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八十二章
既是三當家推測九宮格第一位沒胡子大叔是內監, 大夥兒立時開始打探諸位公公。能出宮見錢將軍,他在宮外就算沒有宅邸也有兄弟侄兒之類。沒幾天便查到,此人姓蔡, 乃是禦膳房掌管茶房的大太監。
小朱聞報思忖著:宮中茶水查驗複雜, 且耳目眾多、誰都不知道哪個畏畏縮縮的小太監背地裏有什麽差使。買通一個管茶的, 肯定不是為了給太上皇康王下藥使。
好在宮中有頭臉的太監都愛逛薛家的古董鋪子。
此事卻有緣故。張子非曾告訴過戴權他哥哥,自家貨架子上都是真古董、隻在包裝時以極致假古董替之。戴老爺少不得告訴戴權。戴權覺得有趣,閑話便告訴了皇帝。旁邊別的太監聽在耳中, 亦覺得是個談資,在宮中暗暗傳開。如今事情已經過去兩三年, 消息靈通太監都知道了。故此他們覺得,在薛家買古董,隻需盯緊最後的包裝夥計,反倒比去別家買安全——別家就算掌櫃的不敢起壞心思, 也難保進貨時走了眼。而薛家卻是造假的祖宗, 最能分辨真偽。事實上, 太監們後來也果真沒在薛家買到過假古董。
茶房主事蔡太監幹一行愛一行,最喜歡茶。時不時的會逛茶市和茶具鋪子。若有好的古董茶具,他也愛多品鑒品鑒。查了查賈赦甄瑁名著裏頭的茶具篇,得知繕國府有一套蔡忠惠公使過的東西, 是老誥命娘家帶來。如今老太太既亡, 東西便收在庫房。賈赦厚著臉皮跑了石家好幾回, 才在人家外書房仔細小心鑒賞過兩次。張子非遂親自出馬重操舊業,從繕國府庫房把東西借出來、藏在蔡太監常去的那家古董行。
這日, 門前小夥計眼角瞥見蔡太監過來, 假裝沒看見, 伸伸胳膊哼兩句小曲兒:“稍息立正站好!霹靂啪啦呼嚕嘩啦, 鉛筆找不到。鏗鏗鏘鏘乒乒乓乓,上課又遲到……”
蔡太監聽在耳中,啼笑皆非:“唱的什麽什麽亂七八糟的。”
小夥計“哎呦”一聲打千兒:“蔡爺好~~小的方才眼拙,沒看見蔡爺,蔡爺恕罪。”一壁奉承一壁將人往鋪子裏讓。
他們打岔的功夫,另有老夥計飛快取下一套蔡公公上回曾細瞧的前朝茶具,將蔡襄舊物換上去。蔡公公進了鋪子,眼睛少不得四麵打量,果然立時發覺那套東西,過去查看。
小夥計趕忙介紹:“蔡爺好眼力。此乃您家老祖宗、宋朝蔡君謨先生曾使過的舊物。”
蔡公公不覺取在手中:“何以知道是他使過的?”
小夥計張口便說:“這東西是南邊一夥……”
話未說完,老夥計忙不迭咳嗽打斷,朝小同事使勁兒使眼色,又向蔡公公陪笑道:“好物件何問來處,到手便好。您說是吧。”
蔡公公哼了一聲。細看良久,認得確是真品。難免動心。半晌道:“這物件兒,倒是與繕國府中那套是一樣的?”
兩個夥計一愣。老夥計道:“繕國府?他們也有?”小夥計說:“我們的必是真東西。”又互視幾眼。
蔡公公琢磨著,他們的來路大抵不正,便沒再多問。再三看過東西,決定要買。當然他得假裝猶豫、好討價還價。遂吩咐不可賣給旁人。夥計們連聲答應。
兩天後,張大掌櫃帶了份厚禮、愁眉鎖眼的去見戴老爺,打聽這位蔡公公什麽來曆、可有後台、能不能得罪。戴老爺還真知道。此人並無後台。但性子機敏、飽讀詩書,早晚能往上升。
張子非道:“眼下還算可以稍微得罪?記仇麽?”
戴老爺道:“這個我卻不知。”
“橫豎並無貴人撐腰。”
戴老爺平素得他們家好處也不少,笑道:“張大掌櫃若不著急,我問問我兄弟。”
“如此多謝。”
次日,戴老爺竟主動上門,告訴張子非:戴權讓她休要去惹蔡公公。此人心思深沉、八麵玲瓏,茶道上造詣極高。宮中有個特別的老太監,最愛吃他煮的茶。老東西教導幾招,不是好玩的。
張子非點頭:“我明白了,那位其實就是蔡公公後台。敢問什麽職位?”
