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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三十三章

  範大爺趕到五城兵馬司, 諸事已來不及。杜氏壓根沒覺得自己有錯。狐狸精勾引她兄弟, 該殺;下賤種就就該做下賤人。若非被狐狸精迷了眼,她兄弟少說官升兩級。


  裘良暫時退堂, 範大爺忙問如何。裘良苦笑道:“她自己悉數說了,一個字兒沒否認, 我還能如何。”範大爺深吸一口氣。


  旁邊文吏送來口供,範大爺從頭看罷,無言以對。又詢問杜經曆報案經過。一位幕僚仔細告訴,還轉述宋捕頭去忠順王府的經過。範大爺聞聽安姑娘次日便放出去了,滿臉不可思議。


  裘良有些幸災樂:“不止送去薛家的美人,連送給賈璉林皖的也都如此。”


  範大爺皺眉:“一直如此?”


  “一直如此。”裘良道, “識文斷字的他們會留下當夥計。歌姬舞女派不上用場, 還愛穿華麗衣裳, 故此費錢。不明和尚最愛銀錢。”


  範大爺再無言以對。思忖片刻, 拱手致謝, 沒看杜氏一眼徑直離去。


  沒過多久, 範家族中大佬逐漸聚攏, 商議如何處置。杜氏本是杜家的姑奶奶,還對繼子極惡, 範家妥妥的受害者啊!杜氏自然得休棄回娘家,再列出其十大罪狀。好在此女不過旁支小婦, 沒什麽要緊。又十分後悔, 不曾想不明和尚半分不懂眉眼高低、連範家送的禮物都放出去。


  殊不知輿論玩的就是速度。時當下午。範家還開著會呢, 京城三教九流各個角落早已傳開。


  薛蟠畢竟是後世來人, 清楚吃瓜群眾想聽什麽。捆綁流量乃營銷基本策略。說杜氏殺弟媳、賣侄女之前,先把範家所娶的每位公主郡主及其父兄都仔細列舉一遍,再大大的宣揚他們家何等富裕、在哪兒有金礦哪兒有銀礦,再然後掰手指頭羅列其聯姻家族。背景徹底交代完畢,方開始講範五太太的故事。最末還有個形象比喻:範家猶如一襲華美的錦袍,上頭爬滿了蚤子。從頭到尾沒提杜氏貴姓。


  外人哪裏分得清什麽嫡支旁係,還當這毒婦是公主的親妯娌。男女老幼、津津樂道,街頭巷尾、興致勃勃,瞬間掀起年底八卦大熱潮。


  張子非親自張羅此事,二更天才回來。薛蟠和十三邊打牌便邊等消息,貼了滿臉的紙條。張子非忍俊不禁。


  十三抓著牌問道:“如此有多大用?”


  薛蟠樂嗬嗬道:“用處可大了。這叫醜聞,可以直接將範家拉下高貴如雪的神壇。之前舉世都覺得他們真牛逼,經過此事才知道他們原來也是在裝逼。合著跟我們一樣嘛!完美形象一旦破壞,再使力氣都不可能恢複。”


  “範家好生冤屈。”十三丟出兩張牌。


  “並不冤屈。杜氏乃杜禹的侄女、太子妃的姑媽,範九他爹隻能算個士紳、還是鰥夫。這樁婚事杜氏大大的低嫁,純屬看上男人皮相。她欺負範九也不是三年兩年,範家如何早沒休了她?犧牲範九父子倆十幾年的幸福、得個高門親戚,出事就想不沾塵埃。天底下焉有這等好買賣。”


  十三點頭:“且京城裏頭別的不見得多、聰明人最多。這事兒鬧的,家家戶戶都得仔細腦補一番。因不知幕後是誰,都不敢胡亂幫範家。”


  “且他們早先從沒遇到過如此快速的輿論發酵,缺乏應對經驗。偏太平盛世的世家最信任經驗。”薛蟠擠擠眼,“少不得走段彎路,就算找到法子也太遲了。”


  張子非道:“若東家是範家幕僚,可有法子。”


  “沒有。”薛蟠道,“範家姿勢太高,注定了他們沒法子接地氣。而咱們席卷的是底層生態位。尋常百姓認知中的‘後媽’概念和他們的‘繼室’概念迥異。想要澄清杜氏不過旁支繼室,範家就得先跟下裏巴人科普清楚世家大族內部的地位關係。這可比咱們開掃盲班難度大得多。”


  “尋常百姓,他們壓根不在乎。”


  “尋常百姓關聯著花魁娘子、能工巧匠、賭場老千之類,能反作用於紈絝和官員;紈絝官員與貴族息息相關。社會終究是個整體。太重顏麵容易出漏洞,不高高在上又顯不出貴來,可謂兩難。炸彈!”大和尚撂下四個三。


