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七十八章
皇帝金口玉牙跟容嬪建議,讓她兄弟的緋聞幕僚搬出去;趙生豈能還在梅府中賴著?素日巴結梅公子的官員富商極多, 聽聞趙先生要安置屋舍, 登時有人上趕著送他。趙生躊躇不敢亂收。
這日, 梅公子又在太學裏惹惱了老先生, 趙生又去替他賠禮。回府路上忽見有個和尚笑眯眯招手。趙生曾在金陵當過居士, 一眼認出此僧正是法靜, 停住了馬。法靜指路邊一座小茶樓道:“貧僧受人之托, 有幾句話想單獨告訴趙先生。”趙生答應,命隨從留在門口,跟法靜進去。
二人到樓上尋個憑窗處坐下。法靜合十道:“趙居士,多年不見、你精神甚好。”
趙生苦笑:“法靜師父挖苦我呢。我連白頭發都有了。”
法靜微笑道:“貧僧師侄說,若趙居士有清醒的一日,凡幫得上忙就幫點兒。趙居士可是想搬離梅府、一時尋不出合適的宅子?”
趙生點頭:“正是。”
“不明師侄有座閑宅,雖不大、勝在清淨。東西大體齊全, 也有人定期清掃修繕, 拎包入住。可借趙居士暫使些時日,你慢慢找到合適的宅子再搬。若幹脆搬回姑蘇老家就更好了。”
趙生慨然,良久喃喃道:“不明師父當年所言, 我一個字都沒忘。”乃拱手道,“如此, 多謝。”
“阿彌陀佛。”法靜道,“還有幾句話。距離拉開情感。趙居士既然搬出來, 為了有人能快速幫梅公子收拾爛攤子, 少不得另換別的先生搬進去。那人縱然是你信得過的——人與人思想相異, 他終究不是你。你在幕僚清客當中也難免失寵。”
趙生愣了。許久,喃喃道:“會麽?”
“會。”法靜道,“你不必憂心。人家既然拿了一份錢,自然也會盡一份力。縱有出工不出力的,也必有盡忠職守的。梅公子橫豎養得起,沒必要費精神分清楚。簡而言之,他早已不若當年般需要你。如今大些的皇子們一個賽一個不成器,尚未摻和進奪嫡的公候王府也保不齊會開始考慮九皇子。但凡動了半點心思——他們不論學時眼界閱曆都遠勝於你。雖來了京城這幾年,恕貧僧直言,趙先生也隻擅長替主公賠禮罷了。正經的運籌局勢、度量人才,你皆不成。”
趙生默然良久:“我放心不下他。他落在那些人手裏,還不定如何。”
法靜笑了。“趙居士也太看得起自己了。你當梅公子能安穩至今是你的功勞?你何來那本事。人家有姐夫。就連賠禮……舊年梅公子在杏花樓搶了一位小爺的席麵,你們沒問出那小爺是誰、隻當路人甲,作罷。其實是戴權公公親去忠安王府賠禮的。”
趙生如中了定身術,一動不動。法靜直給了他留下地址和鑰匙,飄然離去。
趙生找到宅子看了一圈兒,見其整潔清幽,十分滿意。
既要搬家,少年歡歡喜喜幫著收拾行李,盤算到了新宅子怎麽安置。梅公子偶然看見,心中不痛快。
梅府裏確實得有旁的幕僚守著,趙生剛搬出去那人便搬進來、有妻有子。梅公子待其言聽計從,實有賭氣之意。挺多人看出來了,可為著梅公子的清譽、誰都沒提醒趙生。加之先頭法靜和尚的規勸,趙生心底隱約生出幾分涼意。
新搬進去的那位,戴權過篩子般仔細查過,並非二皇子所派,乃趙生擇定。可趙生之居所為何是薛家的?戴權打發個小太監尋法靜詢問。
法靜是真和尚,不打誑語。直白告訴人家,趙生多少年前因為單戀梅公子而不得想出家、主持大師隻命他做居士、後終究還是跟梅公子走了。不明和尚當時便說此乃孽緣,若能幫他了斷則為功德。故此特意借給他離梅府稍遠的宅子。小太監辦事仔細,又跟梅公子近身長隨打聽,得知趙先生果是主子從棲霞寺請出來的居士。
遂回稟天子。皇帝連連搖頭:“既是孽緣,早斷早結。”
恰逢這日暴雨傾盆,趙生等人在梅府議完事已近黃昏。姨奶奶劉氏打發個媳婦子出來,問可要替先生們預備宴席、就在府中用晚飯。有位先生笑說不必,今兒他小女兒生日、他想回去吃壽麵。梅公子道:“那也罷了。”轉身便走。眾人一同散去,趙生也在其中。
坐著馬車顛顛簸簸跑了小半個京城,趙生終於回到家門口,天色盡黑。下車時疾風撲麵,大顆大顆的雨點子瞬間把趙生澆了個落湯雞。還沒來得及尷尬,隻聽一陣大笑,那少年提著玻璃燈籠立在門檻內:“先生臉上有片樹葉子!”乃將燈籠往長隨手中一塞,幾步跑上前從趙生臉上拿掉葉子,他自己身上亦淋了大片的雨。趙生笑也不是惱也不是。
二人進門,少年又取回燈籠,另一手攙著趙生的胳膊沿抄手遊廊往堂屋走,口中絮叨:“先生,東鄰老陳家的白肚黑尾大母貓這幾日就快生了。回頭咱們撿一隻渾白的要來可好?”
