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八十五章
話說二皇子為訪賢才來到姑蘇, 出門便看見了正苦苦尋找的少年。奈何那小子跑得太快,眨眼蹤跡不見。在後頭追他的之人胖且矮, 一壁追一壁還罵罵咧咧, 不多會子便隻能立在十字街口東張西望。二皇子的長隨忙上前詢問。
原來此人是隔壁街開餛飩鋪子的。性子擰巴, 不肯依著客人的話變動口味。方才少年來要了碗餛飩,說自己口鹹、煩勞多擱點兒鹽,賣餛飩的渾如沒聽見。少年不動聲色吃完餛飩, 過了會子,不知從哪裏摸來塊石灰疙瘩, 在餛飩鋪子門口畫了隻王八,還大聲嚷嚷做鬼臉兒。這才惹得人家追他。
二皇子聞聽莞爾。雖說賣餛飩的並不認識這小子, 想來住得不遠。一時興起,上餛飩鋪子去瞧瞧。遂聽老板娘說,少年拉下了個荷包。長隨笑道:“這位少爺又丟三落四的。”
拿過荷包細看,乃是錦緞的底子繡著歲寒三友,精巧可愛。裏頭擱著東西,取出來是一張簽。雖不過中上簽,簽詩含蓄渾厚一氣嗬成, 且字跡鐵畫銀鉤矯若遊龍。二皇子不禁點頭讚許。
旁邊一位食客湊個腦袋過來道:“這不是蒼雲觀的簽子麽?他們胡老道士忒小氣,少有上簽, 遑論上上簽。人家抽簽的不高興,誰還肯舍他香火錢?”
另一位道:“大哥此言差矣。世上本來便是走上運者少、走中運者多。為了得個好簽去道觀裏, 自欺欺人的有意思麽?”
“如何沒意思了?不過討個好口彩罷了。誰不知道抽簽是哄人的。”
二人爭辯起來。二皇子聽他倆時不時帶出幾句子曰詩雲, 心情愈好:姑蘇果真遍地人才。
長隨跟老板娘打聽蒼雲觀在哪兒。老板娘道:“在西郊外的穹窿山上。”
話未說完, 爭辯的一位食客丟下對家搖頭晃腦:“《五湖賦》曰,穹窿紆曲,蓋此山實峻而深,形如釵股……”
他對家手扇鼻子插話道:“酸死了。東家,你這鋪子三天不用使醋。”
老板娘忙說:“罷了罷了,好大爺們,安生吃餛飩吧。”
拽文的食客有幾分訕訕的,可巧餛飩也吃已完,忙結賬走人。對手見他走了,也跟著走。二皇子有心命人打聽此二位來曆,奈何老板娘已接著說話,他沒分出神來。
便聽她道:“蒼雲觀本是個破敗小觀,荒廢多年。一二年前不知哪裏來了三個道士,都姓胡,看著像是一家子爺仨,將道觀修繕一番住進去。那地方偏僻難走,沒什麽香火。老道士派徒弟假扮讀書人,到幾個書院跟人說,我在某處抽的簽詩極準極神。那些簽詩好字好,書生們見了都愛慕,時不時過去逛逛。許多人都是成心想要簽詩才特意去抽的。後來才知道,詩壓根不是道士們所作,乃是寄住於觀中的一位姓姚的老秀才手筆。”
二皇子點頭:“原來如此。”
又一個食客道:“胡老道士也頗為有趣。他說桃花源乃是鬼村,漁夫誤入了秦人舊塚。”
另一個道:“我覺得其言有幾分道理。”
“我瞧著不妥。男女衣著、悉如外人。若是秦塚,當衣古式才對。依我看當是罪官欽犯。”
“老叔,高見啊!”
