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四十八章
回到五城兵馬司, 薛蟠告訴裘良馮紫英:大抵人家想利用薛施主還沒輪到。焚櫝毀珠, 珠也許指薛施主妻兒。圍著他家廢墟轉圈的老頭他真不認識,是個引路圈套。去年秋天他才剛發現, 自己愛慕多年的女子竟是西江月。說不定過幾天二人就會偶遇。男人在傷心時最容易被女人控製。
聽罷裘良愁道:“更亂了。”
三老爺奇道:“薛先生愛慕那個粉頭?”
薛蟠瞟了她一眼:“大姐不像是沒經過社會毒打的模樣啊。粉頭?西江月?頭一回碰麵險些把貧僧給逼瘋了。”三老爺問怎麽回事。薛蟠遂將自己跟西江月打賭、被她舌戰群儒說了。三老爺嘖嘖稱奇,順帶拋個媚眼。
馮紫英唯恐天下不亂:“這位大姐像莫非看上小和尚了?”
三老爺笑道:“正是。”
“嗯?不會吧。”薛蟠道,“咱們三個裏頭,明擺著裘大哥最好看。”裘良咳嗽兩聲遮掩笑意。
三老爺嬌嗔道:“不明師父沒看上我呢。”
薛蟠偏頭看了看她, 正色道:“大姐, 貧僧懷疑你是不是真的被男人追求過。”
“哦?”
“追求的前提是愛慕, 愛慕的前提是尊重。習慣拋媚眼的女人,多半不被尊重。”和尚想了想問道, “大姐可成親了?有沒有丈夫兒女?”
“有夫有子。”
“薛施主方才反反複複的試探貧僧, 是否知道揚州歐陽施主下落。”
三老爺挑起眉頭。
薛蟠攤手:“貧僧經營風月買賣多年, 一個男人是直是彎還能判斷。他確實不是愛上了歐陽施主。隻能說明貴府特別想找歐陽施主。貧僧也沒有其下落, 但不代表找不到。”
三老爺點頭:“師父有何要求。”
“如果大姐和你的丈夫兒子能做到一件事, 貧僧讓貴府一個人見歐陽施主。隻能有一個,而且得貧僧來安排。”
三老爺一口答應。
薛蟠笑眯眯道:“別答應得那麽痛快。也許很難呢?”
三老爺也笑盈盈道:“師父慈悲為懷, 想來不會難為奴家。”
薛蟠隨手拿起案頭的草箋,在上頭寫了個地址,交給三老爺。“此為登州府寧海州一個靠海莊子。通路、也有小碼頭。跑快馬隻幾天的工夫,若從天津坐新式快船則更快。莊中大概雇了三四個本地農人幫著照看屋舍田地, 給錢肯定能洗衣服做飯。貧僧的條件是, 二月二龍抬頭之前, 大姐一家三口, 不帶第四個人,去此處住三個月。不管哪天抵達,從當天算起三個月整。放心,沒有冤鬼。”
三老爺偏頭看他。“這算什麽條件?”
“當然沒完。”薛蟠微笑道,“請問令郎幾歲?”
“轉過年十四了。”
“哈?您多大啊居然有這麽大的兒子?”
三老爺嫣然一笑。
“他認得字麽?”
“認得。”
“貧僧會在莊子的書房裏放個書箱子,取封條封好。三個月之內,令郎需要看完箱中的全部書籍、了解大略。然後貧僧會派人給他出題考試。你們兩口子可以幫他一起答題。假如令郎能全部答對,則貴府信使與歐陽施主相見時,可以單獨說話半個時辰。但不能帶兵器和毒.藥。”
三老爺讓他給弄糊塗了。半晌啼笑皆非:“師父行事讓人摸不著頭腦。”
馮紫英提醒道:“我認得此僧多年,實乃江南第一騙子。凡他讓人得什麽大好處,必埋著大陷阱,防不勝防。大姐,你三思。”
薛蟠得意道:“我知道貴府肯定也有很多探子在四處尋找歐陽下落。相信我,你們找不到的。你們不可能想象得到他會去哪類的地方。”
“是麽?”
