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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九十三章

  範姑娘跟小姐妹們來到童話莊子遊玩。起先還規規矩矩, 因旁人肆無忌憚、四周又沒奴仆長輩,不覺放鬆幾分。午飯幾個人岸邊燒烤。除去湖魚,成錦書現打了三隻野兔、射的連珠箭。


  下午陰了日頭, 姑娘們散在草地上犯懶。薛寶釵挨著範姑娘抱膝而坐,道:“今兒拉你過來,主要是有幾件事想在你成親之前讓你知道。”


  範姑娘忙說:“請姐姐指教。”


  “其一, 生兒生女由男人決定, 並非女人。”範姑娘羞了個大紅臉, 寶釵渾然不覺尷尬。“萬一你將來沒生兒子, 記得這是孫大哥哥的錯,不與你相幹。給你預備了本生理學科普小冊子。一式兩份, 孫溧也有, 讓他沒機會揣著明白裝糊塗。”


  範姑娘低低的“嗯”了一聲。


  “其二,孫家的東瀛事業還沒起頭, 隻派了幾個人去熟悉環境,靠的是跟甄家的交情。江都親王沾不到半點權力。甄家二爺、也就是四皇子妃的親哥哥, 喜歡仗著身份吹噓哄騙。其實紙糊的燈籠一捅就破。”


  範姑娘急吸了口氣:範家還真跟甄二爺有聯絡。“他不是親的麽。”


  “沒錯。但他一心盼著拿妹子換好處。甄瑁雖然棒槌,若甄大姐姐想和離, 他必立時幫忙、不會猶豫可要勸勸。”


  “和離?”


  “就是個假設。妹夫位高權重兼能給甄家帶來巨大好處,可隻要妹子一句話,隨時可以不要。這樣的大舅子,四皇子能不忌憚麽?”寶釵拍拍她的手,“你年紀本來小。孤身嫁來江南, 娘家婆家都有許多要求。做不到的就算了, 少背黑鍋。三從四德純屬扯淡。孫溧的父親有個外室娘子, 美貌驚世兒子聰明。你猜孫溧娘兒倆如何。”


  範姑娘大驚, 這個範家沒查到。“如何?”


  “跟外室談判, 早先我爹給你的錢權當送你,你們跟我家毫無瓜葛。”


  “外室答應了?”


  “歡天喜地。她還以為想逼她進府,急著擬了幾套逃跑方案。江南女子務實,虛假名聲不在意,和離再嫁稀鬆平常。餓著肚子服侍婆母用飯之類的事,連孫姑奶奶都不做的。”薛寶釵悠悠的說,“孫溧對你,肯定比京裏的爺們對媳婦好。但很難和別的男人一樣好。江南普通情侶什麽樣兒——下午先皇後的侄女張小姐會過來。”


  範姑娘道:“我見過她,她大抵不認得我。”


  寶釵擠擠眼:“你也未必認得她。”


  下午張小姐帶著男朋友過來。雖早已聽說江南不避諱男女相見,範姑娘看見外男依然躲閃。兩位京城舊識果然互相認不出,重新握了個手。男人替未婚妻拉椅子倒茶的事兒,範姑娘生平頭一回看見。


  玩到下午該回去了,臨行前範姑娘輕聲道:“謝謝姐姐們的心意,我都明白。你們是替我抱不平。家裏告訴我,孫家想要個賢良、旺夫的大奶奶。南邊的女孩兒主意大,不安於室。”姑娘們麵露譏誚。範姑娘垂頭,“孫大爺喜歡什麽樣的女人,我也知道。”


  探春皺眉:“你想扮作他喜歡的模樣?不累麽?”


  湘雲接著說:“過幾年你遇見喜歡的男人怎麽辦?嚐到白菜前兔子一直以為胡蘿卜是世上最好吃的食物。”


  範姑娘道:“到時候再說吧。姐妹們還沒我這般福氣呢。”


  “也行。”薛寶釵點頭,“隻是必須保留個小塊地方,或是花房、或是靜宅,一草一木全由你自己做主,不用附和孫大哥哥的喜好。”


  眾人出了莊門紛紛上車,獨成錦書是騎馬的。她撥馬走到賈家的馬車旁。車簾勾起,史湘雲在裏頭衝她搖手。成錦書抱了抱拳道:“範家妹子,得罪了。有句話我不吐不快。‘不安於室’這詞兒好生荒唐。女子憑什麽就得安於室,男人日夜青樓酒館的喚作風流。私以為,願意內院賢良的內院賢良,願意輕騎快馬的輕騎快馬,並無好壞之分。”再抱拳,不待範姑娘答話、單騎走了。


  範姑娘頓時漲得滿臉通紅。探春拍拍她的肩膀:“別擔心,她沒生氣。”


