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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九十三章

  要不是同僚眼神好, 這位仇都尉還真抓不住。他扮的商賈太像商賈了。


  接到鬆江的鴿信已是二更天。小朱和張子非商議後都覺得, 欽差住的不是客棧就是驛館。江南一帶貿易繁盛,與京城往來的商隊多, 故此大道旁邊各種客棧很多。縱然是身懷密旨趕路的欽差,也沒必要露宿荒野。且他們沒有四皇子回來的準確時間點, 畢竟海上行程難定。遂連夜派出人手,扮作各種身份, 沿大道往北, 盯住客棧驛館早起出門的主兒。果然在金陵城北六十餘裏地的一處客棧發現了仇都尉。


  他們從金陵北門入東門出,一個人沒見。踏上滬寧快速馬路跑了二十來裏地,前方忽然湧出兩夥打架的村民,手持鋤頭扁擔將馬路占滿了。仇都尉皺眉。兩邊加起來有三五百人, 個個是年輕力壯的漢子。不拉扯開他們旁人就甭想過去。跟來的護衛低聲問:“大人, 可要動手。”仇都尉點點頭。


  打架的不過尋常村漢, 哪裏是欽差護衛的對手,片刻工夫就橫七豎八躺了一地。一個打好幾百, 好幾百毫無反抗之力。村漢們滿口汙言穢語罵罵咧咧,甭提多難聽。幸而仇都尉身負皇命、低調潛行, 不然這群能死一大半。


  乃拍馬前行。此時天將正午,前頭不遠處路邊有農家大嬸開的小飯館,仇都尉讓打個尖。大嬸做的蓮藕肉片湯甚是鮮美,他們也又累又餓。鮮湯下肚, 五髒六腑無處不舒暢。然後就聽大嬸喊“客官怎麽了?”跑了過來。同時聽裏屋有男人喊“救命救命”, 門外兩個粗嗓門喊“倒也倒也”。遂眼前一黑悉數倒下。有人熟練將他們捆好裝入麻袋, 運回金陵城。


  聽罷經過,薛蟠便拉上小朱踩著地道去了忠順王府。忠順王爺先是啼笑皆非,又有些唏噓。


  薛蟠托著下巴道:“這事兒,我和三當家完全沒想過。四皇子兩口子都想到可能會丟兵權。信圓師父直接篤定。親爹有多狠,隻有他們自己知道。”


  忠順王爺皺了會子眉道:“先別告訴大姐。”


  薛蟠眨眨眼:“要不要把那個‘先’字去掉。”


  “可。”


  “謝王爺。”


  “朱兒讓人打架攔路是何意?”


  小朱微笑道:“大男人丟了麵子,豈能不找回來?”


  薛蟠問道:“搜過了沒?有聖旨麽?”


  小朱點頭:“命四皇子即刻還朝。”


  “帶卷軸的還是一塊錦?”


  “沒卷軸,仇都尉貼身藏著。”


  薛蟠擠擠眼:“明二舅,我有個餿主意。”他嘀嘀咕咕了半日。


  眾人麵麵相覷,陶嘯率先笑出聲。忠順王爺擺擺手:“既是無知草民所為,本王不知。”


  “哦耶~~”薛蟠跟小朱擊了個掌。


  仇都尉醒來時,迷迷瞪瞪聽見耳邊有人嚷嚷:“咦?怎麽還睡著?都這麽久了。”猛然打了個激靈。半晌,微微眯開眼。


  他正躺在一間昏暗屋中,看著像是鄉下的大廚房,鼻中聞見飯菜香和鍋巴的焦味,還有活禽畜味。手足被粗麻繩捆住,身邊還有別人、也一樣動彈不得。兩個人舉著蠟燭瞄幾眼又走了,看其衣衫鞋襪像是尋常村漢。


  待他們走遠些,仇都尉低聲道:“可有誰醒了麽?”


  便聽那護衛道:“大人,卑職醒了。”


  仇都尉微喜:“何等情形?”


  護衛道:“聽方才這二人的腳步及看其身形,皆非練家子。奈何他們這麻繩不知什麽做的,卑職竟掙脫不開。”


  仇都尉皺眉。半晌歎道:“竟也不免陰溝裏翻船。”護衛連聲請罪。


  正說著,廚房外腳步雜亂、燭影搖晃,幾個人急慌慌跑進來。他倆忙閉上眼裝昏睡。


  一個老頭跌足:“哎呀你們倆就從沒幹過好事!快快,抬到外頭豬圈去。”


  一個後生道:“豬圈那麽遠,怕是來不及。”


  一個老婦道:“先搬到舊長桌下頭,拿油布遮上,旁邊堵些枯稻杆子。快!”


