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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八十四章

  田大力十五歲生日時, 因忙著歐陽三郎的事兒,薛蟠沒顧上說聲生日快樂。既是田二老爺給大力母親下了休書, 他便過去一趟,告知此事順便補個生日禮物。禮物是套彩繪版的上古神話故事,小少年喜歡得很。


  田二太太聽說丈夫看上了個黃花閨女, 篤定他倚仗權勢相逼,直替姑娘惋惜。外祖父是個懂行的。非但當場撕掉休書, 還四處張羅著請訟師去衙門告狀。田二老爺想擺脫婚姻沒那麽容易。大力聽說父親沒有死, 鬆了口氣——自己不克父。因眼下依然不方便拋頭露麵。大力給外祖父寫了封信,通知老人家來客棧相會。


  正經事說完了,田大力眼巴巴的看著和尚, 問起裘大哥和歐陽大哥——他自小被扮作女孩子關在院中, 沒有玩伴。這兩位是他最早的朋友。


  薛蟠摸摸下巴, 露出狼外婆式微笑:“他倆去了金陵, 應該不會再回來了。”


  田大力霎時失望,嘀咕道:“為何要去金陵。”


  “因為歐陽——對了, 他行三, 你應該叫歐陽三哥。”


  “哦。”


  “歐陽遇上了點小麻煩,想躲避些討厭的人。小裘那身體素質你也看見過,實在差得不能更差。我幫他在金陵找了位好大夫調理。”


  田二太太忙說:“可否煩勞那位大夫幫我兒也瞧瞧?”


  田大力眼睛登時亮了:“去金陵麽?”


  “這個容易。”薛蟠道,“有件事我想跟你們商議商議。田大老爺再如何也是個五品官,田家又富貴。若留在揚州, 來日大力考學的時候, 不好說會撞上。女眷往來, 田二太太你也不大方便。要不要考慮下搬到金陵去。歐陽和小裘都有讀書的心思。租住了廟裏的屋舍,自己種菜,清淨且舒心。歐陽的學問極好。要是跟他們做鄰居,他能頂半個先生。”


  母親尚未答話,田大力先喊:“好哇好哇~~”


  田二太太思維簡單。她近來一直犯愁離開客棧後如何過日子。若有靠譜的街坊幫襯教導,還能避開田家,自然是極好的;半分沒考慮過城際搬遷會不會麻煩。遂點頭道:“四當家所言有理。”


  “娘~~你答應啦?”


  “我答應了。”


  田大力歡呼一聲,直奔院子裏撒歡兒跑。


  薛蟠悄悄比了個“V”:誘拐成功。腦補下他們三人在一處,很是喜感。不過往事就別太早揭開了。遂叮囑田二太太,到了那邊、揚州之事莫跟人提起。人的口風皆不緊。傳出去惹來田家不是好玩的。田二太太眼中,丈夫猶如洪水猛獸、大伯子更是天災級別,嚇得連聲答應。


  又說了會子話,薛蟠告辭。田二太太送他到院子門口,又歎:“好端端的姑娘,如何沒早些許配人家。”


  薛蟠眉頭一挑。那女子嫁給田二老爺雖為計策,定計之人卻是婉太嬪,當事人八成不願意。“此事我想想法子,說不定有轉機。”


  “那四當家便是行善積德了。”


  回到林府不久,門外有人找不明師父。當時他正幸災樂禍的圍觀林黛玉寫數學作業。門子說,來人是個黑大漢,不肯通報名姓,前幾日新龍門客棧見過。客人稱在揚州城赫赫有名的綠楊春酒樓設下宴席,想請師父赴宴。薛蟠微微一笑,答應說略作安排隨後就到。林黛玉當場撂下圓規三角尺,目光炯炯的想逃避學習。


  薛蟠道:“已知此人很可能是慶王府豢養的殺手頭目,綠楊春酒樓乃揚州知府太太的產業。你有什麽推測。”


  林黛玉想:“慶王想跟你聯手對付婉太嬪?”


