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章

  林黛玉險些遇刺第二天, 大太監戴權親自來了趟忠順王府。帶著周淑妃跟前一位得用的嬤嬤, 講述刺客宮女身份。彼此薛蟠正在黛玉屋中說笑話。聞訊後,二人一道出來。


  此女名叫紫煙,今年十九歲, 嶽州府選上來的秀女。前幾年收到書信,家鄉遭瘟疫、死了半個鎮子的人,她全家便在其中。早先還有兩三個朋友,相繼亡故, 如今已不大愛說話了。素日老老實實謹小慎微。曾跟周淑妃表忠心, 說自己除了主子什麽都沒有。這條命隻給主子便了。


  薛蟠聽罷道:“借問吹簫向紫煙,曾經學舞度芳年。老實說紫煙是個很敷衍的名字。她自己家裏取的, 還是淑妃娘娘幫她改的。”


  嬤嬤道:“她們四個本是一組,叫做白沙、碧雪、紅葉、紫煙。娘娘取的。那三個都沒了。”


  薛蟠歎氣:“怎麽沒的。”


  “紅葉前年因不留神在皇後娘娘跟前失禮, 當堂杖斃。也是前年, 碧雪投井自盡, 猜不出緣故。白沙去年年底得了風寒, 沒挺過來。”


  後宮果然會吃人。薛蟠思忖道:“十九歲的姑娘不懼赴死, 幕後之人必有能打動她的東西。林大人回京乃突兀事, 旁人毫不知情。第一日回京, 第二日徽姨就進宮了。所以紫煙姑娘定是人家早早預備好的死卒,隻要用得著、隨時可死。”周姑娘聽見端倪沒跟族姐打招呼,還是別告訴宮中的好。所謂的不負恩情……“重恩和深情皆容易操控一無所有者。得查查她家裏可是真的沒人了, 碧雪何故尋死。公公們雖身有殘缺, 相貌出眾兼才學不俗者其實很多, 對食情深不輸夫妻。”戴權嘴角微有笑意。“宮中偶然也能遇到皇子。”


  嬤嬤道:“她老家已派人去了。碧雪之死,當日便已查過。”


  “換兩個人,分別重新查。”


  戴權道:“老奴去查。”


  嬤嬤道:“老奴也重查一回。再查查旁人。”


  “淑妃娘娘處必有給她下指示之人,子母連環扣。吳貴妃或容嬪處可查出了什麽?”


  戴權道:“沒有。”


  “奇怪之物呢?”薛蟠道,“比如莫名多出來的小東西。半塊汗巾子、一枚紐扣,都可能是伏筆。”


  “師父覺得有人栽贓?”


  “不好說。阿玉你看呢?”


  林黛玉道:“凶手很有把握自己不會被查到,所以他跟紫煙姑娘必是單線聯係,且隱藏在習以為常之中。”


  “還有一種可能。”薛蟠豎起手指頭,“已經安排好了替罪羊。”


  黛玉接著說:“或是臨時出了變故、逼不得已。”


  薛蟠再接:“事實上,林大人憑空冒出來已經是個很大的變故了。”


  戴權使了個眼色,薛蟠忙拉他去了隔壁耳房。戴權低聲道:“有朝臣主張從得用的人家中另擇皇後。”


  薛蟠瞟著他:“得用的人家,指哪一類?”


  “像是梁廷瑞大人、戴青鬆大人。”


  靠!“貧僧要是沒記錯,梁廷瑞聽說長得挺不好看的,戴青鬆貧僧見過、平平。他倆的女兒和孫女能好看到哪裏去。”


  “既是擇後,賢德便好。”


  “那也得皇帝下得去嘴啊!”薛蟠搖頭,“不可能。”就當今天子那個顏控勁兒……“還有備選沒?”


  “其餘就多了。”


  “也罷。線索不可能擺在明麵上。”


  “師父可有懷疑的。”


  “沒有。也不會占卜。”薛蟠又想了半日,“聖人可有什麽秘密基地?”


  “基地是何物?”


  “就是他犯愁的時候,可會去哪兒散心。”


  戴權神色一動:“東郊有一大片梅花林,開得極好。聖人早幾日曾白龍魚服去轉悠過,回來心中舒暢許多,惦記再去一回。”


  “他是如何想到要去的?”


