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零八章
林海跟著領路小太監走到大明宮, 戴權急急的從裏頭出來。二人說了幾句話。不多會子,兩個小黃門便派去忠順王府,將不明和尚傳召進宮。
事兒來得措手不及。雖說已見過許多鳳子龍孫, 見皇帝還是頭一回。薛蟠有點緊張,問林黛玉:“你猜到我今兒要麵君了沒?”
“沒有。”黛玉道,“我又不會掐算。”
“好吧。生活充滿不確定性。”貧僧上輩子可是連續參加中學生物理競賽的人物, 豈能怕古代皇帝?乃換上新僧袍重新精神抖擻出發。
如今的紫禁城跟後世的故宮感覺完全不同, 莫名冷清肅穆。戴權等在大明宮門口含笑道:“不明師父,可有不適。”
“有。”薛蟠道, “你們領路的小兄弟腳程太慢。”戴權哈哈兩聲。
走入殿內, 一眼看見正中高高在上的龍椅、龍椅上高高在上的老頭。林海恭立於側。
事實上, 出家人見皇帝磕不磕頭這事兒並無定論,薛蟠已拿定主意不磕。皇帝興許會不高興,然他並不敢強迫。畢竟“有來曆”早早便板上釘釘。大步近前,長誦“阿彌陀佛”, 躬身行禮。
皇帝並沒計較,隻望了戴權一眼;戴權讓內侍們悉數退出。因問那個已死的蘇嬤嬤。
薛蟠苦笑:“貧僧特意沒告訴戴公公。人家下了一盤好大的棋,可貧僧摸不著頭腦。”
皇帝問道:“師父, 這裏頭可有岔子。”
“回陛下。就已知情況, 沒有。”薛蟠合十垂目, “許多事, 正因為不能說出來, 才會被歹人利用。”
沉思片刻, 戴權低聲講述。
昨晚上梅娘娘半得意的告訴皇帝, 有個女人傾慕自己多年,真想知道是誰。皇帝壓根兒不信,還覺得好笑。容嬪嬌嗔撒嬌,認真說章嬤嬤絕不會哄騙臣妾。章嬤嬤乃容嬪身邊的老人,最開始教容嬪讀書的便是她,皇帝派人仔細查過。因問那女人是誰。容嬪歎氣惋惜,說才沒了不久、頭七剛過。
皇帝心裏咯噔一聲。容嬪久居深宮。若真有女人傾慕她,必是宮中的女人。頭七剛過且傾慕妃嬪的,莫非是前些日子淑妃處服毒自盡的蘇嬤嬤?忠順王府那頭一直再沒告訴戴權案子進展,也沒提要求。章嬤嬤這話是何意?她若不可靠,怕是真要依著不明和尚那句話——“龍有時候能被蛇吃了。”
不明和尚聽罷登時皺起眉頭,正色道:“察覺出蘇嬤嬤傾慕的娘娘是誰之後,貧僧沒告訴任何一個人。因為蘇嬤嬤絕對是暗戀,娘娘本身毫不知情。若揭出來,髒水隨便潑。這個章嬤嬤的心思,貧僧難以猜測。也許她和蘇嬤嬤是好朋友,覺得蘇嬤嬤巴巴兒死了、她喜歡的人竟不知道,未免可憐。”
戴權道:“二人並無交情。”
薛蟠輕歎一聲:“那就隻能是……等了七八天也沒見動靜,不得不自己動手戳破。章嬤嬤與指使蘇嬤嬤之人是同黨。在周淑妃的地盤、命暗戀梅容嬪的嬤嬤行刺、栽贓給吳貴妃。後宮三位最惹眼的娘娘一個沒放過,貧僧由衷欽佩其野心和大手筆。且把蘇嬤嬤安插過去的時間很早。彼時正值妃嬪省親,周娘娘還是個貴人,挺多人都覺得梅娘娘以色侍人兼娘家一無所有、很快就會失寵。他竟能猜到今日之勢,早早布局。貧僧欽佩他的前瞻眼光。”
戴權思忖道:“端王?”
薛蟠搖頭:“若白尚書之女進宮,今上和端王可謂雙輸。還有一種可能,幕後黑手的目的是讓後位空懸。那麽他想扶持的皇後人選還沒到進宮的年齡,或者他擇定了某位母親當不上皇後的皇子。”
“皇子與之同謀?”
