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五十四章
林黛玉的及笄禮是件大事。忠順王妃近日一直忙這個, 忘記答應小和尚幫他打聽仙姑。好在老八卦眾多,隨便尋個由頭上妙容處問問便好。
妙容告訴她:京裏頭, 幫貴女們作法的仙姑有兩位, 都住在城南, 合稱城南二仙。能做些離奇事,也嚴守秘密。一位姓魯,一位姓王, 都四十多歲。姓魯的矮矮胖胖甚是和藹,姓王的好一副標致模樣。正月裏姓王的急事離京, 如今隻有姓魯的在。
薛蟠一聽, 明擺著王大仙便是三老爺, 全家正威海度假。前兒有兩個夥計去送東西,她套人家話、想探聽和尚的目的。夥計告訴她這莊子內蘊天地法陣,是去戾氣使的。另一個還說,此處已經教化了兩個殺人犯,都大悟出家了。她本待不信, 那兄弟隨口送她一句“不然呢?”遂信了七八分。
金陵那邊, 酒樓左近新添了許多生麵孔來回晃悠, 尤其是和蘭亭小榭相類的文人聚集處。殊不知歐陽敬平素壓根不去那些地方。小夥伴們打好行裝預備采集化石標本。柳劍雲的母親本不許他去, 這小子撒嬌耍賴使盡法子。最後柳湘蓮跟嫂子說自己陪著、還帶上馬駒兒, 黃氏勉強放行。歐陽二叔倒放心得緊,還叮囑侄兒帶些土產和藥材回來。遂與小裘、田大力、牛犢子等一行五人二狗啟程往貴州走了。
醉金剛倪二還真上哥譚客棧掛號去了, 想當賞金獵人。薛蟠便送了他第一單生意。說甲方從外地做買賣回來, 驚知姐姐業已亡故。他姐姐身體素來康健, 無端暴斃。死前不久拆穿了街坊的財主太太禿頂、戴假發,那太太氣得恨不能生吃了他姐姐。別的街坊說,財主太太花重金請了貴人才認得的仙姑,下狠咒給咒死的。甲方也是個財主。不惜銀錢,隻要摸清楚那個姓魯的仙姑底細,自己好去請法力更高強的人物兒來對付她。賞金獵人莫等全部查完才交報告,拿到多少說多少。
對於何大官人介紹的職業,倪二很是上心。既然人家會法術,他也不敢莽撞。當即喬裝成賣糖葫蘆的,跑到魯仙姑觀中跟小道姑扯閑話。巧遇一個機靈小子也來打聽魯仙姑。雖穿著布衣,觀其舉止、倪二當即猜出是大戶人家的小廝。小道姑透露,魯仙姑幫某位奶奶咒小妾失寵,隻幾日便成。小廝還特意打聽她們家仙姑能否在特定的日子作法。
作為入行新手,倪二對客戶少不得殷勤。當日接單、當日行動、當日通報消息。張子非也在查魯仙姑,倪二不過是個遮掩。
第二天倪二和那小廝同時去核實消息。小妾確實失寵,因為屋中發現了男人的鞋子。張子非手下趁機跟上小廝,直至進了公主府東北一個小門。小廝是範姑太太派出去的。
張子非稍作思忖已明白了。範姑太太並非想讓大侄兒替她懲治老太太,她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老太太請的仙姑沒本事、溜了,她隻管另請高手。大戰血魔的和尚雖還在京中,大侄兒心知肚明、不去驚擾便沒事。等老太太死了,有大侄兒幫忙,族中也不見得會追查。就算追查,還是有大侄兒遮掩。範大爺被她攥著心上人的消息,又是老太太先動的手,唯有硬著頭皮幫她到底。哥譚客棧鐵匣子還搭著幾個武藝高強、沒見過世麵的綠林賊寇,雇他們反手給老太太栽個自作自受也不難。
子非猜了個十成十。倪二套小廝的話、小廝當然也套倪二。為著充內行,倪二直將甲方故事告訴人家了。聽在範姑太太耳中,已是魯仙姑法術能弄死人的實證。十三往她書房溜了一趟。案頭有張箋子,箋子上寫了兩個日子、一個已經劃掉。劃掉的是二月十六,明天。另一個是二月二十。
二月十六,周淑妃晉封皇後;二月二十,王熙鸞出嫁。十三咧嘴一笑:還挺看重那和尚的。且心急,耐不住性子等他們回江南去。
