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一十三章
榮國府內抓到數名隱匿賊寇, 忠順王府的要緊主子悉數趕來。陳公子卻於門口攔下不明和尚, 示意被人拿住了把柄。薛蟠跑到馬車旁跟徽姨打個招呼,先沒進府, 與陳公子靠著石獅而立。
陳公子許久說不出話來。薛蟠想了想,讓他先講述今日經過。他說得倒完整, 連跟周三爺去外頭說梯己話時也沒離開門口,時刻留心了裏頭。
薛蟠聽著,範二爺和周三爺都暗暗幫茵娘司徒暄軟化氣氛, 可知都不是對方同夥。把劍架上賈赦脖子的赤衣少爺乃當朝六皇子。他和忠安王孫兩位毫無邏輯胡攪蠻纏, 鐵定被人家威脅或引誘。其餘幾位幫腔的也都是菜鳥級別, 一聽就知道想幹什麽。反倒是陳公子他自己帶節奏不留痕跡,茵娘段位稍微差點兒就得被他主導風向。看來對方並非一個整體、水平良莠不齊、也沒有安排好的周全劇本。也對。這麽多鳳子龍孫, 誰有本事悉數收服?多半是每個人都被不同程度拿捏住了把柄。
乃問道:“對方給你的具體差事是什麽。”
陳公子垂頭道:“隻說引著爺們去梅花前偷看小姐們便好。”
“那副畫?”
“他們給的,讓我送給範二爺。”
咦?這哥們交代問題怪不主動的。“你知道赦大伯水榭裏有另一幅麽?”
“知道。”陳公子忽然明白過來似的,說了劇本。對方讓他按死先自己那副是假的,點燃範二爺的紈絝脾氣。賈赦再舍不得東西, 為了平息其怒火,隻能把水榭那副送他。人群中自然有人能辨認出第二幅也不真。如此便是抓住了賈赦的短處,方便逼迫他帶大夥兒去偷窺美女。
“看了美女之後呢?”
“之後就不用我管了。”
薛蟠點點頭, 紈絝當中另有人負責下半場。因覺得哪裏不大對。
就算是看見了林黛玉的模樣, 忠順王府門風肆無忌憚, 哪能被人看見了就嫁?姑娘們當中還有誰值得?六個綠林人, 四個等在姑娘們暖閣外、兩個放火。林黛玉身邊肯定有暗衛, 真鬧起來必率先脫險。別的姑娘還有誰值得如此大陣仗?冒險得罪許多人, 對方肯定得有十足的把握兼十倍的回報。
正琢磨著,出來位丫鬟,通報裏頭的情形。好在古人繁文縟節多,榮禧堂前才剛開始打花腔,還得打一陣子。丫鬟順帶說了小花廳裏的三篇梅花賦,道:“拉下荷包和陪她唱戲的三位姑娘,家中父親或祖父在翰林院任職。”說著送上《白梅賦》。
薛蟠展開看了看,隨手遞給陳公子:“這個你可知道?”
陳公子道:“知道。此文近日流傳甚廣,作者名曰穀豐登。”
薛蟠挑眉:“跟五皇子什麽關係?”
“五皇子?”
“五皇子妃姓梅。五穀豐登。有點兒誠心讓人聯想到一起去的意思。”
“這個我卻不知。”
“幕後黑手可曾讓你配合哪位小姐唱梅花戲麽?畢竟他們擬定的環境是在小梅林。”
陳公子微微闔目:“隻說若有人議論《白梅賦》就幫腔誇讚幾句,將之引申出去、說疑心作者在借物詠心上人。”
“咦?貧僧懷疑你上峰和幾位翰林小姐並非同夥。知道人家要玩梅花賦,想著怎麽利用一把。”
陳公子抬頭道:“師父言之有理。”
薛蟠皺眉想了半日,讓丫鬟將今兒來的小姐們悉數數一遍,不禁咂舌:“這麽多!”
三十多位,光是想把名字對上臉都夠難的。可這些皆出自榮國府舊交、老派權貴。公侯小姐十幾位,實權派隻有景田侯府兩位裘小姐,外加接手了郝家差事的平原侯府兩位蔣小姐。父親祖父實權在握的,最高級別也不過是王熙鸞。而世人皆知王熙鸞早已訂婚,轉過年去就得做裘小姐的大表嫂。
乃長歎道:“京城的麻煩就在於,你根本不知道誰是誰的人;誰明麵上是誰的人、背地裏投了誰。誰跟誰聯了手、誰跟誰稍微合作,誰跟誰曾經聯手或是曾經合作。誰跟誰翻了臉、誰跟誰假裝翻臉。誰被誰握著把柄被迫做違心之事。”
丫鬟笑道:“師父最是饒舌,我頭都聽暈了。橫豎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說的對。”薛蟠打了個響指。丫鬟行禮進去。薛蟠看看陳公子,“心下放寬了幾分沒?可以說你的事了麽?”