“非也,皇子多半什麽都不知道,因為年紀太小。”薛蟠合十道,“可居的奇貨,必須好控製。否則一不留神就會替他人做嫁衣。”
戴權點頭,拍了兩下手掌;掌案李太監推著個嬤嬤走了出來。
薛蟠念佛,看著她有些悵然——不用問,肯定是章嬤嬤了。隻見她麵無表情跪在地下一動不動。薛蟠齜牙直笑,對著皇帝深施一禮:“陛下,請恕貧僧無禮。”
皇帝見他笑得挺不懷好意,點點頭。
薛蟠向李掌案做了個手勢,自己往殿旁走去。李掌案押著章嬤嬤跟在後頭。薛蟠盤腿坐下笑咪咪道:“請章嬤嬤抬起頭看著貧僧。”章嬤嬤跪在他對麵,後腦勺朝李掌案等人,隻有薛蟠一個看得到其神情。
薛蟠咳嗽兩聲:“請問章嬤嬤背後之主可是姓趙?”章嬤嬤依然麵無表情。“可是姓錢?可是姓孫?可是姓李?……”順著《百家姓》往下念,第十五句便是“俞任袁柳”。問到“可是姓袁”,章嬤嬤與之前並無兩樣。然而薛蟠卻打了個響指:“姓袁!”
章嬤嬤愕然,脫口而出:“不是!”
“就是!”薛蟠指道,“知道為什麽要將你挪到邊上來麽?因為可以聚精會神觀察你的反應。貧僧問‘可是姓俞’時你的呼吸稍微加重,因為你知道快到了。”並沒有。“問到姓袁,你眼睛的瞳孔忽然放大。”也沒有。“所以你身後之主姓袁。”薛蟠抬頭看著李掌案,“姓袁、知道陛下曾經的未婚妻長什麽模樣,有能力在後宮之中安排某位嬤嬤去服侍某位娘娘。這樣的人應該不多……額,阿彌陀佛。”放眼望去,皇帝、戴權和李掌案都是一副已猜到的神情,薛蟠趕忙合十頌佛。章嬤嬤呆若木雕泥塑。
林海卻近前跪下:“求陛下替小女做主。”
皇帝沉思良久:“不明和尚,依你看他想扶誰。”
薛蟠想了想:“九皇子。”
皇帝微微抬頭:“緣故?”
“母子皆得寵,扶持起來容易些。舅舅不成器,前朝無可依。”薛蟠朝章嬤嬤努了下嘴,“母親已經被控製得差不多了。若再潑上點兒髒水,便可拿捏穩妥。隻是他們沒想到梅娘娘都已經是孩子他媽了,還這麽幼稚……額,還這麽單純。非但一點兒不害怕,還跟棒槌似的憨憨的直接告訴了陛下。”
章嬤嬤忽然哈哈大笑:“幼稚?憨憨的?陛下以為她說的是實話?”
薛蟠偏了偏頭:“反正章嬤嬤你這會子說的不會是實話,必然是聽上去仿佛很合理的挑撥離間的話。”
章嬤嬤哼道:“聖上還做夢呢!她早已結交了外朝權臣。”
“咦?貧僧有個問題。”薛蟠舉手,“請問梅娘娘是通過什麽方式結交外朝權臣的?畢竟她連宮門都出不去。她弟弟既不靠譜,也沒娶媳婦。”
皇帝忍不住嘴角勾起。章嬤嬤又哼:“難怪世人皆說不明師父擅長阿諛奉承,馬屁拍得果然比旁人高杆幾分。”
“哎我說,您就不能正麵回答問題麽?誰在幫她傳遞消息?若是個路人甲似的小太監小宮女,人家外朝權臣不認識,如何能確信並非假冒?權臣叫什麽?說出名字來咱們判斷一下好不好哄騙。再說,權臣結交寵妃的目的當然是托人家吹枕邊風。請問梅娘娘可曾提議過升官貶官人選?”
章嬤嬤再哼:“佞賊,還穿什麽僧袍。”
“您老倒是給名字啊!幹嘛巴巴兒繞圈子?貧僧的激將法這麽不頂事麽?”
皇帝哈哈大笑。容嬪連前朝官員的名字都不清楚,遂滿心篤定章嬤嬤純屬無中生有,朝戴權使了個眼色。戴權又朝林海使了個眼色。林海領著小和尚告退了。
不多時,皇帝親將章嬤嬤帶去太上皇跟前。太上皇聽罷原委,命人到宮外傳袁公公,並從書庫中喊了聞嬤嬤出來。袁聞二人相見,又看章嬤嬤跪在一旁、皇帝有點兒趾高氣昂,都知道出了岔子。
太上皇閉目養神良久,緩緩睜開:“說吧。”
袁公公冷汗淋漓,避重就輕說刑部尚書高昉有意結交宮內寵妃,自己手下人隻搭了個橋。太上皇命帶他去後頭、留著兩位嬤嬤,傳高昉進宮。
高昉和袁公公一樣,說諸事皆袁公公的主意,自己迫於無奈幫了他兩手。太上皇看了畢安一眼。畢安將高昉從前殿帶走,繞個圈子回到後殿交給別的太監看管,自己繞圈子原路返回。
此時袁公公已被重新帶回前殿。太上皇吃了半日的茶,等畢安回來才讓袁公公重新招供一回。袁公公方才聽到了高昉所言,竭力反駁,順帶捅出高昉許多機密。待他說完,畢安請高大人出來對質。場麵一度十分崩潰。
事既至此,雙方唯有撕破臉皮。太上皇悠然吃著茶,猶如看鬥雞。皇帝的臉色不大好看。依著二人所言,容嬪與他們往來已久,隻尚未幫著吹枕頭風罷了。
聽了半日,幾個人悉數帶下去,太上皇看了兒子一眼。皇帝迫不及待道:“這些容嬪皆蒙在鼓裏,是那個姓章的奴才欺上瞞下妄作主張。容嬪全然不知前朝事。”
太上皇冷笑:“你覺得,容嬪諸事不知?”