至於某小妾屋中男人的鞋子——每一位法力高強、跟貴婦做買賣的仙姑身後,都有一個擅長栽贓陷害、殺人放火的團隊。
封後大典什麽的,薛蟠肯定沒資格圍觀。林黛玉若想去也行,可她聽說要給新皇後磕好幾個頭就不高興了。常規皇家禮儀本來沒什麽;她一說,忠順王妃也不想去。無奈,隻能世子緊急生病、甚至屋中四五個丫鬟小廝都有症狀。忠順王府閉府,隻留個西角門出入。
不明和尚直奔馮家,向馮唐老大人解釋——世子前夜吃酒,迷迷瞪瞪惹了隻藏疫的小魅回來。貧僧正忙王家表妹出嫁之事,雖察覺府裏有些不對,沒往心裏去。好在那小魅幾乎沒有道行,再七八個時辰便能肅清瘴氣。以防萬一,明兒皇後的大日子他們家就不去了。賀禮早都備好,不敢讓府裏的人送,煩勞馮大人或是宗人府幫個忙。
馮家親眼看著他把自家快要斷氣的大奶奶從鬼門關搶回來,焉能起疑?再說封後大典這種事,誰家會安排得妥妥帖帖的忽然不想去?馮唐親自進宮請示。
皇帝一驚,又有些失望。他滿心以為不明和尚是個道行極深的高僧;合著府裏進鬼魅都快兩天了,非得世子病倒才知道。乃命宗人府去取東西。
戴權最擅察言觀色,聽幾句話便猜出緣故,道:“不明師父年紀尚輕,性情也有幾分冒失。再說,上回馮家那東西,他也是送出法寶才勸走的。”皇帝回想了一下,馮紫英當日轉述其言,說的是“壓根兒贏不了他,本事差得老遠”。看來朕高估了此僧。
封後大典當日,忠順王府闔府睡個大懶覺,清清靜靜。
另一頭,趁著公主府裏要緊人物都在紫禁城,範姑太太那位心腹管事悄悄去見了魯仙姑。
魯仙姑少不得裝模作樣故弄玄虛。待聽說“報酬好商量”,已笑開眉眼。扯了半日,方為難道:“隻是貴主這事兒要得急,隻給三四日,怕不好拿捏準。”
管事道:“唯那日方便。仙姑但有所需隻管開口。”
魯仙姑道:“貧道這地方委實太遠。貧道有個法箱,貴主可有法子將之置於離那位五裏之內?隻是須得在底下三丈深之處,這幾日萬萬不可動它。”
管事掐指暗算:自家和那家相距正好在五裏之內,也有頗深的地窖,藏那法箱倒合適。遂返回府中跟主子商議。
範姑太太一聽,連往老太太枕頭底下塞紙鉸的青麵獠牙鬼都可省卻,少了多少麻煩,沒多思忖便答應了。又給了老太太的生辰八字。管事重回魯仙姑觀中。
魯仙姑先收了筆定金,笑逐顏開。因換上法衣,披發仗劍。喚小道童捧香爐、靈符開路,領著範家的管事,一路頌念咒語、浩浩蕩蕩奔後堂而去。
後堂有座神龕,魯仙姑嗚呀嗚呀折騰足有半個時辰,大喝一聲“敕!”神龕“吱呀”開了。管事嚇了一跳,定睛看龕中擱著個三尺長二尺高的木箱子,刷了重油、黑漆漆看不出雕了什麽。兩個十七八歲的道童上前把東西抬了下來。箱上轉圈兒貼了十幾張黃底朱砂的咒符,一把黑漆漆的老銅鎖鎖著箱口。又上來兩個十四五歲的小道姑,展開一塊杏黃色錦緞。道童將箱子抬到錦緞上,小道姑小心包好。另外兩個小道姑又取來塊尋常的藍底白花棉布,裹在外頭打成個大包袱。
魯仙姑叮囑道:“日頭落山之前務必安置好,再不可動。事兒辦完後七天內動不得。第八天隻管送來。不可夜裏送,須得有太陽之時。若碰巧陰雨便往後延一天不妨事。”管事忙不迭答應。
兩個道童幫忙將東西抬到馬車上。管事小心護著大包袱,命車夫回府。
包袱上車時,斜對麵人家的閣樓上,有千裏鏡看得清清楚楚。
忠順王府書房開了兩桌,一桌打撲克一桌玩四國軍棋。林海是不愛玩這些的,今兒被綁架過來。軍棋他不會,隻能打牌。徽姨和黛玉固定搭檔,原本讓小楊王妃和林海對家。沒打幾盤小楊就氣得下軍棋去了,薛蟠硬著頭皮上。幸而林海雖手藝菜,手氣倒不錯。多打會子,兩位男士也輸得不算太慘烈。才剛有點兒起色,門子見報,五城兵馬司來了個文吏請不明師父說話。林海忙不迭撂下牌歇會子。