  “哦,有件事沒告訴你。”和尚遲疑了會子,沒隱瞞,連歐陽的來曆帶他這些年的經曆、還有前幾天自己在陳家別院所說話,簡略介紹。


  黛玉少不得淚流滿麵,咬牙咒罵。半晌忽然說:“你會看星象?”


  “不會,我嚇唬他們的。”薛蟠道,“在連皇帝都沒有兵權的大背景下,他們不會輕易放過歐陽。這黑漢子是他前男友,奴性很重,從沒想過救歐陽離開。”


  林黛玉鼓起臉:“我也去。”


  “大小姐,人家跟你三觀相左,你去作甚。”


  “我想看看把心上人擱在那種地方的爺們,長什麽模樣。”


  “好男人都是相似的,渣男各有各的渣處,個案得不出經驗。”


  “我爹和明二舅哪兒相似了?”


  “額……”說得太順口了沒考慮正確性。“人家是殺手頭子,你連個三腳貓都不是,被抓做人質怎麽辦?”


  林黛玉笑眯眯道:“那就靠你了,武僧不明。”說著站起身,“穿什麽好呢?”轉到裏屋去了。薛蟠被晾在書房,跟圓規大眼瞪小眼。


  沒過多久,一個規規矩矩的小丫鬟便出現了。黛玉也沒做什麽裝扮,隻把臉上的妝容卸掉,剪去留長的手指甲。頭上插兩支簪子,一支拇指大的絨花木簪,一支鑲珍珠的金簪。她指著頭上解釋道:“這個是自己拿月錢上街買的,這個是主子高興隨手賞的。”


  “……你想的還挺齊全。”


  沒法子,薛蟠讓雪雁跟幾位要緊人物打個招呼,就說自己領大小姐逛街去。雪雁前腳剛出院子,他倆後腳就溜了——用腳指頭想也知道徽姨和林皖都不會答應的。


  二人來到綠楊春酒樓。此樓位於揚州鬧市區,生意最是火爆。斜對麵有家戲園子。正值好戲散場,看官們湧出,闊老闊少們許多幹脆到綠楊春吃飯。


  薛林二人才剛進門,夥計立時迎上來:“是不明師父不是?”


  “阿彌陀佛,正是貧僧。”


  “有客人等師父很久了,請到三樓雅間。”


  “煩勞小哥兒帶路。”


  夥計領著他們上了三樓,直走到盡頭處的大包房。薛蟠一路側耳傾聽,前頭的屋子裏都有響動,獨隔壁那間安安靜靜。嗬嗬,偷聽嘛。都是貧僧玩剩下的。


  跨過門檻,繞過屏風,碩大的屋子隻坐著一個人,正是那天見過的黑漢子。薛蟠壓根不想了解他,合十頌佛道:“這位施主。您的身份肯定是個機密,貧僧就不打聽尊姓大名了。隻是若沒個稱呼,咱們也不方便說話。煩勞您給個代號。老黑小白,李四張三,什麽都行。”


  黑漢子點頭:“就叫老黑吧。”


  “行。黑施主你好。”


  二人分賓主落座。林黛玉毫不客氣挪了張椅子坐薛蟠斜後方。薛蟠望天:路上給她傳授了那麽多技巧,顯見全忘光了,一看見老黑就火冒三丈。這端端正正的坐姿,簡直是她爹的真人CG。


  薛蟠吃了口茶道:“黑施主,你找貧僧肯定有事。直說吧,繞彎子貧僧聽不懂。”


  老黑點頭:“也罷。解憂……”


  “歐陽,謝謝。”


  “歐陽早先做過些事,得罪了些人。當中有幾位仇家一直在尋他。”


  薛蟠已猜到偷聽者身份了。慶王府透露了老黑今日的行程給仇家,仇家提前埋伏在隔壁。乃嗤笑道:“妓館戲樓自古以來就是偷聽套問情報常規的去處。愛逛楚館秦樓,被人家騙走機密,能怪誰?上司把要緊差事派給口風不緊還宿柳眠花之人,能怪誰?你主子開這些妓院南風館的目的不就是搜羅情報嗎?再有,這種仇怎麽能算到歐陽頭上來?難得不該算在慶王府或是老鴇子頭上?”


