四爺又羞又怒,在屋中院內轉來轉去毫無頭緒,拿起腳出了門。
他本是信馬由韁,不留神抬頭一看,又跑到忠順王府來了。長歎一聲、撥轉馬頭。來到街口,正看見兩撥人臉對臉坐在馬上,氣氛好不尷尬。為首的兩位爺們卻都是極俊美的容貌。盧四爺好奇,便在旁邊圍觀了會子。二人同時微笑,相對拱手,同時拍馬朝路口那戶人家的大門跑去。盧四爺遠遠一望,看見“薛府”兩個大字,心中一動。他知道這便是不明法師家中,自己見過兩麵的那和尚保不齊是他。觀兩位爺們的氣度,像是貴人。躊躇片刻,盧四爺跟在兩撥人後頭往薛家而來。
門子詢問客人們貴姓。他倆一位姓夏、一位姓慶。聽說盧四爺的姓氏,夏慶兩位都瞧了他好幾眼。
三個人同時等在外書房。不明和尚長誦一聲“阿彌陀佛”,進門登時呆了。司徒暄、慶王世子和盧四爺。“我說,您三位風馬牛不相及,是怎麽湊合到一起的?”
司徒暄笑道:“湊巧。”
慶二爺也說:“湊巧。”
盧四爺偷偷瞄了眼他倆,心下隱約期盼:“真是湊巧。”
“哪來那麽多湊巧。”薛蟠望天,大搖大擺坐下。“所以你們是為著不同的事而來吧。盧施主你的事必簡單,你先說。”
盧四爺總不能說自己心情不好閑逛湊熱鬧,隻得硬著頭皮道:“舍妹興許對晚生有些誤會。”
“額,你這個舍妹,是指親堂妹四姑娘,還是遠房親戚盧少夫人。”
盧四爺好懸沒絕望!他還盼著在貴人跟前跟盧慧安拉個近乎呢。一時語塞。
不明和尚半點機會不給他,接著說:“若指四姑娘,多半是因為你的陳舊觀念和她在學校學得的知識產生碰撞,貧僧建議……她肯定不會聽你的話,擱置爭議和平共處互不幹涉最好。若指盧少夫人,恕出家人不打誑語——誤會就誤會吧,反正八竿子打不著。前兒賣鴨油酥燒餅的大叔還誤會貧僧背著廟裏破葷戒,貧僧難不成跟他解釋自己的具體情形?”
此言一出,司徒暄和慶二爺登時對盧四爺沒了興趣:大抵是盧慧安娘家來打抽豐的路人甲。
等了會子,看盧四爺蔫得不想開口,司徒暄便說:“師父必知道我的來意。”
“嗬嗬,夏公子啊。”薛蟠假笑道,“忠順王府的喜事辦完,茵娘就啟程東渡。她自己決定的,獨當一麵的機會並不多。貧僧今兒早上還知道了一件事,夏公子既然忙著趕路,肯定不知道。想不想聽?真假尚且不確定,還是回頭單獨告訴你吧。”
慶二爺猛然抬頭盯著他:“師父不確定?”
薛蟠仔細端詳慶二爺半日:“看慶公子這反應,大抵是真。”
慶二爺冷笑道:“有什麽說不得的。老聖人有意調端王回京。”
司徒暄大驚,失聲喊:“什麽?”嚇了盧四爺一跳。
薛蟠舉起右手:“無獎競猜!老聖人調端王回京的用意是什麽。一,皇帝近來的表現不盡如人意,他起了廢立的心思。把端王調回來跟別的兒子做對比,擇出最優的新皇帝。二,皇帝近來比較沒有安全感,免除端王的兵權好讓他安心。三,太上皇已經認定了東瀛的四皇子為太子,先替孫兒免除掉他伯父的兵權。四,老頭純屬閑得無聊逗你玩。盧四爺,你看是那種情況?”
盧四爺腦中何嚐有過這些?茫然道:“晚生不知。”司徒暄皺起眉頭想事兒,慶二爺卻忽生興致似的瞧了瞧他。
“夏公子看呢?”
司徒暄微笑道:“我選一。”
“慶施主?”
“我也選一。”
薛蟠擊掌:“沒想到二位臉長得相似,答案也相同。好巧啊。”
慶二爺納罕道:“師父從何處猜出的?”
“不是猜的。”其實是大太監畢安從老聖人言語中推測出意思,給畢得閑送了些東西暗示。畢得閑與仆人大叔商議,大叔伺機告訴了薛蟠。“是有人算卦算出來的。不過他以前算卦時而準時而不準,貧僧起先沒放在心上。”
慶二爺苦笑:“早知師父如此神通,當年真不該得罪你。”
“咦?施主何事得罪過貧僧?”薛蟠嘴角含笑,“您得罪的從來就不貧僧。”
司徒暄摸了摸下巴:“老聖人隻是有意,對吧。會不會調還兩說。就算調了,山高水遠的,從國外回來少說小半年。”
“哎,你至於這麽懶散麽。”薛蟠挑眉,“小半年很快就過去的。大戰在即,難道不該讓人看看端王的本事?”
司徒暄奇道:“端王的本事與我何幹?”他含笑看了眼慶二爺,“俗話說,不用跑得過熊、隻需跑得過你。再說跟慶二哥賽跑的也不是我。”不待慶二爺回嘴,他正色道,“茵娘人在何處。”
薛蟠登時冷了臉:“上海。忠順王府娶兒媳婦她必回來。”
“那還得等秋闈放榜、考生拜師,亂亂轟轟。”司徒暄站起身道,“夏某今兒不過是來打個招呼的。師父跟慶二哥慢慢聊,我走了,我知道去哪裏聯絡她。”
薛蟠心中翻了個個子:看意思這廝打算在奪嫡關鍵期把他爹撂下、跑到東瀛追妹子去。那可真是一舉多得,且各方能做出無數種解讀。看慶二爺的臉便知道他已經想到好幾種了。“你真去?機不可失時不再來,日後別反悔。貧僧提醒過的。”
司徒暄抱拳道:“我若不去,才會反悔。”他對著慶二爺深施一禮,轉身大步離去。
耳聽腳步聲遠了薛蟠才咬牙擊案,口中嘀嘀咕咕的罵了半日,好懸沒砸茶盞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