  湘雲道:“生氣了。要不也不會過了這麽久才說。這兒跟京城差異頗大。”


  “無礙。”探春嗔了她一眼,“你剛過來時……哦,你幾乎瞬間就適應了。”湘雲大笑。


  回到住處,範家的奴才不免打聽。範姑娘說今兒就她們三個玩兒,隻字不提還見到了會射箭的女武士,遑論張小姐的男朋友。範大爺過後聽說未曾起疑。


  再過幾天便是吉日,範姑娘出嫁。孫家的花轎吹吹打打剛出門,天色忽然暗了下來。眾人不禁犯愁可會下雨,好在路程極短。


  範大爺正端端正正坐在堂前、豎起耳朵聽外頭的響動。忽聽有人跑進來:“大爺!家裏來人了。”


  範大爺滿心以為是花轎來了,笑起身道:“這麽快?”


  “不是姑爺。是家、裏、來人了。”


  隻見一個管事領著個小廝匆匆入內磕頭:“大爺——”


  範大爺微驚:“莫非有什麽大事?”


  管事麵色不大好看,回道:“自打大爺南下,姑太太和老太太就沒安生過一日。駙馬爺哪裏得閑管這些?二老爺隻管躲著。公主更是嫌煩,說由著她們自己鬧去。鬧著鬧著……”


  “如何?”


  “鬧得真真水火不容。姑太太一氣之下……”


  “快說!”


  “選了個小廟帶發修行去了。”


  範大爺怔了怔:“也罷,我知道了。”


  管事苦著臉道:“還沒完。她把她自己的院子搬了個空空蕩蕩,廟裏弄得跟天宮似的。”


  “橫豎是小廟,外人不知道,由著她吧。”


  “再後來,廟裏也空了。聽說請的是大鏢局,她要到南邊過自己的日子去。”管事抿了抿嘴,“臨走前從賬上弄了許多銀子。”


  範大爺有些頭疼。“南邊。”


  管事垂了腦袋:“後來才查出來,姑太太最近四五個月……做主替族中買了許多田地、鋪子、作坊,全都子虛烏有。來收錢的原主、跑前跑後的中人,牙行中沒人聽說過,傳聞是她從市井中雇的。派去理事的都是她的人,這趟也全都失了蹤跡。”


  範大爺大驚:“如此說來,姑媽是故意訛族中的錢?”


  “是。數目極大,駙馬爺給氣病了。”管事顧盼幾眼,湊到跟前咬耳朵。範大爺眼睛發直。“若非公主震懾著,族裏那些人非造反不可。”


  範大爺深呼吸半晌,勉強平定下來。偏這會子遙遙的聽聞吹打聲,花轎來了。隻得將瑣事拋下,擠出笑容先應付婚禮。好在金陵的婚嫁服務行業頗為靠譜,大夥兒依著章程走便好。


  薛蟠今兒換了身箭袖充當儐相,打第一個照麵便瞧出範兄臉色僵硬。趁孫溧喜滋滋接新娘子的功夫,悄然蹭到範大爺身旁。“哎,出了意外狀況?”


  範大爺長歎。這事兒他跟別人還真沒法說。“我姑媽攜巨額公款潛逃。”


  “撲哧。”薛蟠忍俊不禁。


  “莫笑,真的是巨額。我們家有麻煩了。”


  “所以說出來混都是要還的。”薛蟠道,“花錢買教訓。今後對姑奶奶好點兒,她們報複起來挺狠的。趁機讓族老族少莫奢靡。”


  範大爺搖頭:“說的容易,由奢入儉難。”


  “搭理他們個毛線!不給錢就完了。讓他們罵去。”


  “你不知道。有回一位老爺子做壽,嫌棄族裏給的錢少,讓老太太當嫁妝、還滿大街說去。”


  “老太太的嫁妝憑什麽當給他做壽?”


  “不過是想讓族裏沒臉麵罷了。”


  “這就沒臉麵?究竟誰沒臉麵?橫豎你們家已經曆殺人犯五嬸娘和過年那陣子謠言滿天飛,無須再苦苦維持高位臉麵嘛。”


  範大爺氣得扭過頭去。


  應天府尹娶兒媳婦乃大事。酒席宴上一網打盡金陵權貴,連忠順王爺都來了。範大爺眼睛不由自主往甄家瞄過去。薛蟠瞧見了,溜到他身旁低聲道:“人家自己還債台高築呢。”


  範大爺也低聲道:“東瀛國主和幕府大將軍的庫房,想來讓四皇子占了去。”


  “嗯沒錯。”薛蟠點頭,“但東瀛的軍費消耗也很高。你以為四皇子妃會白拿金子送回娘家?喏——”他指甄瑁兩口子。“瑁大嫂子才是甄家還虧空的主力。範大奶奶的潛力未必輸給她,你肯不肯放出來做買賣?”