陳公子深施一禮,開始講述。說自己幼年時被拐子拐走,淪落到戲班子裏唱戲。後來在船上假意失足落水逃出生天。那地方離他家不遠,討著飯回去。恰逢伯祖父升官,家裏有了錢供他讀書。去年考取秀才,老家沒什麽良師,祖父打發他進京投靠族中伯祖父、方便求學。萬沒想到,有人拿出了他的賣身契。
薛蟠聽罷便知,這哥們並非提線木偶。“唱戲”兩個字跟蔣玉菡的師弟搭上了。
昨兒戲班子離開榮國府時有人跟蹤,將地址報回忠順王府。王府派了高手盯著那小戲子,直至下午才等到陳大人家的管家。小戲子說了從趙茵娘口中聽來的蔣玉菡事跡,但隱去了“金陵堆金橋頭一帶”這個地址,還口齒清晰的把“江氏樂器行”改成“香至樂器行”,也沒提自己已供了管家出去。因咬牙握拳說自己要去找師兄,無非是找遍整個金陵城罷了。那管家明擺著被“蔣玉菡是送給蕭四虎的”這種說法給驚呆了。沉思良久,說願意幫小戲子,便走了。小戲子衝著他的背影踢了幾腳。
陳公子半個字不曾提起那小戲子,梅花賦也是不涉及就不吱聲。他還真不見得是被迫行事。
此時寧榮街口搖搖晃晃的拐進來一頂大轎,應當是宗人令忠福王爺到了。這位大叔並無野心。蔣玉菡的師父乃其相好,人也是他送去江南的。若別有用意,隻怕是被幕後黑手引誘所為。難怪當日貧僧覺得突兀呢。
趁轎子還沒近前,薛蟠對陳公子道:“你就是個二傻子。既然當年是被拐子拐的,賣身契上自然不會寫你自己的本名本貫,賣你的也不會是父母親眷。大不了同名同姓唄。”
陳公子苦笑:“那上頭有我的手印。”
“哦,你幾歲的手印?”
陳公子愣了會子道:“五歲。”
“你現在的手指頭比五歲長大了多少?抵死不認萬事大吉。”薛蟠笑眯眯拍拍他的肩膀道,“大兄弟,你如今是當朝大司馬的族孫、公主府爺們和準皇後親弟弟的朋友。你說他們是碰瓷、他們就是碰瓷。若還扒拉著你不放,範二爺隻管打殺了。還搭理他個球囊啊~~”
陳公子從沒聽過這種賴皮法,無言以對。
薛蟠拉了他的胳膊竄入大門,嚷嚷道:“轎子裏肯定是大人物。咱們不快點溜會被抓去問話的。”
跑到榮禧堂外往裏窺探,堂上黑壓壓的全是人。徽姨正中而坐,左右陪坐著忠順南安北靜三座王府的太妃王妃,史太君也在。世子司徒昀麵黑如鐵坐在客座,上首坐著位穿赤衣的、想來便是六皇子。其餘司徒暄水溶等人均吃茶看戲。
薛蟠低聲道:“貧僧得去後院看看姑娘們,你隻管進去。”陳公子有些驚懼。薛蟠擠擠眼,“裘良大人還沒到呢。待會兒才會正式開始。若問你被人家捏住什麽把柄,就說欠下好多錢。你年輕,家裏又不是土豪,欠錢這種短處實在太正常了。伯祖父再有錢也不是你的對吧,何況隻是同族、血緣挺遠。”
陳公子無奈,咬著牙溜了進去。
薛蟠直奔後院。姑娘們聚集於賈母堂屋中,大丫鬟琥珀立在門口。薛蟠讓她喊茵娘黛玉兩位出來。看倆小姑娘都活蹦亂跳的,林黛玉還有點兒唯恐天下不亂,大和尚鬆了口氣。
乃引著她倆到隔壁耳房先告訴了件正經事。
中午時分,忠順王府飛回了高麗信鴿。錦州賈家軍多年不戰,技癢得厲害。並何山子在揚州時早已研習了朝鮮半島的情報和沙盤,還跟林黛玉聯合模擬多種方案。一路打下去勢如破竹,沒幾日便打到其國都漢陽城下。此時方想起來,說好了先不動他們皇族,又繞城離去。彼國國主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如今正四處打聽。小朱派了人守在漢陽,故此兩支隊伍聯係上了。
議論幾句國際局勢後,趙茵娘從頭細說今日經過。最末道:“姐妹們大都被嚇得‘小賊’和‘放火’四個字嚇得花容失色,看著都不像是懂得反套路的。”