趙生又冷又累還渾身是水,腦子不得閑想事兒,隨口道:“為何要渾白的?”
“你屋裏的雙貓圖不是兩隻白貓麽?”
“湊巧罷了。”
“我不管!我就要。”
“行。若人家母貓生了、老陳頭願意給,你便要去。”
來到堂屋,案頭擱著滾滾的紅糖薑茶,說是小爺讓煮的。後頭大木桶也已預備好了熱水,大爺先洗個澡驅驅寒。趙生幾口薑茶下肚,心裏不由得被什麽東西抓了一下。
不多時少年服侍他洗澡,幹脆利落鑽入桶中。多年來趙生一直為了梅公子守身如玉。一旦破功,再難把持。洗澡的屋子便是臥室之外的套間,二人從桶裏出來徑直上了炕。
次日,趙生的長隨到梅府告假,說他們先生昨兒偶感風寒臥病在床,今兒來不了了。梅公子讓人送些好藥材過去。幾位幕僚眉來眼去的,都覺得該有人出來說、大爺不如去看看趙先生。磨蹭許久,沒人開口。事兒就這麽混過去了。
趙生連著“病”了三天,直至第四天才回梅府做事。看他精氣神好得很,梅公子縱然早先隱約有幾分擔憂,這會子也放下心來。少年悄悄派人給劉氏送來兩盒做成同心結樣式的炸麵果子,暗示自己已得手。劉氏試探梅公子,見他半分不察,一時竟不知該不該提醒。
又過了兩日,宮中給梅府送來幾樣東西。有位熟絡的大太監大聲說趙先生春風拂麵、仿佛有豔遇。趙生微笑拱手,並不否認。梅公子心中咯噔一聲。再看趙生眼角眉梢皆是春意,衣襟上玉佩和結子都換了款式,登時猜出幾分。心中無端生出怒火,劈頭罵了趙生一頓,誰勸都不頂事。趙生呆立堂前,苦笑不語。
後來幾天,梅公子皆對著趙生橫眉立目,趙生隻默然以對。
法靜和尚卻忽然上戴權哥哥家中拜訪,道:“有件事兒,貧僧覺得戴公公興許會有興趣。不知他可要派人偷聽。”老戴問何事,法靜合十道,“大後天下午未時六刻,老夥計酒館荷花池旁鬆色軒西窗外,到時候自然知道。”
老戴思忖片刻問道:“還有誰同去?”
“沒有。”法靜道,“戴公公想派多少人都成,隻乖覺些、別讓裏頭察覺。”
一個和尚這麽明目張膽的喊一個太監偷聽,戴權難免好奇。皇帝每日朝政焦頭爛額,戴權便將此事當做閑話、讓他散散心。皇帝也好奇,幹脆指了跟前一位得用的小太監去。
到了日子,小太監依著時辰來到老夥計酒館,掌櫃的親自領他進去。小太監一看便樂了。這掌櫃的不擅長做偷聽之事,西窗後幾個大盆景突兀造作、顯見是臨時搬過去的。
掌櫃的訕訕的道:“橫豎待會兒的客人也不會繞過來。”
小太監問道:“客人是誰?”
“一個是我們木材行的賬房,另一個我也不知道。”
小太監腦中瞎猜了一大通,什麽也沒猜出來。
不多時,遠處大步流星走來位二十多歲的姑娘,身形利落眉眼俊俏。掌櫃的忙迎了上去:“宋賬房。”
那宋賬房抱拳還禮,打量小太監兩眼:“這位是?”