薛蟠趕去外頭。原來方才慶王府的薛先生告訴宋捕頭,他兩三天前偶然看見一位姑娘上馬車、形容頗似西江月。隻是還沒來得及近前,馬車已跑走了。猶豫再三,他還是來跟官府說一聲。指揮使裘良進宮去了,宋捕頭便跟和尚打個招呼。薛蟠連聲頌佛,心想大薛先生還挺能掐日子。兩三天前差不多是他妻兒的“四七”。就算真死了老婆孩子,古代的大男人也差不多可以節哀順變、另覓良媛了。
和尚才剛回書房,還沒來得及吃口茶,張子非又來了。這回便是那個箱子狀大包袱的消息。沉思良久,薛蟠吹了聲口哨。
搞了半天,王仙姑和魯仙姑本是一家人,暗暗壟斷了京城高端仙姑市場。光是替人收拾小妾這一個進項,慶王府都不知賺去多少錢。遑論拿捏了無數太太奶奶的短處。
箱子裏多半就是用來栽贓範家的殺手組織信物、卷宗。若王仙姑順順當當同範老太太做買賣,箱子必送入老太太處。不論老太太還是姑奶奶,皆屬範氏一族最有權柄的女人。她們的住處搜出什麽奇怪的證據還挺說得過去。範姑奶奶肯上鉤隻怕更好,她更有幕後大魔王氣質。
事既至此,不能再打牌了。有些事的引子,得趕在紫禁城裏那些人回來之前撒下。林海如釋重負,逃也似的溜回自家院中。
裝神弄鬼這事兒,慶王府哪有薛家專業自然?趙茵娘換了身衣裳,自稱是薛家的人,求見範二爺。門子說二爺不在家,問有何事。
茵娘道:“抱歉,我忘記範二哥今兒要進宮了。也不是什麽大事。我姓趙,信知的姐姐,林小姐及笄那天見過他。早些日子,信知看見一副家具設計簡圖。裏頭有個帶書架的花棱飄窗、窗下設了垂直方向的圓窩沙發。她羨慕得了不得。那個須得依據現場定製。我想看看貴府來日給信知的屋子是什麽樣的,好命人做東西。”
門子讓她說糊塗了,笑道:“姑娘說的這些,奴才半個字聽不明白。”
“橫豎你告訴他我明兒再來便是了。”茵娘示意隨身丫鬟給了他一個荷包,門子連聲謝賞。
才剛轉身要走,茵娘忽然怔在當場。先是像側耳傾聽什麽似的,又四麵張望。門子跟著張望,沒見半分異樣。茵娘喃喃念叨了些話,門子依然半個字聽不懂。半晌,小心翼翼問道:“姑娘,可有不妥當?”
茵娘微微皺眉:“也許是我弄錯了吧。沒什麽。”徑直走向馬車,上去一步又下來,再張望足有半盞茶的工夫,方重回車上。馬車隨即骨碌碌的跑了。門子無端後背發虛。
主子們入夜方回。門子忙趕著向二爺回稟。範小二本是個心大的。聽說要給信知定製東西,隨口答應一聲便罷。
倒是跟著的貼身長隨大驚。爺們不長心、奴才自然得費心。信知小姐其實是金陵薛家女兒這事兒,他知道。因不明和尚犯懶、忠順世子讓小魅纏上臥病的事兒,今兒也在宮中聽說了。甚至薛家養女趙二姑娘在林小姐及笄禮上大放異彩,他也知道。裏外裏湊到一處,怎麽都像徒弟肖師父、範家出了岔子、趙二姑娘跟不明和尚一般迷糊。遂趕忙跑去求見大爺。
範大爺累了一天,剛想歇息,登時嚇清醒了。沉思良久叮囑道:“既是那姑娘明兒還來,來了告訴我。”長隨答應著。
次日趙二姑娘果然又來。為恐範小二聽不懂專業詞匯,她幹脆帶了張設計圖紙。
範小二一瞧,原來飄窗是探出牆去的一塊大窗戶。立壁底下做矮沙發,沙發上頭是書架。小姑娘可以窩在沙發中讀書,甚是有趣。因道:“她個兒矮,如何夠得著上頭的書?”
茵娘道:“踩沙發圈兒,軟乎乎的挺好玩。”
範小二腦補了一下,嚷嚷:“我也要!”
“你的要給錢。”
範小二笑道:“錢算什麽。”
正趕上他哥哥掀簾子進來,無奈輕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