  她話音剛落,有人拽起誰的雙腳朝屋子角落拖去,仇都尉瞄見是同來的一位太監。老頭嚷嚷“先挪桌子”,另兩個人抬開舊桌子,“咚”的一聲桌腿落地。


  有個少年跑進來喊道:“爺!三狗叔來了!”


  老婦忙說:“他爹,你先把三侄兒攔下拖延一陣。”


  老頭又跌足:“都是你們做的好事!回頭看我不打斷你們的腿!”腳不沾地走了。


  眾人隨即將仇都尉等抬著堆好,老婦親替他們蓋上油布,又說:“萬一待會兒忽然醒了呢?把嘴堵上。”於是仇都尉等又被堵了嘴,旁邊堆些枯稻杆子。


  才剛聽這幫人鬆口氣笑說“必能混過去”,老婦又喊:“這些是什麽?”


  一個後生道:“從那幾個人身上摸出來的。”


  “就明晃晃的擱在灶台上?藏起來。”又是一陣兵荒馬亂。


  方才那少年再跑回來喊:“三狗叔要過來了!”


  老婦道:“快快你們都出去!”幾個男人瞬間溜走。


  有人進來了。老婦道:“呦~~三侄兒如何跑到我們女人的地方來了。”


  一個男人道:“七嬸,我跟您打聽一聲。二牛三牛今兒又打架去了?”


  老婦歎道:“可不麽?你七叔也不管。但凡人家給錢,他倆也不問親疏遠近、可是同鄉同姓,都去幫人家出力氣。你說他倆都二十多歲了,也不肯下地、也不願意學小手藝。他三哥,你們衙門……”


  男人道:“我們衙門倒用得著人手。七嬸,他倆回來沒?”


  “沒呢。前兒就走了,去挺遠的。聽說是兩個村子搶水源,要幹一場大的。”


  “我先頭在村口聽說他倆回來了?”


  “能回來就好囉~~趁這幾日天晴,幫我曬曬穀子。你七叔比豬都懶些,裏裏外外我一個人忙活。”老婦哽咽道,“大牛要是還在……”


  男人歎氣:“七嬸,二牛三牛還年輕點兒,再說您老不是還有孫子麽?等他們大著些、娶房媳婦,自然懂事了。”


  “連正經活計都沒有,誰家姑娘肯嫁啊。早先人人都說我命好,生了三個兒子。偏隻一個得用的,還去了。若有大牛,我也不管他兩個兄弟如何鬧去。”老婦愈發哭得厲害。


  男人再歎。半晌低聲道:“七嬸,您聽我說。今兒出了件事,我們老爺挺看重的。”


  老婦止住哭聲:“何事?”


  “快速馬路上,有對開飯館的兩口子,去官府告狀。說兩個賊人闖進他們廚房,把男的捆了,往湯水裏頭下了不知什麽藥,擱在取菜窗口;老板娘端出去給客人喝。那幾個客人喝完湯全都倒地不起!死活不知。賊人把兩口子悉數鎖在屋內,關上飯館大門。往來吃飯的以為他們家今兒有事不做生意,拍馬從門前跑過多少去。後來幾個人坐在屋簷下吃幹糧,聽見響動,才將人放出來。”


  老婦道:“是麽。”


  男人沉聲道:“衙門裏頭的畫師依著兩口子所言畫出賊人畫像,我瞧著,有幾分像是二牛三牛。”


  老婦登時拔高嗓門:“三侄兒!你什麽意思?”


  “七嬸,他倆果真沒回來?”


  “我兒子平素隻幫人.打架罷了,賺的哪個銅錢不是拿力氣搏來的?何嚐做過賊?你今兒不給我說明白,咱們倆上族長跟前評理去!”


  男人連連跺腳:“哎呀七嬸!侄兒哪裏是那個意思。您老小聲點兒。”


  “哼!”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若真與他們兩個相幹,告訴他們。正經捕快查案明白著呢。我算個什麽?弄幹淨些。”男人說完快步離開。


  仇都尉等人在油布裏頭聽得清清楚楚,心中又愁又隱約幾分期盼。這位“三侄兒”必是官府衙役,見畫影圖形的賊人像自家兄弟,趕回來報信了。龍遊淺灘遭蝦戲,虎落平陽被犬欺。幸而飯館兩口子幫著報了案。孫謙還算有點兒本事,惟願捕快們快些查到此處。


  不多會子有人嚷嚷:“我就知道三狗哥好!三狗哥最疼我們的。”


  老婦道:“別喊,那些如何處置?”


