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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八十六章

  紫禁城正門外兵戈嘶喊、血染青石。來上朝的官員們馬轎堵了一路, 這會子都站在路邊指指點點。忠順王妃楊氏領著兩個護衛輕騎快馬從人群中穿過,不覺嗤笑:朝廷大員們這模樣子,和街頭巷尾圍觀兩口子打架的閑漢沒什麽兩樣。


  前頭禦林軍攔路, 一員大將頂盔摜甲匆匆趕來。楊王妃道:“煩勞將軍吩咐手下兄弟們讓出條道路, 我要從承天門進宮。”


  那將軍抱拳道:“聖上有命,不許放任何人進來。”


  “這話必不是他說的。從昨晚到這會子, 他哪裏得閑吩咐得如此細致?”楊王妃幽然長歎, “將軍, 我是皇帝的弟媳婦、三皇子的嬸娘。父子倆打架、打了這好幾個時辰,難道不應該是姑媽嬸娘勸說的?”


  將軍麵有難色:“王妃娘娘, 這哪裏是父子倆打架, 這是兒子要殺老子。”


  楊王妃搖頭:“不是兒子要殺老子。爺倆都讓小人給迷瞪了。稍冷靜幾分, 立時能察覺出端倪。我不信將軍你沒察覺。”


  那將軍愣了:“末將愚鈍。”


  楊王妃輕笑一聲:“也罷,我知道你不敢說, 不難為你。”將軍心想他是真的沒察覺,偏左右親兵投過來敬慕的目光、還有“我們懂”。他沒法子辯,隻會越描越黑。楊王妃抬抬下巴,“讓路。不然,正經的逆賊必逃出生天。”


  將軍看她說得篤定,不敢攔阻, 隻得放她過去。


  穿過重重兵士, 楊王妃漸漸進入戰場。身後一名護衛摘下腰間一把小嗩呐, 長長的吹了一響。二人齊聲大喊:“忠順王妃到——”現場指揮的將軍忙拍馬過來。


  楊王妃朗聲道:“將軍辛苦。讓兄弟們暫時停手, 我有話對三小子說。”


  人家忙了一宿, 忽見外頭進來個王妃, 也不知道可是得了上頭的話。遂果真命暫時休戰。


  楊王妃拍馬而入。三皇子正立在本部兵士最前端, 身上臉上全是血, 已難看出本來麵目。腳底橫屍雙眼通紅,竟然不見疲憊!他和身後兵士活像一群野獸。楊王妃瞧了他半日:“好小子。但凡你早先能稍稍不那麽榆木腦袋,何至於此。等著,我見老聖人去。”三皇子喊叫一宿已說不出話,聞言雙眼迸光,朝她抱了抱拳。楊王妃回頭吩咐,“不得輕舉妄動。”留下個護衛看著。隨手解下腰間葫蘆丟給三皇子,拍馬便走。


  三皇子打開葫蘆蓋兒,仰脖子喝了一口:是清水。沒忍住再喝一口,丟給身邊的袍澤。恰逢楊王妃回頭看個正著,麵含微笑、很是滿意。跟著進來的禦林軍大將軍看在眼裏,心中不禁猜測三皇子莫非死不了?遂按下手下人莫動。三皇子的人也看得分明,心底都暗暗生出幾分念想。


  楊王妃徑直入了承天門,沒見皇帝,先求見太上皇。老頭子正在吃茶,聞報心中納罕,命請進來。


  楊王妃沒事人般入內見禮,又扯了幾句閑談,方正色道:“老聖人,三小子眼下殺不得。”


  太上皇“哦”了一聲。


  “昨夜情形,我已得知詳情。”楊王妃道,“姓錢的死得過於蹊蹺。那姓楊的聽著像是個棒槌,被人家哄去殺姓錢的滅口。老聖人實在不該殺他,最能得線索的活口沒了。姓錢的不過是個武將,哪來本事弄到那三個飛簷走壁的刺客。刺客也明擺著不是義忠親王的人。”


  太上皇眉頭挑起:“如何不是。”


  楊王妃哂笑道:“他們是來做什麽的?若尋仇,挾持皇帝作甚?禦書房刺駕何等便宜。若想扶持三小子,您瞧這種鬧法能成麽?可不是拿雞蛋往石頭上撞。再不濟也得從禦林軍尋個內應方能湊合。我不過區區女流,信口掰扯都比他齊全些。抓了皇帝在禦書房內,逼他寫下傳位詔書藏於秘處,弑君報仇、自絕殉主。儲君無非立長立嫡。現如今沒有嫡,立長天經地義。三小子領一眾重臣光明正大把詔書找出來,光明正大登基即位。再說他也拿得住朝廷。您老去外頭瞧瞧,精神滿著呢!他們爺倆若掉個個子,大明宮那位決計撐不到這會子。豈止不是無能之輩,比四小子都不差。”


  太上皇前頭還聽得認真,最末瞄了她一眼:“依你看四小子好?”