“非也。”戴老爺擺擺手,“那位形同囚犯,出不得院子。可經過大風大浪,且老聖人偶爾同他說話兒。”
張子非又愁,遂說了那套蔡襄舊物的事兒。“我們查來查去,多半是……梁上高手從繕國府弄出來的。東家有話擺在明麵上,這種東西得還給石家。可蔡公公那模樣兒,實在喜歡得了不得。”
戴老爺聞言笑道:“我當什麽事呢的。這個不打緊。讓我兄弟做個中人,說一聲便是。”
張子非忙深施一禮,拍幾句馬屁送他出去。
小朱就在裏屋偷聽,登時猜到那特別的老太監就是先義忠親王跟前的許公公。數年前曾被四皇子帶去江南做魚餌,還曾逃跑過一陣子、和他姑父姚大人聯絡上。老太監老奸巨猾,且知道許多天家秘辛。既然蔡公公是慶王的人,還不定許公公暗地裏出過主意。隻要能把康王掀下龍椅,他誰都願意幫。
待張子非回來,小朱正色道:“若是許公公摻合其中,咱們先頭推測全都不對了。”
“此話怎講。”
“逼宮,即擒賊擒王。最麻煩的是恐怕康王和老不死的從密道逃跑,調取天下兵馬圍住京城。”小朱道,“許公公多半知道宮中密道。”
“若是他告訴了蔡公公……隻怕阿殊姑娘她老子也知道。”
“禦林軍的關左將軍已經廢了。錢將軍不過是個暫代的,隨時會丟兵權。慶王但凡想動兵事,過了這個村便沒有這個店。”小朱思忖道,“慶王不會收手的。可錢將軍有些遲疑,懼怕被北靜王爺打悶宮。”
正說著,哥譚客棧送來了阿殊姑娘的第十張畫像,還說看此人走路的姿勢像和尚。
小朱擊掌讚道:“好個小姑娘。北靜王爺是敬佛的。此僧明麵上必為高僧,且認得北靜王爺。想把他哄騙離京。”
張子非道:“既是京城已經預備好了雲光大人,有沒有北靜王爺倒無所謂。讓他走吧。”
“話雖如此,人還是得查出來。”
“這個自然。”
小朱眼珠子轉了轉:“姓齊的那位,什麽來曆。”
張子非一歎:“難怪齊娘子本事那麽大。她祖父原本是通政使司正使。小時候因八字吉利,還盤算過要進宮的。長到十來歲,父親一病去了。年歲相仿的堂姐模樣比她出挑,伯父又進士及第,才把她替下去。反倒因禍得福,堂姐死時是個貴人。”
“原來如此。”小朱托起腮幫子,“老齊啊,我小時候見過。”
張子非皺眉:“莫要把人家推入險境。”
“我自有分寸。”
遂讓哥譚客棧通知阿殊的母親,有故人想見她。錢將軍與人議事通常在下午和入夜,上午他兵營裏忙得厲害。小朱將日子約在辰時六刻,薛家開的私宅改造老夥計酒館。
齊氏看到“故人”二字,又驚又喜,以為是自己娘家尚有親人在世。幸而錢將軍並未留宿,與和尚書房密議完後便匆匆離去,毫無察覺。
次日,齊氏依著地址尋到老夥計酒館。掌櫃的看了她的預約號牌不敢怠慢,親自領路,將人帶入鬆色軒。桌案上設了幾樣小點心,又茶博士進來上茶、隨即退出去。齊氏正納悶兒,隻見屏風後轉出了個人來。
此人身穿竹青色箭袖,頭戴束發紫金冠,悠然閑步、好一番氣度。齊氏忙站起身。這公子行禮道:“齊家姑姑好。小侄姓朱,幼年時曾見過齊老大人、亦見過令堂。”
“朱……”齊氏思忖道,“莫不是?”
“家祖曾任職太子太傅。我已多年不曾踏過黃河以北,剛入京城便得齊姑姑消息。”一語未了,小朱紅了眼圈兒。“兔從狗竇入,雉從梁上飛。中庭生旅穀,井上生旅葵。”
齊氏不覺聞詩觸情:“離亂不堪回首顧,春秋誰為掃墳廬。”
二人相對垂淚,又說了半日的舊事,還提到齊大人、朱太傅在太子爺跟前鬥詩。齊氏已能篤定,此人確是朱家子弟無疑。
半晌,小朱肅然道:“齊姑姑,小侄此來本是奉了皇孫之命。”
齊氏一愣:“皇孫?”