  “當日老奴正陪他在廟裏閑逛,聽香客提起。他老人家一時興起。”


  薛蟠腦補了一下,這種程度還不夠忽悠皇帝,應該是偶然的。事後被人知道、盤算利用第二次的可能性比較大。眼珠子滴溜溜亂轉,拉著戴權嘀咕半日。老戴有些為難。薛蟠擠擠眼:“姑且一試。”


  “林大人怕不會答應。”


  “咱們先把阿玉忽悠了。”


  薛蟠遂溜到隔壁將林黛玉招過來。黛玉覺得有趣,當即點頭。再說給林海;林海還沒來得及批“胡鬧”,徽姨先同意了。戴權已沒法子反對,隻好跟著去。


  大半個時辰後,京郊梅花林來了輛烏頂大馬車。車上下來幾個人。為首的是個衣衫華貴、十四五歲的小少爺,白白淨淨像個小姑娘。身旁陪著一位老儒一個老仆和一個身形敦實的年輕護衛,並兩三個下人。梅花正開在好處,遊人如織。亦有聰明的偷偷打量這幾位腳底下——管事和下人穿的鞋皆宮中樣式。有趣的是,小少爺和護衛興致勃勃,老孺和老仆愁眉苦臉、時不時交換個眼神。


  逛了許久,忽聞琴聲悠遠。小少爺側耳聽了半日,循聲找了過去。梅林深處搭了兩座小茅屋,是賣茶水點心的,許多遊客走累便來此吃茶閑坐。因不是什麽大飯館、桌椅有限,席地而坐者甚多。有個儒生約莫三十七八,正坐在梅花樹下彈琴。旁邊圍觀六人,三儒兩釋一道,陶醉不已。一曲終了,眾人撫掌讚歎。小少爺領著手下人聽了後半首曲子,連連點頭。


  可巧坐著桌椅的幾個人離開,小少爺便坐了過去。老儒陪坐,護衛和老仆分立於小少爺身後。


  隻聽方才圍觀的幾個儒生議論起朝事,說著說著便說到皇帝要改立皇後上去了。小少爺饒有興致聽著。老仆險些沒繃住笑,讓護衛偷偷踢了一腳。老儒側頭看看護衛。護衛低聲道:“貧僧的卦算得多精準!”嗬嗬,都是貧僧玩剩下的。


  議論許久,從盤點後宮佳麗的父兄到新娶皇後。那個彈琴的儒生笑道:“兵部尚書白大人老來續弦,得了個小閨女,當年還曾熱鬧了一陣子。如今算算也該有個十四五歲了。”


  某儒立時嗤道:“胡扯!白大人年輕那會子曾跟著端王出過兵呢。”


  彈琴的道:“兄台也說了是年輕那會子。今時不同往日。他女兒若做了皇後,他焉能不改換門庭?”


  話音未落,小少爺的護衛笑道:“單純幼稚,二傻子。”


  彈琴的轉過頭來看看他們,拱手道:“這位壯士,有何見教。”


  護衛先問他家少爺:“主子?”小少爺點點頭。護衛上前兩步,抱拳行禮,朗聲道,“人為萬物之靈,百變千變萬變。你永遠都不知道在一個人心裏什麽最重要。白尚書五十來歲娶續弦,得了個女兒、愛若掌上明珠。可他少年時便跟著端王了。你憑什麽斷定在他心裏女兒會比端王重要?萬一白大人心裏最重要的是端王、而白小姐心裏最重要的是父親呢?”


  在場有二三十位圍觀群眾,齊刷刷打個冷顫。老仆腿肚子都抖了一下。


  彈琴的僵了一僵。另一個短須儒生插話道:“聽聞白小姐美豔無雙。”


  護衛幾步走到他跟前,肆無忌憚上下打量。短須儒生有些尷尬:“壯士作甚。”


  “評估先生這身衣裳。”護衛道,“從頭到腳大抵不超過半貫錢。”


  短須儒生麵黑如墨染:“好一個隻認衣衫的奴才!”


  “哦,卑職沒有瞧不上先生的意思。”護衛道,“因為您方才提起了尚書家的小姐。須知,尚書乃從一品大員、接近文官的天花板。他們家的女眷,像您先生這樣的草民,遠親近友十八杆子圈起來,大概也尋不出哪位能見得著。所以您聽誰說曾經見過尚書千金容貌的?卑職建議您下回削削他的麵皮——太會吹牛了。”


  人群中有一小半笑了起來,多半卻沒笑。


  護衛猛的撂下臉:“美豔無雙這四個字通常是用來形容什麽女人的,大夥兒心中清楚。您那位說這話的朋友,心思隻怕有些齷齪。且想必也沒什麽能耐。有能耐之人,一寸光陰一寸金。或讀書或做事,焉能成天袖手謗人.妻女刷存在感。”


  與他同來的老儒率先撫掌:“說的好!”