  油布揭開,幾個人圍著人堆犯愁。


  一個道:“我們倆本來隻想著痛打一頓出氣,尤其那個。”他指了指被墊在下頭些的護衛。


  老婦說:“如今有人報了官,怕不好隨便放走。”


  另一個道:“哎,二哥,那塊黃色手帕子給我吧。”


  他哥哥道:“上頭髒兮兮的,你要隻管拿去。”


  兄弟道:“無事,洗洗便好。那個像是緞子的,我想送給杏花。”


  老婦哼道:“既有緞子手帕,你倒沒想起你親娘來。”


  “娘哎,親娘~~那麽多東西,您老挑就是了。”拉起老婦走向矮櫃。


  仇都尉此時正悄悄睜眼四處打量,看見他們從櫃中取出東西,正是自己等人懷中所藏。欽差大人猛然明白他們說的“黃色手帕子”是什麽,急得直掙紮。奈何這家人都看東西去了,沒誰搭理他。


  老婦道:“這哪裏是手帕,分明是有錢人家使的汗巾子。上頭黑的是什麽?”


  她兒子道:“橫豎我喜歡,汗巾子就汗巾子。黑的洗洗便好。”


  “怕是得拿肥皂洗。”


  “我來洗我來洗!”


  仇都尉等人堆在屋角,眼睜睜看那年輕的村漢手裏抓著聖旨跑了出去,好懸當場急暈。老婦和她兒孫將其餘東西分幹淨,各自回屋細看。


  混過一宿,沒有響動。次日早上老婦起來燒飯,才想起廚房橫著外人。嚇了一跳,口裏念著觀世音菩薩飛也似的躥走。


  等了許久,這家的老子兒子孫子一齊湧入廚房,個個袖子挽起,將仇都尉等攤開一地。兩個兒子對著那護衛使力氣拳打腳踢,口裏嚷嚷“打死你個瞎眼的,敢惹老子!”三個孫子也趁勢往仇都尉等身上踢幾腳。好一陣子,老頭道:“差不多了。”遂將他們搬去後院。


  後院的地下丟了好些大.麻袋,竹竿上曬著已經洗幹淨墨跡的聖旨黃綾。老少村漢們打開麻袋,將捆好的人一個個裝進去、丟上兩輛獨輪牛車。不久,牛車拉出後門。路上有人問車上是什麽,老頭和兒子二牛說是給親戚家送的臘肉香腸。仇都尉不禁絕望。隻當江南民風溫和,合著也殺人不眨眼。老夫堂堂朝廷命官,怕是要命喪於這幫賊民之手。


  牛車吱呀吱呀彎彎繞繞的走了不知多久,麻袋子又被一個個搬下去。耳聽流水聲和鴨子叫,大約到了河邊。果然,接著便有劃船的聲音。


  半晌,聽見那個二牛道:“爹,這些怎麽處置?”


  老頭道:“待會兒到了河道岔口,你自然知道。”


  又劃了半日,小船停下。老頭讓兒子解開袋口把人取出來。不多時,仇都尉等被丟在岸上。隻見老頭趴在船底撥弄兩下,嘿嘿道:“妥了。”


  二牛道:“是那處破洞麽?”


  “嗯。”老頭指前頭道,“那條水急。把這船推過去,不用多久他們便會沉底。”


  “還是我老子高明!”


  老頭左手拿起個大葫蘆,右手托起高手護衛的腦袋往他口中灌。他兒子道:“爹,還浪費藥作甚。”


  老頭道:“既是官府在查,咱們家的繩子好認。待會兒得換上尋常麻繩。此人一個揍了你們幾百個,顯見練家子。我恐怕外頭的玩意捆他不住。”


  “這些呢?”


  “那些不用。一整天沒吃東西,哪來的氣力。咱們家好藥也不多了。”


  不多時,護衛又昏死過去。爺倆取別的麻繩換下原先的,將仇都尉一行人丟回船上。船尾已開始漏水。老頭讓二牛在岸上等著,自己撐船拐入河口,跳下船遊回去。破船隨波而下,片刻工夫飄出老遠。


  仇都尉早看出來了。這老頭年紀雖大,武藝高強。故此先頭不敢吭聲。縱然餓了一日,他終究是武將出身,掙紮著將手上的麻繩湊近船舷磨了起來。不多久,繩子磨斷,滿船的人保住性命。


  逃到岸上,幾個人麵麵相覷。他們身上的東西都沒了。就算趕到金陵或鬆江,尋到認得之人,這趟差事算瓜完——若說傳聖上口諭,人家四皇子信麽?


  要命的是,仇欽差帶來了一塊如朕親臨的金牌,舉國也沒幾塊。那一家子全都不認識字,東西昨晚落到老婦之手。她說,她娘家村中有個金匠很是老實,今兒就拿去打金首飾。這麽大的金塊兒夠打四套。自己一套,大兒媳婦一套,其餘兩套留給二牛三牛的媳婦。


  聖旨已被洗得幹幹淨淨。三牛不肯跟來幫忙,就是因為要給杏花送汗巾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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