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七十章
馬玉蝶沒想到同僚做事如此迅速, 稍有些驚愕。
她跟雲大奶奶道觀相會隻過了三天, 王鐵便揣著銀子來到教坊司, 要替她贖身。老鴇子本來不願意。二人苦苦哀求;老鴇子想起自己年輕時也曾錯過良人, 終於答應。乃親自領著王鐵去見上官、替馬玉蝶落籍從良。看王鐵是個武夫,老鴇子恐怕馬玉蝶無人服侍, 幹脆將小丫鬟一並送給他。
事兒辦得平平順順,王鐵好不歡喜。雇輛馬車接走馬玉蝶和丫鬟,尋座大客棧包小個小院子, 暫且安置二人。
馬玉蝶又喜又愁。稍坐後打發丫鬟出去買東西,拉了王鐵的手到炕沿坐下, 正色道:“王郎,你跟我說實話。什麽朋友肯借你這麽多錢。”
王鐵本來不擅扯謊,見她神情嚴肅, 便老實道:“不是借的。”
馬玉蝶一愣:“不是借的?”
王鐵遂將三天前自己怎麽犯愁滿縣城亂逛、怎麽遇上位大哥問他可是缺錢、大哥怎麽介紹張知縣太太娘家放印子錢、自己怎麽答應入夥、昨晚他倆怎麽穿夜行衣蒙麵打劫兩個南邊來的奴才,一五一十兜底招供,半點沒藏私。
馬玉蝶呆若木雞:“你……打劫了縣令太太娘家送來的銀子?”
王鐵點頭:“賈大哥說,放印子錢本是損陰德的買賣, 咱們不過黑吃黑罷了。銀子落到張太太手裏必買些金銀珠寶揮霍掉。還不如救你出來, 成全咱們有情人天長地久, 也算幫她行善積德。”他搖頭笑道,“哎,我都覺得賈大哥臉皮怪厚的。”
馬玉蝶麵沉似水:“他如何知道那兩個人是張太太娘家的?”
“你猜呢?”王鐵拍大腿道, “他是從揚州一路跟過來的!千裏迢迢愣是沒尋到合適的幫手。他說, 這錢該當我得, 該當咱們倆有緣。”又道,“說起來,揚州知府馬大人與你同姓。”
馬玉蝶臉上僵了一僵:“同姓的多了去了。”
王鐵愈發起了興頭:“賈大哥有個主意!他幫咱們打聽馬知府是哪裏人,回頭你買個同鄉戶籍白放著,不知道的看上去像親戚。平素沒事,遇上小人可以唬他們一唬。就像張太太分明是郝家親女,硬扯謊說自己是養女,就為了假裝跟雲光大人同宗。”
馬玉蝶又僵了一僵。“咱們攀附不上那麽高的親戚。”
“就那麽一說,還挺好玩兒。”
馬玉蝶思忖道:“那兩個張太太娘家送錢的奴仆呢?你們沒害死他們性命吧。”
王鐵擊掌:“沒有!把他們送人了。”
“送人?送給何人?”
“揚州府不是嚴查放印子錢麽?有幾個官差奉命捉拿此二人歸案。一路上賈大哥使盡法子讓他們辦不成事,還提醒奴才們三四回。後來官差幹脆快馬趕路,等在臨潼城門左近,沒事就往縣衙後街轉悠。”王鐵道,“昨晚我倆同送人過去,正趕上夜裏打四更天。幾個官差忙不迭爬起來驗明正身,歡喜得無可無不可。倆奴才還囂張得緊,說你們馬知府惹我們不起。因人犯是知縣太太娘家的,恐遭包庇,揚州官差不敢久留。他們老早就商議好了。假扮成運貨的商販,將人犯裝在草料車裏拉出去,等出了城門再重新換回官差囚犯的衣裳。真是,作惡的人犯趾高氣昂,辦案的官差藏頭露尾。”
馬玉蝶茫然呆坐,良久問道:“賈大哥人呢?”
“昨晚我們偷聽到兩個奴才說話,原來郝家還有一位姑娘,就是張太太的侄女。印子錢她也得一半,賈大哥預備混入張家後院去打探下落。”
馬玉蝶倒吸一口涼氣,厲聲道:“此人乃是慣賊,你莫要與他混在一處。”
王鐵忙說:“不會不會!賈大哥說我的性子也不合適走綠林,被人賣了還幫人數錢。再說我要那麽多錢作甚?把你贖出來已足矣。隻是……”
“隻是什麽?”