  小少爺跟老仆說句什麽。老仆咳嗽兩聲,朝護衛打個手勢。護衛退回主子身後。小少爺站起身,環視眾人一眼,拂袖而去。留下許多人麵麵相覷。


  小少爺乃是林黛玉假扮,老儒是她爹林海,老仆乃大太監戴權,護衛自然是薛蟠。


  刺客這事兒,他們昨兒商議到大半夜,實在猜不出若林黛玉宮中受傷誰能得好處。有點分量的後宮妃嬪挨個兒過濾一遍,全部利空。最終嫌疑隻能落於鳳印的其他備選小姑娘。


  可戴權說的那兩家,薛蟠都清楚。梁廷瑞本身就是薛家的人。膝下一兒二女早已成親,大孫女還是個娃娃。所以他就是人家拉來充數的。戴青鬆倒是有個孫女年方十三。這歲數做皇後也太難為了,且老戴長得並不比老梁好看。


  再一想,梁廷瑞戴青鬆這兩個人選,仿佛是對著杜禹依葫蘆畫瓢的。說辭大概是先太子妃信圓師父人物出挑,不如就依此套路雲雲。主意出得有點兒敷衍,薛蟠不得不考慮人家也許是想另辟蹊徑。遂試探天子可有秘密基地,猜測有什麽人設下了戲局等在這梅花林。


  及走到四下無人之處,薛蟠先道:“那位白小姐,隻怕長得像什麽人。”


  林黛玉偏了偏頭:“白月光?”


  “嗯。”薛蟠道,“環境很大程度上能影響人的情緒。假如今兒出來的是聖人,看著自己治下的百姓歡歡喜喜看花,緊張情緒不免放鬆幾分,也就容易受到氣氛影響。方才那些人許多都是托兒。一個正在挑選妻子的男人,偶然聽說了一位姑娘美豔無雙、梅花林中人人附和,豈能不好奇?”


  “他會設法看看白小姐。”


  “對。我起先以為,幕後之人有意推哪位娘娘或姑娘上後位;如今看來大抵不是。他們並不能直接翻雲覆雨,故此隻能使引誘之類的手法,將貴人當做棋子。目的很難猜。”薛蟠皺眉,“勢力範圍相當廣。能在寵妃宮中行刺,還知道尚書小姐的長相。”


  戴權糊塗了:“他們想推白小姐上後位?”


  “有這種可能。但肯定不是為了白小姐和白尚書好。宮中必然更加亂套,渾水摸魚。老戴,咱們這就去白家。”


  “作甚?”


  “看看白小姐究竟是不是像誰。”


  黛玉道:“有些突兀。還不如去王家。王熙鸞肯定見過她,畫幅畫像給戴公公看。”


  “也行。”


  他倆就這麽愉快的決定了,也不過問林海一聲;林海也沒覺得哪裏不對。戴權瞧了這三位幾眼,沒言語。


  遂離開梅花林,進城趕赴王子騰家。因不想驚動太多人,隻林黛玉一個下車,其餘幾位皆等在車中。


  不多時黛玉拿著畫像出來了。三幅,正麵、側麵、半側麵。戴權才看第一眼便深吸了口氣。


  薛蟠覷著他:“看來貧僧的卦又算對了。”


  戴權長歎:“像段小姐。已沒了多少年。”


  @#$%^&*……薛蟠滿腦袋都是國罵,強忍住沒讓爆出來。皇帝的初戀。半晌他輕聲道:“看來,人家並不是因為想拉端王下水,才特意挑了兵部尚書之女。而是,十分不湊巧的,長得像段小姐的姑娘正好是兵部尚書之女。若是尋常民女,可能早就送進宮中,在什麽假山後、花樹前偶遇過天子了。”


  戴權整個人瞬間冷若冰霜,牙齒咬得咯吱響:“好大的膽子。”


  薛蟠道:“既然段小姐已沒了多少年,想必見過她的人並不多?”


  “不多,且都是老人。”


  “額,您老千萬當心。這幕後黑手可能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勢力。跟網子似的。”


  “師父意有所指?”


  “沒,就是個形容。”薛蟠齜牙,“越是藏於水下的人物,越擅長鑽空子。龍有時候能被蛇吃了。”


  戴權若有所思。


  乃回到忠順王府。方才周淑妃的嬤嬤到客院看周姑娘去了,楊王妃打發人喊她過來。


  那嬤嬤笑道:“我們姑娘聽說幾位去了東郊梅花林,羨慕得了不得。不明師父乃江南詩僧,想必又有佳作?可否給我們姑娘瞻仰瞻仰。”


  薛蟠合十道:“慚愧。自打林小姐說貧僧江郎才盡後,就真的才盡了。”


  林黛玉橫了他一眼:“既這麽著,這會子我說你還餘了半分才,作首詩吧。”


  “額,給點時間哈。”


  徽姨拍案:“說正經事。”


  “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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