  “還用得著依我看?四小子最出挑不是明擺著麽?”楊王妃理直氣壯道,“他爹都沒開疆拓土。美色不動心,三四年愣是守到甄家丫頭拿出功績來提身份。老司徒家哪裏還能尋出第二個這麽好的小子?”


  太上皇笑了,心想女人眼中不招花惹草的便是好男人。因思忖半晌道:“你這些話也有道理。”


  “老聖人,最要緊的錢賊已死,其次要緊的便是三小子。他身上還不定多少線索。人家就是篤定了他活不了,才放心讓他鬧去。隻怕連皇帝當場封京營節度使、您老宰了楊將軍,人家都算得準準的。其實也不難算。”


  “好個明白丫頭,從前小瞧了你。”太上皇眯起眼睛,“人家有何目的?”


  楊王妃嫣然一笑:“聽說今上那東西隻受了點兒輕傷。橫豎我不信。宮中怕是難有十一皇子。”


  “十個已多了。”


  “就是沒一個合適繼承大統的。”


  “沒有?”


  “若三小子四小子都不成,確實沒有。不然您自己掐手指頭一個個數。”


  太上皇長歎:“是沒有。”


  “還破了相。像我這樣不信他還能有兒子的多了去。心情煩鬱,保不齊明君變桀紂。”太上皇皺眉不語。楊王妃定定的說,“您老可會廢立天子。”


  太上皇看著她:“那哥幾個所為?”


  楊王妃認真道:“不是端王,鞭長莫及;不是慶王,慣常打後院和傻紈絝主意、並無氣量動刀兵。其餘的侄媳就不知道了。”


  太上皇眼光動了動。“也罷。”


  “再有……皇帝的兒子個個都想坐龍椅。當爹的可以給你,你不能自己搶,是吧。”


  “是。你倒明白。”


  楊王妃輕歎道:“我早先也不明白,這是過年那陣子金陵小和尚說的。老聖人,搶親爹的不成、搶外人的行麽?不如放上一艘海船,管他去哪兒。死在外洋也一樣是個死。孩子怪可惜的。若非他父親偏心眼兒偏得太過,何至於到這份上。陪他宮門送死的兵士都說冒功奪功。現如今綠林碼頭已沒什麽是做不成的,多少人才由官入匪。”


  太上皇點了點頭:“你的意思朕已盡知。”


  楊王妃行了個禮,抬頭笑道:“我想給三小子送些吃的。”


  “不準。”


  “送些水總行吧,這大暑熱的天兒。”


  “不準。”


  “也罷。”楊王妃一歎,“那是您老的親孫兒,又不是我生的。您老也是戰場上打出來的主兒。瞧這幫兒孫誰還能打仗。”


  太上皇奇道:“你如何忽然憐惜起三小子來了。”


  楊王妃道:“原本我隻想來提醒幾句、說些事後諸葛亮的風涼話。”她又長歎,喃喃道,“方才在承天門外親眼看見那孩子,無端生出幾分敬重。”


  太上皇不禁動容。“敬重”二字不能輕易出口的。


  楊王妃再行禮告辭。退到門口她忽然說:“我們王爺最偏心眼那個賤人之子,有一陣子昀兒也在他跟前鬧過。好好的孩子,一直被老子視若無物,豈能不傷心?傷心久了,有放得下的、有放不下的。拚卻一死也要讓老子知道,我非無能之輩。”乃跪下磕了三個重頭,方躬身退走。


  太上皇皺眉良久,看了眼身邊的大太監畢安。“她是何意。”


  畢安垂頭道:“門口那塊兒,青磚上已灑下點點淚痕。奴才覺得,忠順王妃是替兒子物傷其類。”


  太上皇點點頭:“你去趟大明宮。她說的,一字不差告訴皇帝。戴青鬆是個明白人,在刑部幹了多少年。讓他一塊兒聽。”畢安躬身領命而去。


  來到大明宮,戴權腫著兩隻眼睛出來相迎。畢安握了握他的手。承天門那兒早已有人來報信。皇帝躺在羅漢床上,臉上敷著藥,睡著了似的。畢安近前行禮,看了眼戴青鬆。戴青鬆也雙眼通紅。正欲起身,畢安請他留下。乃依太上皇所言複述經過,連忠順王妃不信皇帝那玩意輕傷都沒拉下。皇帝聽罷身子稍動了動,依然閉著雙眼不發一聲。