  範家的確措手不及。此事早已隨著信鴿飛往幾大城市的客棧、急速向全國輻射,都沒提範五太太姓什麽。他們足足過了兩天才回過神,傳言已升級細化出好幾個版本。此時若想吸引京城百姓去關注真相,除非五城兵馬司來一次盛大重審。可杜氏早已悉數招供,裘良就算想幫忙也找不到借口。


  認親當日杜經曆就想把女兒接回家,薛蟠斷然拒絕。小姑娘當了六七年歌姬,一入豪門大府必然受各種冷眼委屈,比原時空黛玉進賈府慘得多。杜經曆因要打官司、自己又恍恍惚惚,也恐怕顧她不上。遂暫留在培訓班。


  杜家的處置讓薛蟠大跌眼鏡。父母幹脆當範太太已死,杜禹老頭氣得把弟弟狠罵一頓,然後就沒了。反倒是信圓之父杜翰林去牢房看了杜氏兩回。


  薛蟠因告訴杜經曆:“範太太再如何也是你父母的女兒,他倆居然不去探監,隻怕是不願意麵對自己教女無方。每次看見小杜妹子,他們便會重新回想起這個巨大錯誤。所以不會對杜妹子好的。杜家的家風也很令人窒息。小姑娘還是到南邊去吧。認真讀幾年書,讀書能重塑人的氣質。杜萱是鬆江職校的校長,太子妃也在。”


  杜經曆哪裏還肯離開女兒?立時道:“我辭官不做,與我兒同去。”


  薛蟠瞄了他兩眼:“在你辭官之前,是不是有什麽事情要先解決?”


  杜經曆拱手:“請師父賜教。”


  薛蟠歎氣:“杜太太還不到三十歲。心裏實在裝不下別的女人就和離,讓人家早點兒另覓新生。耽擱人家將近十年最好的青春,得仔細補償下。”


  杜經曆愣了:“和離?”


  “不是一直惦記杜妹子死了的母親麽?”


  “是。然我們太太並無過錯,為何和離?”


  “那問問她願不願意接受你女兒、和你同去上海陪讀……”薛蟠忽然明白過來。“我說大叔,你其實壓根沒想過同杜太太商議?莫非還想給那位個補個名分、讓人家變身成繼室?”看杜經曆的臉,顯見說中了。薛蟠扯扯嘴角,“你心上人確實很可憐,她跟你未婚生女難道就沒錯?你到了鬆江肯定成天想著怎麽補償女兒,杜太太就替你們爺倆當管家?每月給多少月錢?”


  杜經曆茫然:“她是太太,如何成了管家?”


  “算了。”薛蟠擺擺手,“到了南邊,適應環境她自然能明白。”


  次日,忠順王府門外終於收到了範家大爺的帖子。薛蟠大喜,本以為少說得到年後。也不知是病急亂投醫還是對貧僧憋了一肚子不滿。徽姨幹脆讓他使王府的正經外書房。薛蟠忒有麵子,設下茶點好整以暇等著。


  不多時範大爺進來。薛蟠立起身合十頌佛,看這哥們的打扮就知道今兒是認真的——朱玄色麵子的天馬皮大氅衣,又貴又莊重。


  二人分賓主落座,小丫鬟斟茶。薛蟠搶先輕歎一聲:“貧僧昨天去了趟培訓班,偶遇了杜經曆。”


  範大爺忙問:“培訓班是何處?”


  “哦,貧僧解釋一下。培訓班是我們家給重點培養的小夥計安排的學堂。裏頭都是十二到十八歲的年輕人,有男有女,未來的大掌櫃和大賬房。小杜姑娘認得字,張大掌櫃看中她聰明,所以送去讀書。”


  範大爺點點頭:“早已聽聞貴府極擅栽培夥計。這麽說並沒打算放杜小姐出去。”


  “當然放出去。人家是良民,又不是奴才。”薛蟠道,“她可以選擇留在我們家,從小夥計做起。最初幾年每月得不了幾個銅錢,衣裳也隻買得起粗布的。她也可以選擇離開,找個秦樓楚館安身。依著她的模樣和歌喉舞技,管保賺錢又快又多、滿頭金銀遍體綾羅。貧僧很高興她選擇了做粗布衣裳小夥計。”


  範大爺思忖道:“如此,薛東家不覺得白瞎了其容貌?”