“薛施主說有人在江南看見過他。”薛蟠又得意幾分,拍桌案晃腦袋,“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想套貧僧話唄。還扯什麽江南,金陵嘛。”
馮紫英笑道:“人必不在金陵。”
“不錯。”薛蟠點頭,“估計是小夥伴父母壽辰,陪著回家一趟。他們組裏有金陵人。甚至貧僧可以告訴你他在哪個省、做什麽去了。”
“果真?”三老爺喜道,“出家人不打誑語。”
前些日子,和尚忽然想起上輩子去黃果樹瀑布時,順帶走了趟關嶺地質公園。既然慶王府找到歐陽的蹤跡——人家畢竟是個王府,天知道隱藏了多少實力——不如讓他避避風頭。遂給金陵去信,讓歐陽化理論為實際、正式開展古生物學工作、尋找化石。
“他們在貴州省探尋遠古動植物遺跡。”薛蟠攤手,“貴州多山野且多土著民,語言不通。有本事你們找啊!”
裘良笑道:“這趾高氣昂的猖狂樣兒,我都想打人了。”
三老爺思忖片刻:“我須得回去同主子商議。”
薛蟠拍手:“讓你別答應得那麽快吧!”
三老爺點頭。因起身去隔壁見大薛先生,告訴他和尚的條件。
大薛聽到“沒有冤鬼”時便問:“他可曾說沒有妖精?”
“不曾。”三老爺思忖,“先生的意思?”
大薛苦笑:“那位慣常給人下陷坑。”忙托衙役詢問。
薛蟠翻了個白眼:“若有妖精焉能讓你們肉.體凡胎的去?送口糧啊。”
二人聞言苦思冥想胡亂猜測。
裘良馮紫英自然也悄悄詢問。薛蟠隻道“佛曰,不可說。”
一時聚攏回書房,裘良托薛先生沒事上街溜達、看能否偶遇西江月。薛先生認真道:“文以知心。楊姑娘絕非奸惡歹毒之人,不會害我妻兒。”滿屋子人看著他很是無語。遂散去。
薛蟠回府少不得跟長輩匯報工作。林海問他打的什麽算盤。薛蟠笑道:“武藝高強的美女相當難得。能被派出來監視心腹幕僚,必得主子信任。在衙門坐了那麽久,她甚至連姓氏都沒肯透露給裘大人。明兒就重開朝議了,接下來還有封後大典。把這位閑置於海邊小農莊,相當於替慶王府非戰鬥減員。”眾人大笑。
那小莊子本來是替薛寶琴預備的。小姑娘小時候看繪本,極喜歡帶花澱的海邊景致。寧海州既後世威海,氣候甚好。薛蟠便修了個童話式花澱莊子。誰知薛寶琴懶惰占了一絕,嫌威海太遠,讓在本省另修一個。她是有錢人家的小小姐,自然要什麽有什麽。威海的便閑置了。去年偶然看看,因修得早,更有年代感、藤蔓之類的也長得興旺,氛圍比江南的更好。至於那一箱子書,當然是童話繪本、言情武俠之類糖衣炮彈。
轉回頭和尚叮囑張子非留意範家。七十萬軍餉案涉及到皇帝不把太上皇放在眼裏這個問題,慶王府對歐陽三郎的渴望巨大。若三老爺全家去威海別墅度假,肯定得換個做法的仙姑。
正月二十,天子群臣大朝議。林海回府時跟打了雞血似的,走路帶風。
今兒先是一大堆歌功頌德,又是一大堆瑣碎雜務,重頭戲來了。刑部尚書高昉先上了條折子,提議修田稅法。話音剛落,群臣議論紛紛。不待旁人開口,通政使司副使吳遜先朗聲道:“高大人與下官想到一塊兒去了!”隨即也上了自己的折子。基本照抄林黛玉所擬粗稿,少有修改。
林海在旁聽著都快歡喜瘋了,洋洋自得幾欲飛天。旁人窺其神色,回想他和吳遜多年揚州同僚情分,以為二人共擬。並許多人瞠目結舌。戴權立在皇帝身旁,放眼往底下溜,將那些高昉說完胸有成竹、吳遜說完變臉變色的一一記下。高昉的折子漏洞甚多,吳遜全都給補上了。
所謂朝議,多半是互相扯皮、人身攻擊。奈何吳遜的官聲素來好,從無貪墨之事。你還不能說他為一己私利。人家寫得明白,官上三品如何如何;他自己隻是個四品官。然皇帝的意思已炳若觀火:不論爾等答不答應,朕都要變法。而且朕就是光明正大撿軟柿子捏。有實權的不動、沒實權的割韭菜。
次日薛蟠便收到帖子,範大爺約明日吃茶、有要緊事商議。薛蟠知道他肯定會來找自己,沒想到這麽快。