  畢安告辭,戴權送他到門外。正撞見有個太監領著位嬤嬤過來。這嬤嬤是北靜王妃所派,向戴權行禮道:“我們主子聽說了昨夜之事,隻覺錢、楊二位將軍死得好生蹊蹺,像極了滅口。她忽想起一個人。我們王爺這些日子最偏的那位愛姬,與三皇子府上最得寵的一個姓莊的美人,交往甚多。那姓莊的有好些朋友,皆是各府王爺、皇子最可心的人物兒。還望戴公公提醒一聲,也留意幾分這些狐狸精,她們最擅吹耳邊風的。”


  戴權心裏咯噔一聲,頓時聯想起“不是慶王,慣常打後院和傻紈絝主意”。畢安也聯想起數日前北靜王爺被和尚哄騙去山上靜修。錢將軍的家小昨兒已悉數逃跑。男丁是他自己帶走的,這會子大抵已抓到了;女眷是讓同一個和尚攛掇走的,竟不知下落。


  嬤嬤說完便走了。其實是忠順王妃從府中啟程之前,派人托北靜王妃幫個忙。北靜王妃雖不知緣故,因信得過忠順王妃靠譜,便依言而行。


  過了會子,戴權命心腹小太監領著幾名禦林軍,前往三皇子府中提寵姬莊氏進宮。


  外頭忠順王妃大模大樣守在叛軍和禦林軍中間。雲光的人天明時分便已撤下,占著在不遠處街道上歇息。聽說忠順王妃蹦出來調和,雲家大爺心下好奇,也溜達過來瞧熱鬧。日頭昏昏,忠順王府的護衛從宮中借來一把傘,替他們王妃撐著。等了會子,楊王妃看看三皇子,滿麵不忍,朝護衛示意。護衛解下自己腰間的水葫蘆丟給三皇子。三皇子此時已能說話了,躬身道謝,沒喝一口,將葫蘆丟給袍澤:“方才誰沒喝水的。”先頭喝過的自覺沒動,滿滿一葫蘆直送到後頭。


  楊王妃偏頭看了看他:“你小子能說話了?”


  三皇子抱拳:“多謝嬸娘賜水,能說幾句了。”


  又想了半日,楊王妃道:“若我替你給你老子傳話,你有什麽想說的。”


  三皇子沉思片刻道:“我六歲時,世子有首從軍行,他說甚有氣魄。那是我寫的。”


  楊王妃嗤道:“好生不要臉!他比你大著不少。”


  “我八歲時,他們三兄弟合力做出了個西山的沙盤。我做的。”


  “原來還有更不要臉的。”


  “這些非是他們自己的意思,是大高玄觀那位所為。莫冤屈了兄弟們。”


  “我知道了。還有麽。”


  “我十一歲時,世子寫了篇陣前十策,是我的。”


  “嗯。”


  “其餘我也記不得了。”


  “十一歲之後的也記不得了?”


  三皇子淡然道:“十一歲之後我便是個紈絝了。”


  楊王妃不覺紅了眼圈兒。“好孩子,冤枉得緊。”


  三皇子抿了抿嘴,抱拳行禮。


  又過了許久,忽聽紫禁城內一陣響動,宮門大開,二十幾個華服小太監擁著個老太監出來。楊王妃定睛一看,來者正是畢安!不由得喜上眉梢:“有救了!”


  人群散開兩邊,忠順王妃撇脫從馬上跳下。畢安來到陣前,也大驚——三皇子形容雖可辨認,氣度全如另一個人。三皇子其實離楊王妃挺近的,聽見了她方才脫口而出那句話,腦中竟一片空白。


  畢安近前打千兒:“殿下,老聖人讓老奴給您送些水粥。”


  三皇子霎時淚流滿麵,抱拳哽咽道:“恕我甲胄在身諸多不便。”


  畢安又問:“忠順王妃可還有話帶給老聖人。”


  楊王妃道:“我恐怕三小子犯擰巴,就替他說了。”遂告訴了方才的“若我替你給你老子傳話”。畢安輕歎。楊王妃也輕歎。“過年時閑聊,不明和尚無端發些感慨。他曾聽一位施主說,親密之人時常有極不該有的誤會。想解開隻需幾句話,等一個機會要等一個世紀。這會子我方明白幾分。”


  畢安點頭,吩咐小太監給三皇子送水粥。三皇子隻命分給身後袍澤,自己半點不沾。


  不多時畢安收拾東西回去,稟告老聖人外頭情形。老頭闔目聽罷道:“你還有話沒說。”


  畢安垂頭:“乍然一見老奴覺得,三皇子有當年梁王的氣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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