  “……我們家還沒到這份上。”


  “所以你盯著甄家看是想看出花兒來?”


  範大爺思忖半晌道:“和尚,你說你資助了高麗大海盜王鐵?”


  “對。”


  “高麗多銀礦吧。”


  “高麗正在打仗,壯勞力優先供應去戰場,挖礦的人手嚴重不足。”


  “聽聞王鐵打仗可謂戰無不勝。”


  “額,還沒那麽誇張,但絕對是勝多敗少。”薛蟠看他神情焦慮,暗自驚訝範姑太太究竟摟走了娘家多少錢。“怎麽,也想摻合一腳?”


  範大爺長歎:“來錢最快的自然是官兵打劫,奈何輪不到我們家頭上。你可認得山東水師的成大貴?”


  薛蟠望天,這哥們有點兒病急亂投醫了。半晌道:“前兒我聽妹子說,已經介紹過成小姐跟孫大奶奶認識了。就是文武殊途,價值觀迥異,鬧得不大痛快。”


  範大爺怔了怔,嗐聲跌足:“終究她年輕不曉事!這會子賠不是可來得及?”


  “哎呀才剛說了價值觀迥異、話不投機。你妹子腦中滿滿當當的京城規矩。”


  範大爺急忙喚身後的小子,將新婦的陪嫁婆子請位出來。孫大奶奶接到娘家的第一道指令,居然是撇除京城規矩,快些適應江南風氣。不由得懷疑昨晚上跟自己語重心長說了個把時辰的那個人當真是大堂哥麽?隻一夜相隔竟變了意思?

  成大貴的主意隻能慢慢打,範大爺遂跟薛蟠商議著也資助王鐵。薛蟠告訴他王鐵不缺錢,一缺勞力二缺礦上的技術人員。有種職業叫外洋務工者,可以由國內派遣、到高麗幹個三五年的活,揣著工錢回來。範大爺起了興趣,仔細詢問。薛蟠信口胡言亂語,說的跟真的一樣——人到了王鐵手裏,當然是不可能還給範家的。


  範大爺猶豫著派誰去趟高麗,薛蟠告訴他:“王鐵一直跟貧僧往來,等個十天差不多該來人了。”運送賊配軍的差事就辛勞張子非一個人忙活吧。法靜師叔正在半葫蘆島,剛剛離開高麗戰場、那邊的事門兒清。範大爺答應了。


  依著近年江南的習俗,孫溧早早掀開了蓋頭。新娘子形容端莊、眼神嬌怯,他滿意得了不得。又說了幾句話,可知這大奶奶博覽群書文采非常,隻是不熟絡江南民風、連織布機都沒聽過。孫溧答應過幾天帶她去自家的工廠看看,出來時腳步帶飄。


  新郎官前腳趕走,新奶奶的心腹丫鬟低聲道:“奶奶,你忘了求姑爺教你騎馬。”


  “我沒忘。”範氏微微一笑,“這個晚上再說。不妨順帶學學射箭。”


  “沒聽說姑爺會射箭。”


  “我跟他妹子打聽過了。會是會的,雖準頭不大好。”孫大奶奶喃喃道,“馬騎得和他一般好,箭射得和他一般不準,棋與他旗鼓相當。”


  看左右並無孫家的人,範氏命人打開書奩,從裏頭翻出本書來。這是大前天跟賈探春借來的《新式機械織布機原理》。孫家開著織布局,且是家中大進項。依著從上海傳過來的習慣,新大奶奶少不得下車間跟管事們打個照麵、向工人們招招手。範氏聰明的緊,書早已看過,遇上不明白的還向探春仔細請教。


  乃翻到整體圖的那頁,跟丫鬟們商議:“是這麽個模樣。到時候問大爺些什麽呢?”


  一個丫鬟道:“奶奶不妨問問與舊的織布機有何不一樣。”


  “這個自然得問。”範氏愁道,“通常遇上新鮮東西,還得說……像什麽。得像個不著邊際之物。我琢磨了這兩天,還到薛家織布廠去看過實物,愣是想不出像什麽。”


  丫鬟們開始你一言我一語的出主意。“像廚房裏擀麵的麵板。”“像彈棉花的架子。”“像東邊三太太屋裏的八仙拔步床。”


  “半點兒都不像。”


  一位媳婦子從屋外進來,笑嘻嘻回道:“恭喜奶奶。我已打聽實在了,大爺確沒有屋裏人。”兩個模樣俏麗的丫鬟眼中偷偷閃過驚喜。


  範氏思忖道:“這事兒,還是過幾日讓大爺自己拿主意的好。咱們並不知道他喜歡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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