“經驗不足。”薛蟠道,“比如史湘雲。說是侯府千金,無半點政治價值,誰會套路她?”早先元春挨算計也是在賈璉前程可期之後。可見開國權貴已逐漸沒落。
“橫豎我倆方才跟熙鸞和裘家妹妹商議許久,愣是沒猜出針對誰。”
“嗯,那就是一套一個準的意思。”
通完氣,薛蟠折返榮禧堂。徽姨的老仆拉他到僻靜處說話。那六個飛賊已經抓到,正關在隔壁耳房裏。方才稍微審了審。他們自稱是被雇傭來的,通過一個叫“老狐狸”的線人聯絡,各不相識、也不知道雇主什麽身份。任務是放火和製造混亂,不許殺人。武藝都極高強,絕非隨便能尋到的。
薛蟠嗬嗬兩聲——聽著像自己舊年糾集一群高手從慶王世子手中救出老黑的模式。若他們家依葫蘆畫瓢,極方便甩鍋。
此時裘良趕到,正式升堂。
兩幅臨摹的《蕉陰結夏圖》擺在案頭。先是賈赦說自己如何被人忽悠;然後陳公子依著不明和尚的建議,說自己欠了三百兩銀子的債、被逼推波助瀾。給賈赦送禮之人和套路陳公子之人的體貌特征,悉數說給裘良去查。因疑心陳公子別有心思,薛蟠仔細留意了他描繪的“劉老爺”,容貌聲音種種差不多是拿史家兩位侯爺拚出來的。大抵可推陳公子在扯謊。真正讓他來做這些事的是他熟人、他不肯或不敢透露。
而後明徽郡主詢問忠安王孫,那小子咬緊牙關視死如歸,隻是沒忍住瞧了六皇子一眼。薛蟠本來盤算著,紈絝裏頭最值得利用的便是六皇子了;見狀悄悄托司徒暄幫忙將六皇子請出去借一步說話。六皇子忙不迭跟著開溜。
三人跑到拐角廂房坐下。薛蟠合十頌佛道:“這位施主,方才王孫偷偷瞧了你,想來你二人乃同夥。眼下這情形,不是硬著頭皮不認便能混過去的。若有不方便之處,咱們可以換個說法。”
六皇子眯起眼瞧了他半日:“怎麽換個說法。”
薛蟠微笑道:“二位施主來榮國府的目的既然不是看美人,卻想偷窺女菩薩們,無非幾個緣故。要麽你們對某位姑娘一見鍾情、隻不知道人家是誰……”
話未說完,六皇子大怒,拍案喊道:“胡說!”
薛蟠齜牙。貧僧運氣真好,舉第一個例子就中。少年人性子不淡定,肯定不是主謀。“好吧。某位姑娘得罪了你們,你們想找出是誰。”
六皇子哼了一聲:“不錯,正是。”
薛蟠正色道:“今兒來的諸位爺們當中,頂數六爺你身份高。若想推測出對方的目的,首先得知道你想找什麽人。找人這種事,其實隻憑借特點也可以判斷出來、用不著親眼看過。你要找的人多大歲數?”
六皇子沉默許久:“我哪兒知道。”
“看她的頭發,及笄了沒。”
“嗯。”
“看她的衣服,家裏有錢不?”
“極富貴。”
“她性子是爽利型還是靦腆型?”
“都不是!刁橫潑辣。”
薛蟠牙根一涼。“有多高?能比劃一下麽。”
六皇子想了想,舉起手比劃了一下。“這麽高。”
“胖子還是瘦子還是不胖不瘦。”
二人說了半日,薛蟠越聽越心驚。
每一項都符合王熙鸞。
紈絝們偷窺美人時,飛賊襲擊梅花林。六皇子身邊肯定是帶著護衛的。原本想找王熙鸞麻煩,遇上變故少不得反而會護著她。
臣子家的女兒,皇子王孫想搶就能搶,無需管你訂婚了沒有。何況六皇子尚無正妃。
王熙鸞跟魏公子感情已深,必然不肯別嫁。她準公爹魏慎,說是輔佐平原侯,其實早已憑實力把上司架空得差不多了。魏夫人出自景田侯府裘家。怎一個亂字了得。
肯弄出這麽大手筆,對方知道魏慎是做什麽的。則平原侯府可能摻和在其中。
攪掉王子騰和魏慎聯姻不是對方的最終目的,不過是一個步驟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