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百六十章
範家奴仆做事極快, 不多時東西陸續送進來。薛蟠這才發現屋中還有位老爺。雖麵容憔悴, 倒真是個帥大叔。乃合十道:“這位想必是範大老爺。眼下顧不得俗禮, 您老也避開的好。”
範駙馬作了個揖:“多謝師父慈悲。”一步三回頭的出去了。
薛蟠指揮小子們除下範大爺衣裳, 以棉花蘸烈酒替他擦拭全身,尤其腋窩、腹股溝等處。又讓浸井水布巾敷額頭。看他們做得順溜, 半分不避諱隱私,薛蟠才明白是自己想多了:古代的奴才猶如工具,這些隱私事人家早都做過。主子隻當他們是自動洗浴機。
薛蟠瞄一眼範小二,有些犯愁。他哥哥燒得厲害,論理說什麽招數都得使。冰鹽水直腸降溫效果極好,可操作起來奴才不大方便。親弟弟本是最合適人選, 奈何這個弟弟性取向……一咬牙一跺腳,將範小二拽到窗邊,低聲告訴了。
範小二聽罷整個人定成了石墩子。半晌呆愣愣的說:“啊?”
薛蟠歎氣:“若非令兄這模樣實在棘手, 貧僧壓根不會提此招數。你若喜歡女人就沒事了!要不換個人。家裏還有別的兄弟沒?或是關係親密的叔伯兄弟。”
“沒有。”範小二幹巴巴道, “隻我們哥倆。”
“也不是說非使不可。”薛蟠捂住額頭,“用不用你自己定奪。”
“……我定奪?”
“廢話!難不成喊你父親進來啊。”
“我……我……”
“哎呀算了算了!”薛蟠跺腳,“酒精擦拭是一樣的。回頭你哥知道非瘋了不可。當我什麽都沒說!”扭頭便走。
範小二依然呆立在窗口回不過神來。
忙活了兩刻多鍾, 薛蟠命停下白酒擦身,打開窗戶散酒氣。額頭冰敷繼續。一個紅著眼的小廝問可要熬藥。薛蟠想了的:“藥先緩緩再熬,這會子腸胃都已經不工作了。試著喂一喂鹽水糖水。”
因取了東西來,薛蟠先嚐了嚐:“糖水尚可, 鹽水稀釋一倍。”
眾人一愣:“鹽水什麽?”
“取碗白開水來兌。稍鹹了些, 生理鹽水很淡的。”
遂又是一通忙活, 這頭兩三個人先喂糖水。範小二忽然回魂,喊道:“我來我來!”
奴才道:“二爺哪裏會這個。”
薛蟠道:“護理也是職業工作,莫要灑你哥一頭。”
範小二已快步跑近炕前奪過糖水碗:“我何至於連喂水都不會。”
“嗯,你還真不像是會的。”
不曾想這小子喂得挺有模有樣,小半碗淡糖水竟然他給喂下去了。那邊鹽水也兌好,又喂了大半碗鹽水。歇息會子,再烈酒降溫一回。範大爺體溫總算沒那麽嚇人了。乃重新喂糖鹽水,吩咐熬藥。
薛蟠抹把汗:“大抵已穩住,其餘遵照醫囑便好。”一屋子頓時哭了好幾個。
乃與範小二同去外頭。公主駙馬站起來齊聲喊:“法師!”
貧僧咖位直線飛升。薛蟠合十道:“最險時已捱過去了。”眾人忙不迭敬謝神佛。薛蟠滿心不爽:明明是貧僧忙著救人,你們倒是謝別個。
昌文公主急道:“我兒可是讓女鬼纏上了?”
薛蟠搖頭:“恰恰相反。是一年輕女鬼竭盡精魂攔阻一赤發鬼拿他替死,自己好懸灰飛煙滅。”
公主臉上一僵,念了聲菩薩沒言語。
薛蟠正色道:“此疾極傷元氣,須得讓他靜養不短的時日。萬萬不可尚未恢複便急著操勞。一個不慎落下病根,非但將大大的短壽,還會變得容易招惹邪祟——那可就不是三年五年的事、也不光是他一個人的事了。”
公主駙馬麵色發青,連忙答應。
此時天色已晚。公主本待留和尚用齋飯,他道:“公主好意貧僧心領。奈何家裏忙的緊,這就回去。”範家再三致謝,駙馬和範小二親送他出府。昌文公主命多加些好東西給王二小姐添妝。想了想,又命人去姑太太那兒借上回和尚給的舊佛珠來鎮一鎮。
等薛蟠趕回王家,王熙鸞的院子已經閉門謝客了。她和七八個小夥伴慶賀最後的單身夜。姑娘們家裏都隻說為了明兒方便、今晚就住王家。天知道玩些什麽,隔著院門能聽見尖叫大笑,半中間添了三大壇酒。
次日早上,姑娘們個個神采奕奕,看來昨夜玩得不算離譜。有兩個小姑娘手拉手,說這輩子都不曾那般開心。
薛蟠有點兒小緊張,每回他家親戚婚禮總得出點什麽事。好在這回極平順,王熙鸞連個婚前緊張都沒有。臨上轎時假哭幾聲,爽利趴上她哥哥的脊背催“快著些”。王仁更是笑得見牙不見眼:這個混世小魔王終於要滾蛋了!王家大爺要自由了!