這兩位又議論上了。
長隨詢問清楚蒼雲觀怎麽走,幾個人起身離開,給鋪子裏白留了兩把銅錢、抵十幾碗餛飩。老板娘忙不迭跟在後頭道謝。出門時正看見個小夥計趴在地下擦那少年畫的王八,二皇子笑容滿麵。遂回客棧歇息。
次日趕往穹窿山。蒼雲觀果真偏僻,道路又窄又繞。幸而沿途有道士做的指路木牌和桂花樹,不至迷路也不覺無聊。一行人騎在馬上顛簸了小半日,終於遙遙望見一座小觀隱於山間。來到觀前,烏木楹聯掛的是兩句舊詩:遙看一處攢雲樹,近入千家散花竹。有位幕僚讚道:“書卷氣已現。”
觀門敞開,桂樹滿庭。山風徐徐,鳥語蟲鳴。眾人不覺神醉。踏入門檻,忽不知何處卷來一陣狐臭,須臾被花香衝散。因時間極短,大夥兒還沒來得及皺眉,遂作罷。
乃閑庭信步。看這道觀雖小,甚是幹淨齊整。莫名的,二皇子那股怪異之感又來了。可這個點兒他也不能轉身就走。因想,堂堂天潢貴胄,縱然此處有邪祟,能奈自己何?負手踏入前殿。
隻見神龕內供著的並非三清神像,而獨有靈寶天尊一位。供桌上香燭皆燒了大半,不見道士身影,想來偷懶去了。案頭擱著一本書,隨從取來呈給二皇子。他接在手中看封皮上寫著《酉陽雜俎》。書裏夾了張書簽,簽上繪九尾狐。書簽所在那頁以朱筆劃了些文字。二皇子覺得有趣,拿給兩位幕僚瞧。一位念到:“天狐九尾金色,役於日月宮,有符有醮日,可洞達陰陽。”
忽聽“嘎嘣”一聲,腳底青磚翻轉。護衛雖飛快躥至二皇子跟前,因整個前殿皆已掀開了底、無數箭矢從後堂射出、梁柱間鐵網蓋頂罩下,諸事不及。十來個人跌落地下。霎時地表合攏、暗無絲光,迷煙味狐臭味撲麵而來。
不知過了多久,一位護衛率先醒轉。眼觀雲淡天高,鼻嗅桂花香甜。他平躺於青磚之上,屋頂是個大窟窿。起身查看,同行者橫七豎八躺了一地,隻不見二皇子。護衛急得渾身大汗,忙搖醒眾人。
此處屋舍破敗、牆壁坍塌。神龕內供著三清,供桌瓷盤雖落滿灰塵、顯見正是蒼雲觀之物。沒有《酉陽雜俎》。地麵青磚與遇險之前無異、隻是長滿雜草。牆腳房梁遍布蛛絲。出去查看,破匾上依然寫著“蒼雲觀”三個字,卻並無楹聯。
兩個往後頭查看的長隨忽然大叫。護衛們趕過去,隻見半堵牆外有座小小孤墳。
護衛皺眉:“何故驚叫。”
一位長隨道:“方才我等看見一大二小三隻狐狸,穿過墳頭飛跑過那邊去了。”
幾個人同時想起三位“胡”道士和入觀後聞到的兩次狐臭,並劃了朱筆的《酉陽雜俎》。
另一位年歲大些的長隨雙股戰戰:“十幾年前,殿下隨今上在鐵網山狩獵,兩箭射死過一隻懷孕的母狐狸……難不成她丈夫兒子來報仇?”護衛們齊喝“胡說!”
走近孤墳,此處久無人打理,草高近尺。撥開雜草尋到一塊小小的石碑,碑上刻著:河南開封府姚某之墓。無生卒年月。饒是護衛武藝高強,亦不免牙根子寒磣:莫非是那寫簽詩的姚老秀才?
裏裏外外搜尋個遍,既不見二皇子、也不見道士或其他人。乃留下二人看守,其餘眾人快馬出山。
黃昏時分,護衛首領手持二皇子府令牌,直闖入揚州府衙。知府老爺嚇得魂飛魄散。護衛首領劈頭先問今兒的日子,師爺說是八月二十三。沒錯,可知昏迷時並無山中一日世上千年。因告訴他們二皇子失蹤,揚州知府好懸一頭栽倒。忙點起上下衙役捕快、操上鐵鍬鐵鏟,浩浩蕩蕩奔赴蒼雲觀。
趕到時天色早已黑透,數十支火把照得四下裏洞明如白晝。衙役們在前殿掘地三尺,挖到天明什麽也沒有。又刨出姚某的棺木,乃薄棺一口、木壁半朽。內裏白骨森然,毫無陪葬物。揚州有位老仵作本事不俗,觀看此人亡故時約莫五十歲上下。拔出鐵釘,查看生鏽之跡推測棺木入土當有個一年半左右。
隨行的文吏提醒道:“大人,這蒼雲觀乃是去年四月份在城中聲名漸起的。”——至今差不多一年半。眾人麵麵相覷,心底生寒。
皇子失蹤乃大事。消息傳到金陵,應天府尹孫謙和錦衣衛千戶畢得閑都急赴揚州。
府衙從民間搜羅了二十幾張姚老秀才寫的簽詩。孫謙一看,眼珠子險些從眼眶裏掉出來!驚呼:“此人現在何處!”
揚州知府道:“已死了約莫一年半。”
孫謙跌足:“這是姚經堂姚大人的字跡!”
知府一愣:“姚經堂何許人也?”
畢得閑驚得好懸丟了手中茶盞:“孫大人認得他的字跡?”