“不知。”
太上皇有些灰心,擺擺手:“你說不知就不知吧。”
皇帝知道他老子沒信,急得額頭冒冷汗。
眼看著皇帝退出殿前,太上皇搖頭道:“心已瞎了。”閉目良久,命畢安去靜心齋取出三星獻壽紫檀木櫃子下頭第四隻匣子。
畢安取了東西來,太上皇親自打開。裏頭是一紙密折和一份卷宗。
上折之人乃先錦衣衛金陵千戶魏慎。魏大人查到,錦衣衛在京城開了個脂粉鋪子名叫紅香堂,其掌櫃姓袁。多年前,一個叫柳湘芝的同僚偶然查出件事。先李太後手裏有種特殊的印泥,初蓋鮮紅,數月之內迅速變淡,不到一年徹底沒了。李太後曾以此印泥偷蓋太上皇私印,猶如假傳聖旨。
這卷宗落到袁掌櫃手裏。他非但壓下來不往上報,還丟給柳湘芝份閑職、讓他去榮國府給賈寶玉當武師父。後來柳湘芝陪著賈寶玉南下金陵,袁掌櫃幹脆就不跟人家聯絡了、隻當沒有這位同僚。袁掌櫃和李太後毫無瓜葛。魏慎懷疑,袁掌櫃想謀奪那種印泥、自己假冒上命時好使。因郝家滿門忽遭滅口,怎麽看都是魏慎幹的,而魏慎堅稱自己沒幹。故他又懷疑那事兒是袁掌櫃所為,栽贓到自己頭上。
太上皇舉起放大鏡,先查看魏慎的密折,再查看柳湘芝的卷宗。又拿過匣子,取出個銅錢大小的青玉盒子。揭開盒蓋,裏頭是大半盒朱紅色的印泥。
遂將東西一件件放回匣子,吩咐畢安:“交給魏慎他老子。”
畢安垂頭答應,心中暗暗唏噓。老聖人這是不打算再保袁公公了。
老聖人闔目養了會子神。畢安正往外退,他忽然又說:“你出去時,過一趟大明宮。該送去大高玄觀的快些送去。後宮亂得跟馬蜂窩似的。”畢安彎腰答應。
皇帝聽了畢公公傳話,頭疼欲裂。老頭子仿佛知道他還欲再拖延一陣似的。
下午,林海和薛蟠又被喊去了紫禁城。出門時徽姨和黛玉都篤定會讓評議立後,雙雙叮囑他倆閉嘴。走到門口,黛玉忽然把薛蟠拎到僻靜處嘀咕了幾句話。薛蟠連連點頭。
果然,皇帝直接讓他倆出主意,該立誰為後。
小輩當然得衝鋒在前。薛蟠率先道:“陛下,您老的家事,林大人和貧僧一個臣子一個和尚、知道得太少。然貧僧以為,皇後與妃嬪是兩回事。皇後是一個職位、一份差事、一種責任。妃嬪……就是您的女人而已。您老覺得,自己的女人裏頭,有誰更合適做皇後這份差事的?最基本的兩條應該是公正和不妒忌吧。貧僧胡猜的哈。”
皇帝點了點頭:“不明師父不愧是出家人,最明白不過。”
“阿彌陀佛。貧僧身在事外。當局稱迷,傍觀見審。”
薛蟠那番話當然是故意的。林大小姐表示,這個皇帝太過無恥,不許幫他。就讓他朝局不穩,冷了吳遜的心最好。
當晚,皇帝先去淑妃周氏處用晚飯,說話到二更天;後起駕離開,終留宿貴妃吳氏。
次日,天子下詔,廢除結發妻子張氏的皇後之位,送往大高玄觀出家為道。
吳遜太太急約不明和尚相見,說吳貴妃後位艱難。薛蟠搖搖頭:“立吳娘娘顯然對前朝局勢更有利。今上又不是傻子,絕對一清二楚。這說明,他想在私人問題上任性一把。”吳太太不覺失望。
鳳印已被戴權親自送去了周淑妃宮中。第二個淑妃即將登上後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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