小朱點頭:“皇孫尚在,朝廷已經不得閑找他了——如今錦衣衛之流盯的是東瀛的江都親王和四皇子,二皇子也不知所蹤。貴府有位叫齊思恭的兄長現居於淮揚一帶。”
齊氏大驚大喜,直站起身:“當真?思恭還活著?阿彌陀佛,天不滅我齊家。”
“齊姑姑之經曆,小侄盡知。”小朱長歎,“造化弄人。”齊氏又垂淚。小朱接著說,“那姓錢的,如今身在進退皆死之局,齊姑姑須早做打算。”
齊氏怔了怔,苦笑道:“我已猜到他摻合了險事。”
“錢將軍非是不精明,隻沒眼界罷了。”小朱拱了拱手,“齊姑姑,有件差事,你若能幫我、我多謝你;若不能也無礙的。令愛頗機靈,你可與她商議商議。不論如何,小侄都會安排你們娘兒倆盡快離京。”
齊氏再大驚:“怎麽了?”
小朱苦笑:“錢將軍已經弄到了紫禁城密道的消息。他一個暫代的京營節度使,非但與禦林軍大將來往親密,還踅摸這個。您說他想做什麽?”
齊氏倒吸一口冷氣。半晌,呆怔怔的道:“他要……這是滿門抄斬的罪啊。”
“可不麽?好賴能保住令愛這一條骨血。”
齊氏嚇得渾身發抖。她經曆過一回滅門之禍,夜夜哀毀骨立;若再來一回如何受得。半晌忽然說:“那邊太太……就是我們老爺的正經太太……是個好人。”
小朱皺眉:“您想救她?”齊氏點頭。思忖片刻,小朱正色道,“咱們太子早年在宮中的居所已封,並無旁人搬進去。裏頭藏著一份藏寶圖,有個上千萬兩銀子。皇孫派我進京,便是想偷偷潛入取出此圖。”
齊氏道:“既然在宮中,賢侄如何取?”
小朱道:“我想過假扮太監或是宮女,或是混入禦林軍,都不大容易。故此我才去打探密道,才得知錢將軍……”
齊氏懵了懵,深呼吸。“我明白賢侄的意思了。”
“還是說明白些好。倘若齊姑姑能幫小侄謀得密道之所在,小侄當竭力查明錢將軍究竟意欲何為,再竭力攔阻他作死。要是攔不住,便想法子救走他家小——救走錢太太一個人不難,可她尚有兒女,定然不肯獨活。再說,過慣了富貴日子,就算逃出生天,錢家也難生活。”小朱嚴肅道,“與日後的錢家而言,錢最要緊不過。齊姑姑你也不得閑錢接濟她們。若能找到藏寶圖,皇孫的賞賜必不會少。”
齊氏沉思片刻道:“我須三思。”
小朱點頭:“無礙。我已說過,齊姑姑和令愛必定能救走,隻管放心。”
齊氏咬了咬牙,本欲說話,終還是咽了下去。臨分別之時,小朱給了她一把哥譚客棧的聯絡鐵匣子鑰匙。
不多時,小朱哼哼著小曲兒回到張子非辦公室訴說經過。張子非有些信他不過。
小朱胸有成竹道:“齊老大人當年何許人也,玩轉半個朝堂。肯把齊姑姑許給那姓錢的武夫,必是看好他來日的前程。若許給武勳之族子弟如王子騰之流,未免惹眼、招來太上皇惦記。什麽救命之恩不過是個借口。齊姑姑跟了錢某將近二十年,早已清楚其習慣性情。起先不過是沒對他使手段罷了。真要使出來,套路他一套一個準兒、還不著痕跡——那些本是套路皇帝的手段。偏齊姑姑竟是個極念恩之人。錢太太想必確幫過她的大忙。”
張子非有些好笑:“外室為著報太太的恩,幫著外人套路男人。”
“這才真真是善惡有報呢。”小朱伸了個懶腰,“回頭讓大和尚寫出來警示世人。”
“三當家不若自己寫。”
另一頭,齊氏沒敢跟女兒商議,自己悶頭想了三天方下定決心。錢將軍再來時,她果然使出了早已收斂的手段,將錢將軍灌得爛醉如泥。要緊話不能在桌前問,恐怕隔牆有耳。二人進了紗帳再一番雲雨,錢將軍整個人已飄飄欲仙。此時附耳嬌滴滴的詢問他,有什麽答什麽、不帶扯謊的。錢將軍天明醒來頭疼欲裂,壓根不記得昨晚半點事。齊氏還嗔怪他答應了給自己買副新頭麵、不許抵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