孫謙點頭:“他是我前科的探花,我比他遲一科做庶吉士,曾經同僚。”又翻出眾人口述的姚老秀才畫像,滄然輕聲道,“雖老了許多,大抵是他。”
二人互視,心中皆五味雜陳。
揚州知府還茫然不解。旁邊的師爺已急出滿頭大汗,拉了他一把,附耳低聲道:“姚大人是義忠親王老千歲心腹要員,不知如何從京城逃出,位於欽犯前列。”
知府老爺呆若木雞、心亂如麻。半晌亦低聲道:“如此說來,竟是姚大人與三隻狐狸精聯手綁架了二皇子?”
“那個晚生就不得而知了。”
說著,師爺不由自主翻看起了案頭厚厚一疊文書,正是二皇子跟前眾人所述當日情形。餛飩鋪子裏的幾位都不是常客,都沒找到。可秦人舊塚、罪官欽犯之說,總覺得暗暗合了什麽意思。
這幾天他們喊了不少去過蒼雲觀的書生前往查看,多位認出姚某埋墳處正是姚老秀才所居小屋。
並前兒有個小和尚偷偷來報,寄住於他們廟中的一位書生仿佛與狐妖有染。那廟位於姑蘇城北門外,不大且偏僻。衙門抓了書生審問,他起先還不想認,被師爺幾句話詐出實情——該狐狸精已經同他好了將近兩年,年輕貌美、就是脾氣不大好。
一夜之間,又有幾處狐妖傳聞入耳。揚州這地界,從沒鬧狐狸鬧得如此厲害。
殊不知,二皇子失蹤的蒼雲觀和護衛隨從醒來的蒼雲觀,不是同一座建築。
穹窿山本來道路不好走,去蒼雲觀的道路因有指路木牌和桂花樹、且彎曲盤繞,來求簽的又都是書生,他們自然懶得記道路。二皇子等人初次入山。護衛雖記性頗好,因去時輕鬆、回時焦急,也沒大留意。其實半路上已經走了岔路,失之毫厘、謬以千裏。
去年三月,張子非跟覺海商議,若要給仇人挖陷坑、可以挖在蘇州。因為揚州有明徽郡主、趙家也是揚州人,金陵有不明和尚和忠順王府,鬆江作為工業基地更是不能動。二皇子打獵時射死懷孕母狐狸之事,乃是郡主跟前那老仆說的。薛蟠想起郝家大姑娘就在蘇州,假冒狐妖之名跟一位廟裏的讀書人借種。簡直各種契合。
薛家手下行動力強。擇出蒼雲觀來,沿岔路尋好地方、迅速一比一複製建築。地底下挖好陷坑、裝上機關。真蒼雲觀中有幾株桂樹,他們便多移植些過去,形成環繞之態。又挑樹形相似的植入假蒼雲觀,並多種些上山以混耳目。再告訴姚大夫,準備幫他弄個假死,托他寫下許多簽詩。簽詩目標客戶群是年輕儒生,哪裏認得他的字跡?挑出位形容與姚大夫相似之人,稍微化妝,扮作姚老秀才住進假蒼雲觀。一年多混得風生水起。
時不時假冒男狐狸女狐狸老狐狸小狐狸在揚州各處弄出點兒小事端,都容易得緊。上個月,有位大嬸假冒落魄的狐狸精跟一位秀才娘子討飯吃,還特意滿臉不屑道:“穹窿山上那幾位都是外地來的,滿口北狄土語,俗不可耐。”晚上丈夫回家,聽了娘子所言,當即猜測狐狸大嬸指的是三位胡道士。
當日迷暈了二皇子等之後,扣下仇人、其餘送去真蒼雲觀。他們早已在附近預備好了幾百人手,光速拆掉道觀、移走桂樹。楹聯之類的標誌物打包移去遠處焚毀。岔口那截小路以泥土填平,歪歪扭扭種上一行小樹、還貼上些雜草。山高林密,其餘痕跡慢慢消除。就算將來有人疑心道路有岔,再想尋找已難如登天。
事到如今,官府和世人眼中,這事兒仿佛隻能以鬼狐結案、難做其他解釋。
二皇子本人清醒時已被關在一小屋之內。三餐有個麵冷如冰、一言不發的老頭兒送來。寂靜多日,不知今夕何夕。
他本以為老頭兒是啞巴,偏這日收走碗筷時人家說話了。老頭道:“告訴黃公子一聲,明兒就是九月初一了,你好預備預備。”
二皇子忙拱手:“敢問老人家,九月初一當如何?”
“不是初一如何,是初三如何。”老頭依然麵無表情。
二皇子心中猛跳:“初三如何?”
“打從明兒起會給你吃三天好的。”老頭道,“九月初三,便是黃公子的死期。”關門上鎖,慢吞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