“法靜師父安排偷聽的,聽聞乃貴人府中所派。”
宋賬房微笑道:“瞧著通身的氣派……想來是梅娘娘跟前的?”
小太監也微笑道:“既是偷聽,就不告訴宋賬房了。”
宋賬房點頭,率先進了屋子。掌櫃的和小太監也跟進去查看一番。正派人挪動西窗外盆景樹呢,夥計匆匆跑來說另一位客人到了。小太監急奔而出、躲入盆景下。掌櫃的一溜煙兒溜走,又飛快躥回來、給小太監搬了隻高凳好坐著偷聽,再溜走。
小太監探出半隻眼睛往屋中瞄,不多會子客人便進來了。此人是個十四五歲的少年,身穿藕色儒衫,模樣好不清俊。宋賬房立起身與他相對拱手,二人坐下。
宋賬房愁道:“小哥兒,我也是被臨時抓差的,讓我琢磨琢磨怎麽起頭。”
少年微微皺眉道:“帖子上說是姨太太找我。敢問這位大姐?”
“抱歉,那是我們大管事哄你的。”宋賬房道,“我們東家,便是借給你們趙先生宅子的金陵不明和尚。我呢,不過是個賬房。大管事將此差事派給我,是因為我口齒清晰、且身為女人比男子麵善。其實我知道的也不多。方才已說了,臨時抓差。”
少年糊塗了:“這算怎麽回事?”
宋賬房吃了口茶道:“你們趙先生頗有慧根,曾在棲霞寺做居士。老和尚雖口裏不言,心中甚想收他這個徒弟。不明和尚覺得他並無佛緣。可既然老和尚稀罕他,我們東家不免留心幾分。他從梅府搬出來實為好事。我們大管事稍作打聽,覺得小哥兒你出現得很突兀,八成背後另有主子。”
少年麵沉似水:“貴大管事可有證據。”
“沒有。”宋賬房道,“小哥兒的主子也肯定不是尋常人,我們區區商賈不敢去查、恐怕查出不該知道的來。故此假冒梅家姨奶奶的名義將小哥兒約出來,想告訴你些話。”
少年冷哼道:“我不想聽。”
宋賬房又吃口茶。“細作是很難當的。尤其聰明人跟前的細作。你稍不留神就得露餡。”
“我不是細作。”
“你不是細作就最好。梅趙二人最近頗為不睦,也不知有沒有你的功勞。縱然他二人翻臉,趙先生必不會轉投旁人。還望你心裏有個數。”西窗外小太監輕輕吸氣。
少年怒道:“我不曾勸說先生轉投旁人。”
“嗯。”宋賬房點頭,“非但這會子別勸、過後都別勸。最好勸說趙先生離京返鄉。如此你也可以跟他回去。趁機改名換姓、擺脫主子的控製,踏踏實實跟著趙先生一輩子,豈不美哉。”
少年咬了咬下嘴唇。許久他低聲道:“主子並沒派人來找我。”
宋賬房偏頭看看他:“你心裏清楚,早晚會來找你。趙先生知道的事兒可太多了。九皇子年齡尚小。真為了梅公子好,他就應當埋頭苦讀、早日高中。科舉並不容易。等他進士及第,梅公子大抵也已兒女成群。你若一直在他身邊,想必已成眷侶。對於男風,江南比京城自由得多。因為忠順王爺和那位喬四虎乃是明著的。”
少年低聲道:“蕭四虎。”
“抱歉,我記岔了。”宋賬房接著說,“若你主子手裏捏了你的把柄,比如父母兄弟,不妨向劉姨奶奶求助。她是個明白人。有她在梅公子身邊,你們先生也可以放心。”
半晌少年咬牙道:“我全家都沒了,隻有個仇人。”
宋賬房微笑道:“這樣吧。我們托人幫你報仇,你勸說趙先生離京,成麽?”
少年尖聲道:“你們東家不過是個商賈、和尚,能有那個本事?”
“我們東家當然沒那個本事。”宋賬房悠然道,“梅公子他姐夫有啊!你隻知道你主子手眼通天,竟不知道那個天本身就是梅公子的姐夫?”
少年啞然。西窗外小太監好不得意。
宋賬房起身走到長案前,研開濃墨。“你有什麽冤情隻管寫。小哥兒若不想欠梅公子人情……我們雖沒法子送到禦前,送給要緊的太監手中總還做得到。”
少年掙紮許久,終提筆書寫起來,一壁寫一壁掉淚。寫完後自己折入信封。宋賬房搖鈴喊夥計送他離開,一轉身將那封信伸出西窗。小太監就在窗外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