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九十章
花了不少時間安頓好易無名, 大和尚方得閑趕回外書房。林黛玉賈探春臉對臉坐著,神情嚴肅。薛蟠笑眯眯招手:“女菩薩們好~~”
林黛玉瞄了他一眼:“你又收留欽犯了?”
“虱子多了不癢,債多了不愁。”薛蟠拉把椅子坐下,往案頭一趴, “貧僧也不敢不收啊。事實上就是奉旨收留欽犯。”
“誰的旨?”
“太上皇。”
黛玉皺皺鼻子:“我早說過, 你在京裏頭太過招搖, 都弄出法師名頭來了。”
“你早說過也沒跟當事人說。”薛蟠依舊趴著, “你跟雪雁說頂什麽使?那陣子貧僧玩high了,你提醒一下多好, 貧僧肯定能收斂點兒。到如今都不好下台。”
林黛玉想了想:“確是我的不是。”
探春鄙夷道:“薛大哥哥, 你自己脫線了怪人家沒提醒你。”薛蟠裝死。
黛玉又說:“預備怎麽辦。”
“灌點兒心靈雞湯麻痹一下,西洋留學。”京城那邊小朱他們正盤算著怎麽把三皇子的兵弄到手,殿下本尊務必送他離開千裏之外、讓他無聲黑白。
黛玉抿抿嘴:“劍呢。”
薛蟠又趴會兒才撐起身子,從腰間解下軟劍擱在案頭,重新趴下。探春偏腦袋瞧著他:“依我說這把劍叫鹹魚得了。”
薛蟠閉上眼:“隨便。”
“不成!”林黛玉是真喜歡這劍, 取在手中翻來覆去的看。“縱然不好聽,也不能這麽難聽。”
“負負得正。”薛蟠想著,取個賤點兒名字壓一壓也好。“要不就叫非酋吧。”他忽然有了精神,一骨碌爬起來, 提筆寫下這兩個字。“如何?”
“典出何處。”
“額, 眼下說不清楚。”要解釋非酋肯定得連為什麽不吉利一並解釋。這倆丫頭實在太小, 貧僧一個男人不方便。
林黛玉橫了他一眼, 也不追問, 算是默認了劍名。“明兒熊先生過來, 我要一起學。”
薛蟠嚴肅道:“真不行。我可以半個時辰後轉教給你。”熊大人那種深不可測的人物, 林黛玉的修行簡直白給。
“無趣!”
探春眼睛眨巴眨巴:“薛大哥哥, 那欽犯什麽來曆?”
“打住!”薛蟠忙比個手勢, “收起好奇心。你今兒來做什麽的?”
探春癟嘴,硬梆梆道:“學校做社會調查。大表哥,為什麽你們家的夥計最忠心不二?”
“因為給的錢多。什麽團建啊、喊口號啊、企業文化啊,都是表麵花頭,給競爭對手看、送競爭對手抄。跟員工共同富裕才是核心。”
“扯,員工哪能有你富裕。”
“然而比其他鋪子的員工富裕很多很多。別處東家還真沒幾個跟貧僧這麽肯給錢的。好了底細都交代給你了,還有事麽?沒事寫作業去。”
探春無奈。林黛玉已拔出劍身撂在案頭、仔細欣賞劍鞘,估摸著還能多蹭會兒。探春飛快的說了句“回頭告訴我~~”,溜走。
薛蟠見賈三姑娘沒了影子,才剛扭回頭,便聽林黛玉說:“司徒小三。”
“嗯。我敢不收麽。”薛蟠揉揉太陽穴,從頭細說經過。黛玉隻定定的聽著。說罷和尚重新趴下。“太上皇千裏送孫子,可知他爹殺他的決心有多大。”
黛玉思忖著:“要不送去小四那兒。”
“東瀛武將已經很充足了,再多會內亂的。且小三當真缺閱曆。”
“明二舅?”