  “薛東家”三個字好生悅耳。“一個人的美貌絕對有用。比如小杜姑娘是插班生,進度比同學們遲。就因為長得漂亮,全班都想幫她補課。如果貧僧將她送回天上人間——當然,她依舊能替貧僧賺錢,甚至一曲菱歌敵萬金。可等她過幾年再來學那些東西,她的心態、想法都變了,大腦也錯過最好的學習階段。也許她原本可以成為一個非常好的大掌櫃,後來隻能做個尋常掌櫃。範大爺,你沒法想象一個大掌櫃能替貧僧賺多少錢,絕非花魁娘子能比的。而一個足夠美麗的大掌櫃……可謂橫掃千軍。”


  範大爺輕笑,神色安然幾分。“我今兒才算信了。薛東家果真隻愛錢。縱然也愛色,終究是為了以色得金。”


  “範施主是明白人。”


  範大爺吃了口茶,微微犯愁:“如今外頭傳言紛紛,多半與真相相去甚遠。我竟不知如何對付。特來請教師父。”


  薛蟠又歎:“不是貧僧給範施主潑冷水,隻怕沒有法子。因為人們隻能記住自己想知道的,並不關心真相。說起來——範五太太苛待繼子,廚下為了討好她、大雪的天兒竟然等飯食凍成冰碴子才送給九爺。這事兒你可聽說過?”


  “聽說過。”範大爺輕拍桌案,嗐聲道,“那個毒婦!恨不早知。”


  薛蟠假笑道:“這是假的。”


  範大爺一愣。


  薛蟠重複:“這是假的。繼母苛待範九公子是事實,可廚房有多大膽子敢送冰疙瘩飯食?能吃麽?想想都該起疑吧。範施主沒覺得太過離譜?”


  範大爺遲疑道:“是有些離譜。”


  “貧僧派人稍加查問,原來此事是範九爺的書童替衙門捕頭領路時說的。孩子深恨太太欺負他主子,故意在公差跟前詆毀。你看——”薛蟠攤手,“你心裏也覺得冰碴子離譜,可就是沒去核實。因為那女人大過年的惹麻煩,你巴不得她越惡越好,她的壞話你直接信了。所以,市井百姓又怎麽可能想知道你家的真相呢?公主婆家出亂子了。真真有趣、越亂越好。”


  範大爺苦笑:“倒是這麽回事。五嬸娘早先不是這模樣。”


  薛蟠聳肩:“欺負人不受約束,日進寸厘、水滴石穿。別管了,外人影響不到你家吃酒看花。”


  “也罷。薛東家,我想跟你商議件事。”


  “範施主請。”


  “林大人近來進諫天子變革田稅。”


  “呼——”薛蟠吐了口氣。“貧僧早猜著了。”範大爺苦笑。薛蟠想了想,正色道,“貧僧推薦貴府降低佃租來挽留佃農。”


  範大爺登時皺眉:“若如此,他們得寸進尺呢?”


  “範施主,你可知自家的佃租幾何?”


  “些許小事我焉能知道。”


  “那你有沒有命人去查?”


  範大爺惑然。


  薛蟠哂笑道:“範施主根本沒想過要不要去查查自家的佃租是否太高。因為你是強勢、佃農是弱勢。強勢何須了解弱勢。所以說,你連降低點兒佃租都不願意,天子又豈肯不變田稅?你在他跟前,與佃農在你跟前,並無兩樣。想讓權力擁有者放棄可得利益,壓根不現實。”


  範大爺沉思良久,輕歎道:“師父所言極是。如此沒法子了?”


  “佃農怎麽辦的,你也怎麽辦。”薛蟠道,“他們去別處種田,你就去別處弄錢。”


  範大爺冷冷的道:“他們去別處做工。”


  薛蟠渾如沒聽出弦外之音,還翻個白眼:“咬文嚼字!橫豎去別處謀生嘛。”


  範大爺搖搖頭:“罷了罷了。薛東家,你上回說咱們兩家合作?”


  “哦對!”薛蟠霎時笑容滿麵,“貧僧想跟你們家買煤礦。”


  “買~~煤礦?”範大爺饒有興致道,“為何不買金礦?”


  “金礦貴啊。”薛蟠道,“貧僧計劃從西洋弄幾套挖礦蒸汽機,需要有礦來做實驗。”


  “我聽不明白。”


  “西洋有種機器,可以替代礦工挖坑。但很粗糙、不實用。我想買些煤礦再買些機器,讓我家薛蝌改進工藝。”薛蟠比劃道,“對我而言,重要的是有幾個礦來弄機器——之所以不能隻一個礦,是因為一個礦不能保證機器到了別處也能使用。什麽礦不要緊,改良後的機器才是我將來要賣的東西。”他微笑道,“然後賣給你們這些挖金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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