王鐵賠笑道:“我覺得,賈大哥有些話在理。你的戶籍還是重新買一套更好些。咱們長安綠林不盛;京城和揚州買戶籍最簡單齊全,若要近些便是開封。隻是我身在軍中不方便,也不熟絡綠林事務,想托他幫著跑一趟。”
“莫不是哄人的。”
“賈大哥最懂行不過。咱們隻需給出要求,人家自然替咱們辦事。哪裏人、父母名姓、多大歲數。隻是須得記好,用時莫說錯了。”
馬玉蝶又沉思許久:“也罷。既是你信得過他,姑且試試。少胡亂花錢,省著點兒。”
王鐵連聲答應,又問買何等戶籍。馬玉蝶命他跟客棧借來文房四寶,寫了張簽子。王鐵才剛收起,小丫鬟回來了。馬玉蝶催促他快些回兵營去、莫惹老太太疑心。還讓他多過些日子再來,免得被人發現行動就往長安跑。王鐵戀戀不舍了半日才走。
小丫鬟關上院門回到屋中,見馬玉蝶急得團團轉,問道:“姑娘這是怎麽了?”
馬玉蝶嗐聲跌足:“全亂套了!不知從哪裏冒出來一個殺千刀的賊子……”遂匆匆將王鐵所言講述一遍。
小丫鬟瞠目結舌:“這……那個賈大哥該不會是咱們的人?”
“顯見不是。”馬玉蝶道,“快去告訴雲大奶奶。”小丫鬟顧不得歇息拔腿就跑。馬玉蝶又喊“回來。”想了想,“扮作個丹陽觀的小姑子去送護身符。”
小丫鬟急慌慌打開包袱翻出道袍換上,尋了個護身符。不敢雇馬車,兩條腿走到了節度使府。
及見著大奶奶馬氏,二人閉門說話。馬氏聽罷也懵了,好半日拿不出主意。因她不方便成日打發人去張家,隻得托小丫鬟辛苦些、再跑一趟臨潼。待“小道姑”走了,外頭進來個雲家的婆子,拿話套問馬氏方才做什麽呢。馬氏紅了臉,低聲道:“不過是張……她們觀中的吉利符罷了。”婆子登時猜測是求子靈符,笑著唱了許多好聽的,馬氏愈發羞慚慚抬不起頭。
此時天色將昏,小丫鬟不敢匆忙上路。次日一大早,她雇了輛馬車出城。
另一頭,王鐵正在兵營操練。
自打昨兒回來他便心情極好。早兩日王老太太問那帕子,他都死死悶著不敢開口不敢抬頭、生怕被看出端倪。昨晚上他特意去見祖母,說“您老暫且等等”。王老太太已是猜了許多種糟糕情形;見孫子忽然誌得意滿的,又放心幾分。
忽然,王鐵聽見一長一短兩聲呼哨,正是他與賈大哥合夥時的暗號。乃喊來副將暫頂自己,撤身往僻靜處走。不多會子,有人“哈哈”兩聲,十三從他身後趕將上來。
王鐵抱拳:“賈大哥!”
十三拍拍他的肩膀:“我今兒特意來瞧我兄弟平素是怎麽練兵的。鐵子,行啊!好不威風。哥哥麵上有光。”
王鐵道:“今兒不過是小練罷了。正經練弓馬對戰才熱鬧的。”
十三點頭。“如何?弟媳婦已平安接出來了吧。”
王鐵霎時笑了,也點頭道:“極順利。依著賈大哥舉薦,住在新龍門客棧。”
“這個客棧是全國連鎖的,靠得住。”
王鐵從懷內取出馬玉蝶寫的買戶籍簽子交給十三。
十三收了,忽悄悄的說:“若是你今兒又告假,可有麻煩沒有?”
“倒還好。”王鐵道,“我平素從不告假,且……”他忍不住又笑,“兄弟們多半已知道我這幾日為著心上人的事兒有些忙亂,體貼的緊。”
“好人緣兒!”十三又拍他後背,“如何?銀子想必足夠?”
王鐵歎氣:“將將夠。那老鴇子竟連半點富餘都不給我留。”
“既是弟媳婦顏色好,她肯許你贖人已是不錯了。”十三一把勾住他的脖子,“鐵子兄弟,敢不敢大白天往縣太爺的後院溜達?”
王鐵扭頭看了他一眼。“作甚?”
“昨兒我遠遠的跟著揚州府官差,看他們押送郝家奴才走了半日的路。那個矮胖子忽然說要解手,趁人不備從懷中取出樣東西拋在樹枝丫上。他們走後我爬上樹看了看,不過是個空荷包。猜其必有用意,便在旁邊等著。等了個把時辰,路上躥出條大黑狗,叼了荷包便走。我又跟上大黑狗,一路追到位財主家。原來狗是財主老婆的。她跟她身邊的婆子商議,明兒上午去見主子。我推測,這個‘主子’九成是你們縣令太太。我在臨潼終究是個外地人。萬一出點子意外,不熟悉道路。”十三攤手,“若有個本地人肯與我同去,等找到郝家的另一半銀子,我分他二成。”
王鐵參與打劫本是為著替馬玉蝶贖身,壓根不欲做第二單買賣。聞言有些猶豫。
十三又道:“兄弟,錢非萬能,無錢萬萬不能。弟媳婦的來曆若想徹底清白如良家,還不定什麽地方得花多少錢呢。”
王鐵咬牙:“也罷。隻此一回、下不為例。”
“行!”