新郎官進了前院,薛蟠過去和他握握手:“魏兄弟,舍表妹就拜托了。還望未來多擔待。”
魏公子微笑道:“我會。”
“奇怪了,貧僧竟半分不舍也沒有?”
王仁已經撂下妹子走了過來,道:“不舍什麽?她都恨不能插上翅膀自己飛到婆家去。”
“哎哎沒那麽誇張。”薛蟠拍兩下小魏的肩膀,讓出前路。
魏公子來到花轎前深施一禮,雙眼燦若明星。王子騰見了捋著胡須含笑點頭。
花轎吹吹打打出了門。走過大半程薛蟠忽然想起來:這是王子騰嫁女兒、魏慎娶兒媳婦。明暗兩條線守得嚴嚴實實,誰有本事搗亂?
拜完天地送入洞房。依著從江南傳過來的新規矩,新郎官立即把蓋頭給挑了。旁邊娘家婆家多名姑娘少奶奶圍觀喝彩。新娘子稍微嬌羞一小會兒便嚷嚷餓。
魏公子道:“我也有幾分餓。”隨手拿起案頭一塊點心,乃是近年剛從南邊傳過來的蝴蝶酥。掰做兩半,遞半塊給王熙鸞。喜娘在旁“哎呦呦”的說吉利話。
林黛玉見狀眨眨眼,趴在茵娘耳邊說:“有回我不留神撞見我哥哥嫂子吃這個,是拿嘴掰開的。”
茵娘噗嗤笑了,也趴在她耳邊說:“明二舅和陶四舅也是。”二人互視而笑。
史湘雲嗔道:“二位姐姐又說梯己話。”
茵娘笑道:“過來我也說給你。”
湘雲果真附耳過去,聽罷羞得臉賽桃花。因看著王熙鸞兩口子羨慕不已,半晌她輕聲道:“趙二姐姐,我想好了。去遼東見見那個人。”
“好。”茵娘一口答應。“你隻記著,皮相雖然也要緊,但不是最要緊的。赦大伯年輕時長璉二哥哥那模樣,家世好得了不得,誰知道內裏包著糟糠?”
史湘雲最初聽她們拿賈赦賈珍等人做反麵例證時驚了半日,後來覺得好笑,到如今已經無感了。隻點點頭。
別的姑娘好奇她們說什麽,三人也都咬耳朵告訴了。須臾卷起一片紅霞。
裘家姑娘看黛玉茵娘神色若常,還笑她們聽別人的事都害臊,惱道:“偏是你們南邊的臉皮厚。”
茵娘歎道:“不是臉皮厚,實在是見多不怪了。”
魏家一位新少奶奶好奇道:“我竟不知道,忠順王爺和那位,兩個男人能做什麽?”
“咦?表嫂不知道?”裘姑娘嘟了下嘴,“哦,昨晚你不在。”說著轉頭看了新娘子一眼。
“昨晚?”
裘姑娘掩口笑道:“我們昨晚倒知道了許多不著邊際的事兒。嫂子既想知道,我們去那邊說。”
另一位拉住她:“別啊!我也想知道。”
一群姑娘少奶奶圍攏著,科普龍陽、磨鏡是怎麽回事。趙茵娘抱著胳膊坐在圈外,心想這些家夥的臉皮都厚了。換做十二個時辰前,她們就算不出去、也得躲到角落。
王熙鸞頓覺受到了冷落,哼道:“哎哎做什麽呢?”
趙茵娘悠然道:“說八卦啊。”
“誰的?”
“不是你的。”
“在我屋裏說八卦不讓我聽見,像話麽?”