昨兒哥譚客棧已給範家送去了與梅氏定親之人的客棧地址。夥計說運氣好。那家客棧極小,不遠處有個大禽鳥集市。客人托自家同事買兩隻鳥兒,撞見了。範大爺扮作布衣秀才,親自跟人家偶遇。
那書生姓賈,算起來還是寧國府的遠支子弟。多年前他父親因性子剛直得罪了族長賈珍,被逼得在京城無處安身。不敢回金陵老家,避去湖州投靠嶽父。賈生前科中了舉人,提前赴京備考,壓根沒敢靠近過寧榮二府的勢力範圍——他甚至不知賈珍已死。
案頭擺著幾篇詩文。範大爺隨手拿起來一瞧,拍案叫絕!依著可靠消息,明年會試的主考官很有可能是鴻臚寺卿梁廷瑞。而這賈生不論筆法、主張都有幾分梁廷瑞的風格。非但能高中,名次也多半在前列。難怪梅家老太爺肯把還沒出世的孫女許給他。就是性子太憨,若為官必被老狐狸們坑。除非有人慢慢教導於他。
寧國府今非昔比。自打賈珍暴斃,未亡人尤氏便退居後院,諸事一概不問不聞。賈蓉媳婦秦氏早先還低調,公爹孝滿後威風漸生。如今闔府早已被她整治如鐵桶一般,旁人還不知她何時、如何動的手。上回在自家家廟,不明和尚還說羨慕賈蓉娶了個好媳婦。賈薔以少年紈絝之身北上,領著榮國府的賈家軍白得戰功去了。因同行的還有林海之子林皖,這小子多半被關於帳中讀書。一旦賈生高中,寧國府肯放過這個親戚才怪!
彼時範大爺已打定了主意,麵上半分不顯。閑言中套問賈生的年紀喜好等,留神窺察其言語誌量。
待回到府中,朝議消息已得。遂急約不明和尚相見。
因擇了處雅致茶樓。二人才剛臉對臉,薛蟠劈頭就說:“林大人的意思貧僧沒法子,皇帝的意思林大人也沒法子。”
範大爺擺擺手:“不與那事相幹。”
“那就好。”薛蟠鬆了口氣。
範大爺扮出躊躇的模樣來;薛蟠也不催,隻自己喝茶吃小點心。良久,範大爺長歎一聲:“有件事,不知從何說起。”
“沒關係沒關係。範施主隻管仔細考量,做了決斷再說。”
範大爺嗐聲道:“前幾日,我們家偶然得知一件事。”遂慢慢說了梅氏的未婚夫。
薛蟠瞠目結舌:“還有這麽狗血的事?”
“我們家豈會強占人婦。”
“這也不叫強占啊,這不是誤會麽?”
掰扯來掰扯去,橫豎範家想還兒媳婦,和尚勸說算了算了。範大爺話鋒一轉,拐到王二小姐和她兒子頭上。
薛蟠一愣:“合著你們打這個主意。不行不行,閨女是我們家的。”
“貴府的小姐也大了。”
“才四五歲!四五歲的孩子若離開母親,必生出心理問題。”
“無礙,我家替你們養。”
“哎呦喂好大方!誰養不起麽?”
抬了半天杠,一個非要、一個不肯給。最末範大爺道:“師父不妨問問王二小姐,她可願意做我家的正經奶奶。”
薛蟠望天:“廢話!你家什麽人家。”
範大爺微微一笑:“師父終究不是她什麽人。”把薛蟠噎得許久說不出話來。
遂不歡而散。並未提及什麽朝議、變法。
範大爺回去跟父母族老商議,都讚成歸還梅氏。一則可以替自家得個信義好名聲、以折前陣子漫天飛謠言,二則能換來某性情憨直準進士之忠心。隻是都嫌棄王二小姐身份低。範大爺仔細分析她跟甄大奶奶必交情不淺,勾上東瀛金礦。眾人飛快的都答應了,果然錢能通神。
範大老爺當即致信一封,送予親家梅大人。梅瑴成呆若木雞。
第二天,範大爺引路,帶梅瑴成去見賈生。賈生又驚又喜,備述經過,還從箱底把婚書給取了出來。老梅一看,霎時尷尬。不論字跡印章,皆是他親爹的錯不了。既然範家願意解除婚事,梅大人也是正經儒生,當即認下這個女婿。賈生對範大爺自是感激得五體投地。
第三天,範大爺帶著他們家仆婦趕製出來的簇新錦袍,領賈生拜見梁廷瑞大人。老梁平素不見舉子,可公主之子他得罪不起。起先還對賈生冷著臉;及讀了文章,愛得無可無不可,拍案說“神似老夫!”當即留他二人用晚飯。
直至事情定下,才跟兩位當事人範二爺梅氏打招呼。他倆的心思顏麵當然並不要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