王鐵遂又將公務托給副將,溜了出去。
他倆繞到縣衙內院圍牆外,尋個僻靜處翻牆而入。十三輕車熟路,領著他上人家仆人居處弄兩套衣裳換上。偷聽得府中還沒來客人,便帶王鐵熟悉內院結構。估摸著時間差不多了,二人摸去張太太平素辦事的小花廳後窗外等候。
約莫半柱香工夫,有人進來回說長安馬姑娘的丫鬟求見。王鐵一愣;十三也一愣,咬耳朵道:“那個財主姓趙啊!嘶——弟媳婦不是姓馬麽?”
此時正值暑熱,花廳四麵開窗。王鐵悄悄探出半個腦袋,正看見兩個人走進屋中。一個是領路的張家媳婦子,另一個正是馬玉蝶的小丫鬟。
卻見張太太將屋中丫鬟婆子悉數打發出去,問道:“怎麽是你來了。”
小丫鬟急問:“姑奶奶,那個‘賈大哥’可是咱們家的人?”
張太太皺眉:“什麽賈大哥,她又招惹誰了。這個點兒她就不能安分些?”
小丫鬟搖頭似撥浪鼓:“不是不是!昨兒王鐵已經替我們贖身了!”
張太太一愣:“昨兒?他哪裏來的錢?那人還沒認識他呢。”
小丫鬟連連跌足。王鐵遂在後窗外聽見自己昨兒跟馬玉蝶說的話,被這小丫鬟一字不漏的重複。
才聽了個開頭,張太太拍案而起:“我們家的錢?”
“正是……”小丫鬟聲音不覺低了幾分。
張太太臉色黑似墨汁。“說下去。”
小丫鬟怯生生的偷覷了她一眼,趕忙垂頭。她在下頭接著說,上頭張太太牙齒咬得咯吱響。
許久聽完,張太太靜默了足有兩盞茶的工夫,忽然“咣當”一腳踢飛腳踏子。“請青羊嬤嬤來。”
小丫鬟飛快出門,讓門口守著的婆子去請人。
不多時青羊嬤嬤來了。張太太命小丫鬟從頭再說一遍,青羊嬤嬤亦聽得張口結舌。
張太太森然道:“我說呢。拖延了快兩個月,南邊的銀子還不來。那個馬尞是他們治國府的不是?讓雲大奶奶探問探問,治國府想做什麽?”
“隻怕治國府管不了他。”青羊嬤嬤苦笑道,“他跟前讓兩個師爺把持了。一個是二姑爺留下的,另一個便是五姑奶奶。”
後窗外十三好懸沒忍住微笑:小馬知府的另一位師爺早已經換成了唐姑娘,她們這消息得多滯後?
又聽張太太道:“那小五又是什麽意思。”
青羊嬤嬤歎道:“一則,她大抵不知道那事兒會傷及姑奶奶和大姑娘。二則——樹倒猢猻散,各人顧各人。近幾年各位姑奶奶都極少往來。五姑爺如今投在榮國府賈璉手下,賈璉又是二姑爺的徒弟。”
張太太思忖道:“那個賈大哥,該不會是賈家的人罷。”
青羊嬤嬤也思忖道:“不像他們家的做派。”
“我們家的事兒,他如何門兒清?”
“那就更不會是寧榮二府了。老奴倒疑心忠順王府。再說,什麽姓賈姓吳姓梅,多半是胡亂取的化名。”
“忠順王府又如何會知道我、不知道大侄女?倒過來還差不多。”
二人猜測了半日,猜不出個頭緒。
許久,張太太看了眼小丫鬟,咬牙道:“那個賈大哥說,要混入咱們家探聽消息?”小丫鬟點頭。張太太冷笑兩聲,“讓他隻管來。”
屋中又安靜下來。樹梢蟬鳴聲驟起,十三趁勢跟王鐵咬耳朵:“我真的姓賈。我老子姓賈、我祖父姓賈、我哥哥姓賈、我侄兒也姓賈。我沒瞎掰化名哄騙你。隻我行三罷了。”
王鐵心亂如麻,還沒來得及想這些。聞言看看他,也咬耳朵:“多謝,賈三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