“打個招呼,不見。情緒略好些趕緊送走。”
“讓明二舅過來。不是有地道麽?”林黛玉正色道,“這個點兒,再多心靈雞湯哪裏比得過長輩。”
和尚一想也對,認命的爬起來:“我過去。”
林黛玉輕歎:“你趴著吧,我過去。”
薛蟠瞬間趴回去:“壓力山大,我睡會兒。”隻片刻便睡著了。
林黛玉看了他半日,起身出去闔上門,踩地道直奔忠順王府。
高麗諸事如今悉數交給王鐵王芙蓉兩兄妹,陶瑛上個月已到半葫蘆島,這兩天啟程回金陵。因盧學政要主持秋闈,婚期定在九月。忠順王府忙得飛起。
林黛玉過去時,王爺又因為雞毛蒜皮在跟陶嘯拌嘴,看她進來便說:“阿玉評評理,這兩幅字哪幅合適。”
黛玉一眼瞄過去,都是俗之又俗的民間吉利詞兒。“都平平,我替你們重新寫幅如何。”二人齊聲說“好”。
林黛玉低聲告訴了隔壁的客人。忠順王爺皺眉,當即入內更衣。不多時,十三陪著幾個人來到薛府客院。
人家客院的名字多別致風雅,獨薛家客院都是以小點心命名的。什麽涼糕院、蛋撻園、酥糖館、米果齋。易無名住的是青團苑。領進去時他還傷心了一陣子,說“師父有心了”。薛蟠過後才想起來,青團是清明時節吃的。其實是和尚自己也知道院名太俗氣,青團略微沒那麽俗。
院門虛掩著。這哥們倒真信得過薛家,光天化日的就坐在院中石凳上、胳膊搭著石桌發愣。聽見人聲抬起頭來,強笑了下:“律王叔。”
忠順王爺有些心疼,半晌才道:“事到如今,多說無用。世界極大,出去看看。”側頭望了眼立在旁邊的陶嘯,“我二人過兩年也想上別國走走。你若便宜,替我們探個路。待會兒讓小和尚給你送套世界地理叢書過來。”
林黛玉正琢磨和尚多半還沒醒,他竟快步走了進來,臉色不大好看。“有些麻煩。”薛蟠沉聲道,“金陵大小碼頭,尤其是能出海的,都有衙役來回轉悠。看意思那位已經猜到咱們想讓易先生去哪兒。”
忠順王爺道:“老頭子把人送你這兒,便是因為他老子必猜測送去本王那兒。原本就盤算了讓本王派人護著。”哼了一聲,命十三調兩個人過來。“過幾日再看風聲怎麽變。”向易無名道,“你隻安生住著。金陵是我的地盤。”易無名低著頭點了點。
林黛玉思忖道:“各位護衛大哥都是一副工具人模樣,唯十三大哥活絡些,身量也和易先生相仿。就煩勞他辛苦這趟。遠遠的察覺到有黑貓出沒,屋頂值班大哥打個暗號,易先生立時躲起來、十三大哥假扮成薛家的客人。”
“可。”
估摸著皇帝的人必定來探路,薛蟠覺得須送他們個標誌符號。於是往青團苑書架上排了一堆地理書籍,案頭擺地球儀,牆上貼大海圖和觀星圖。弄兩套一模一樣的西式襯衣領結禮帽套裝給十三和易無名套上。長幾上設西洋棋盤。十三薛蟠不擅長此道,陶嘯林黛玉都會。他倆遂坐那兒開始下棋,下一半便住手。薛蟠從外書房翻出了本積塵的小冊子,是一位修道士送他的羅伯特·赫裏克詩集。攤在案頭讓十三隨便抄了大半首,也停筆擱著。
不多時該傳晚飯了。薛家廚娘來送食盒,回頭跟同事們說青團苑的客人穿著西洋衣裳。
夜裏,十三對著大海圖和易無名閑聊,忽聞淺淺的一聲貓叫。易無名迅速躲入大立櫃。十三坐在書桌前翻開本閑書,懶洋洋托著下巴打瞌睡。乃伸個懶腰,隨手將書撂下,整個人丟上彈簧床墊、斜趴著彈了幾下。又心滿意足哼哼兩聲,甩掉腳上的拖鞋。也不滅燈燭,就那麽睡著了。立櫃中那位屏息凝神,呼吸輕慢、以錦帕遮掩。
耳聽鼾聲漸起,有人從窗外跳下。這屋子一沒關門二沒關窗,服侍的小廝睡在隔壁耳房。來者藝高人膽大,徑直從門口進了屋子。轉兩個圈子,將棋局、英文詩盡收眼中,打量床上的人半日。十三的臉大半埋在床墊裏,燈燭又離得遠,人家看不大清。躡手躡腳走近跟前,小心翼翼扶住十三的腦袋,微微往旁邊轉了點兒。十三閉目咳嗽兩聲,驚得人家忙丟開他。好在方才已瞧見了正臉,並非三皇子。遂走了。
這位“黑貓”在薛府溜達許久,又去了隔壁王芙蓉家。主子不在,隻幾個看家下人。還想去忠順王府,老早望見牆頭有人放哨、沒敢靠近。轉身離開,反倒被忠順王府的人悄悄跟上。沒走多遠的路,進了一家小客棧,正是宮中掌案李叔包下的。