趙茵娘笑上前道:“其實也沒什麽。”湊近她耳根下說了另外兩對吃蝴蝶酥。
此時魏公子正坐在旁邊,也聽見了,望著新媳婦直笑。王熙鸞徑直取塊蝴蝶酥銜在口中,翻身欺上、伸另半塊到魏公子唇邊。趙茵娘吹了聲長長的口哨,一對新人嘴對嘴掰蝴蝶酥。喜娘怔了怔,又是一串吉利話。黛玉茵娘率先鼓掌,旁人跟上。王熙鸞終於有點兒害臊,捂著臉想往茵娘側後藏。茵娘急忙腳不沾地的跑了,熙鸞隻好躲小魏身後。遂哄堂大笑。
外頭薛蟠忙著招呼客人。裘良匆匆過來打了個招呼,告訴薛蟠:今兒他收到一大疊齊齊整整的文書,寫的全是魯仙姑做的好事,字跡歪歪扭扭,不知何人送來的。薛蟠表示自己也不知道——那是賞金獵人倪二所查。張子非把自己查的也暗示給他、讓他寫了份東西,再匿名送去衙門。
範小二從看見和尚便滿臉寫著“借一步說話”,偏和尚身邊就沒停過人,插針都插不進去。忍無可忍,範小二命長隨過去、理直氣壯的說:“不明師父,我家二爺有請。”人家一看是他,老老實實暫時退避。
二人尋了個安靜耳房坐下,範小二迫不及待說他哥哥已退了些燒,隻是依然迷迷糊糊。
薛蟠歎道:“莫急。這場病和積勞成疾相類,本是積累心中多日之苦傾瀉而出。猶如洪水決壩,需要時日緩衝。你哥累得可憐見的,總不能連病都不許人家病吧。”
範小二怔了怔:“我大哥何故累得厲害?族中事務?”
薛蟠搖頭:“那些都是工作,尚不至鬱積成疾、外感內傷。他眼下還無法成為一個毫無感情的家族工具,被傷害了他會痛苦。而現實又不允許他發泄痛苦,唯有忍著。人的情緒又哪裏是忍得了的。故此忍出了內傷。小範,這些事別告訴你父母。”
“為何?”
“因為他們不可能理解。你若天真的以為告訴了他們、他們必會體諒令兄,你就錯了。他們會驚訝而又失望的發現,原來你哥哥還沒有變成他們想要的樣子。於是會砸下愈發重的鐵錘,將他盡快砸得和你父親一模一樣。”薛蟠嚴肅道,“千萬、千萬,不要試圖去改變思想早已成型的父母,在你的力量遠大於他們之前。很顯然,他們的力量遠大於你。”
“那大哥總不能一直忍著。”
“故此貧僧說他需要很長時間休養。”薛蟠掐掐手指頭,威海莊子的住客離到期還早得很。“且最好離開京城,尋座遠避人蹤的高山古寺。放心吧,任何一個大家族都不會因為缺了一名成員而停止轉動。”
“我哥回來還得忍著?”
“廢話!直至他的本事強似父母,或是你們哥倆聯手能強過父母聯手。”薛蟠打量範小二,“奈何你小子的能力是個負數。哦,你可能不知道負數何意。”
“我知道!梅氏教過我。”
“那就好。橫豎你隻會扯你哥後腿,不如玩你的去是正經。”
“罷了,我聽得出譏諷。”
“貧僧沒譏諷啊!出家人不打誑語,貧僧確覺得你玩兒去、不添亂更能減輕範施主的負擔。”
“瞧不起我?”
“不是。”薛蟠正色道,“你真心實意想幫兄長。可知易行難,學習管理家族事務是件勞心差事。你一腔熱血往上衝,立時會犯很多錯——你不是故意犯錯,你覺得規矩不對。而規矩是你父母定的,他們覺得對才要緊。你呢受寵慣了,誤以為外頭的規矩上胡鬧也會依著你。然而並不會,最後隻是你哥哥把你做砸的事兒重新做一遍。那就相當於把宅子拆了重新修,還不如從一開始就他自己做省力氣。”
範小二咬牙切齒,半晌道:“我依著規矩做事便了。”
“嗬嗬,你自己信麽?”
“那你出個主意。”
薛蟠側頭看他,拍拍肩膀:“其實你這樣也不錯。令兄心情不好時能幫他舒緩舒緩。”
範小二遲疑良久終於問道:“那個女鬼可是淑荃。”
薛蟠合十頌佛:“她魂魄已凝結不到一處了,貧僧看不見麵容身形。”
範小二一歎:“她……本是個極好的。”
薛蟠也歎道:“她真的得快點超度,不然要撐不住了。本就是你自家殺的人。”
範小二呆了呆,黯然道:“果然是我家殺的她。”
“你知道?”
“我又不傻。天潢貴胄者,不姓司徒的皆奴才。”範小二哼道,“小陳還在那會子,母親看他的眼神和看小廝沒半點兩樣。”
“……所以她不可能尊重你倆的伴侶。”薛蟠想了想,“隻怕得想法子哄令尊做道場。”順帶逼你母親替淑荃姑娘立牌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