次日上午,薛蟠先去找老畢,通報昨兒自己厚著臉皮跟黑漢子索要軟劍,人家就坡下驢、說每天下午來教使劍。遂挨了畢千戶兩眼鄙視。和尚隨手拎過來隻廚下新宰的鴨子。借幫仆人大叔收拾鴨子的功夫,悄悄打聽李叔和黑漢子熊大人都是什麽時候到的。
原來熊大人隻比李叔晚到半天。李叔一入金陵,先來畢得閑這兒詢問三痣道人。因他實在疲憊得厲害,讓老畢勸去客房稍作休整。午飯時熊大人到了。三人商議許久,是熊大人做主給和尚看那一大堆卷宗的。遂同去薛家。
可知李叔白天先行出京,夜裏太上皇打發熊大人護送三皇子南下。皇帝立時察覺逆子被老頭子送走,推測會送來金陵忠順王府,緊跟著又派殺手。三撥人抵達隻在前後腳。
當天李叔第一次離開薛家,皇帝的殺手已到客棧。李叔折返薛家試探。彼時大和尚還以為三皇子窩在太上皇寢宮,與李叔尬聊。第二天林黛玉攜劍抵達,熊大人趁機將三皇子留下。從頭到尾沒人通知老畢。
弄清楚時間順序,薛蟠心中有底。大模大樣提走了仆人大叔兩盒新鮮糕點。
回家一瞧,李叔已經等在外書房。他問和尚這兩天可去過忠順王府。和尚說他們家忙婚禮、不好意思打擾。要不咱倆一塊兒去?李叔略思忖片刻答應了。
忠順王爺看見李叔便皺起眉頭。李叔隻說老奴來辦差、給王爺請個安。王爺隨口糊弄幾句,滿臉不樂意跟他說話的模樣。薛蟠使勁兒拍馬屁,王爺也懶懶的。沒多久二人便從王府出來,李叔麵色有一刹那篤定。
二人走到街口,恰逢樂器行的熊掌櫃騎馬迎麵招手。李叔以為薛蟠要跟手下人商議買賣,一徑走了。
下午,黑漢子熊大人依約來教導小和尚使軟劍。他教得實在,薛蟠學得也快。教了約莫兩個時辰,二人心下都有幾分暢快。晚飯後休息半個時辰,薛蟠現學現賣、轉手教林黛玉。
易無名和熊掌櫃喝了個酩酊大醉。
夜裏,那名“黑貓”又想偷偷溜進忠順王府,依然沒成。
眼看七月將半,這日學完招數,薛蟠問中元節可要替易無名滿門祭奠什麽的。熊大人立時道:“萬萬不可。但凡有半絲風吹草動必惹人留意。如今金陵城中每位官差都當易公子是位欽犯。”
薛蟠犯愁:“大活人總不能一直悶在府裏吧,非悶壞不可。”
熊大人亦愁:“舉國皆布下天羅地網,想出海更難。”
薛蟠心想,總這麽著不是個事兒啊!早晚歐陽敬他們得回來。柳劍雲其實也是皇帝的兒子呢,走多了河邊怕濕鞋。
偏這會子揚州來了人,是催林黛玉回去的。薛蟠靈機一動:“他們是不是認定三皇子就躲在忠順王府?”
“是。”
薛蟠齜牙一笑。
忠順王府與京中各府的年節禮往來都是王妃操持的,金陵從來不管。倘若今年金陵忽然給每府都送去份中秋節禮,且都是體積龐大的什麽新式桌案櫃子,還都走水路——
熊大人驚喜讚道:“好主意!”
薛蟠擠眉弄眼:“您老明兒大早上光明正大去那邊,走給眼線們看。”
次日,熊大人果然神情肅然上忠順王府拜訪。當天下午,忠順王府大量采買家具,還訂下了幾十艘快船。遇上碼頭好事者打聽也沒遮掩:我們王爺一時興起,要給京城親友送東西。胖達鏢局的人已經過來了,他們派最好的鏢師押送。
胖達鏢局半點兒不避諱,啟程之日就擇在七月十五中元節。黑壓壓滿河的船一模一樣,船頭鏢旗、船上鏢師水手衣裳也一模一樣。也不知道欽犯是會藏在貨物當中送到某府、還是半道上不知哪個夜晚從哪艘船上悄悄溜下去。快船可以日夜不停航行,金陵到京城實在太遠。
船隊離港,李叔岸上圍觀,身旁立著應天府尹孫謙大人。
孫謙歎道:“如此陰謀,實難對付。”
李叔苦笑:“這哪裏是陰謀,這是陽謀。”
此時薛蟠正坐在易無名跟前,拿賈寶玉經典理論來寬慰他。“紙錢原是後人異端,非孔聖遺訓。心到了,一爐香、一瓶水、一枝花,都是祭奠。”
易無名隻怔怔的說:“人都沒了,要這些何用。”
“阿彌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