  老黑歎道:“不是情報。他殺過人。”


  薛蟠眉頭一動:“殺人?”老黑點頭。薛蟠細想良久道,“你搞錯了。歐陽當日的神情絕不作偽,說的是真心話。他說,他這輩子唯一可堪慶幸的就是沒沾染過人命,下輩子大概還能投人胎。”


  老黑愣了:“他這麽說?”


  薛蟠點頭:“假如因為他套問出了哪位老爺做的違法之事,致使人家丟官罷職甚至午門斬首,隻怕不能算是他的罪過吧。”


  老黑苦笑道:“他確親手殺過人,手起刀落。既然不想認便罷。”


  薛蟠認真道:“貧僧篤定他確沒有親手殺過人。”老黑搖頭。薛蟠道,“好吧,黑施主今兒就是想告訴貧僧,有誤以為歐陽殺了他們親友之人在尋找他的下落、想讓貧僧轉告他謹慎提防是吧。”


  “是。”


  “多謝。隻是貧僧不知道他人在何處。”


  老黑大驚:“他不是陪著忠順王爺麽?”


  薛蟠攤手:“那是個幌子。他說想種菜,買地去了。等他有了收成,會給貧僧送些來。到時候貧僧順便問問他住在哪兒。忽然不想種菜改種稻子、或是忽然不想當農人想開鋪子,也未可知。”


  “師父不知他人在何處?”


  “不知。”


  “裘少爺呢?”


  “小裘倒想跟他走,他沒答應。再說小裘去金陵本為著看大夫、調理身子。這也是借口。他留在裘老大人身邊就跟個巨嬰似的,不離開沒法長進。貧僧勸過小裘。眼下他區區紈絝,太過無能。讀書考科舉做官,或是經商發大財,有了實力才能保護得了歐陽那樣的人物兒。若他跟在歐陽身邊,必然沒有心思讀書。為了兩個人的將來,暫時分開是必須的。”


  老黑鬆了口氣:“如此說來沒有人知道他的去處。”


  “正是,他自己背個小包袱走的。”


  “那我放心了。”


  “黑施主啊,既有今日、何必當初。”薛蟠歪頭看他,恨鐵不成鋼。“跟你比起來,小裘簡直一點優勢都沒有。可人家小裘肯行動,你隻肯心如刀割、手如繩捆。坦白說,後悔麽?如果能回到半個月以前,你會不會為了他對抗主子?”


  半晌老黑才道:“我有難處。”


  林黛玉忽然說:“是你難,還是他難。”


  老黑看了她一眼:“都難。”


  “兩者非要選出個更難的呢?”


  老黑沉默不語。


  薛蟠搖頭:“罷了。功名利祿,感情不見得是最要緊的。”


  黛玉道:“他最要緊的那個東西不是東西。”


  “眼明心瞎隨處可見,黑施主不過千萬人之一。多年後也許歐陽會原諒他。”


  “那不是原諒,那是算了。”林黛玉莫名更惱火了幾分。


  “哎哎!”薛蟠朝她擺擺手,“生什麽氣?”


  “氣他根本不覺得自己錯了。”林黛玉抿嘴抬頭,“老黑先生,敢問見死不救和趁火打劫,哪一件罪過更大些?”


  老黑低低的一歎:“見死不救。”


  “你兩樣齊全。”


  薛蟠在旁涼涼的說:“若非淪落到那種地方,歐陽根本不會喜歡上你。不要一副逼不得已模樣,占了便宜還賣慘。既然心都給了主子,何苦去撩人家?”


  二人你一言我一語批判渣男,老黑壓根沒法子再提起別的話題。偏林黛玉越說火越大。薛蟠怕她爆炸,忙出言告辭。老黑隻好拱拱手。


  臨走前黛玉氣鼓鼓的說:“祝你們今生今世,山水不相逢。”


  薛蟠接著說:“祝你們永生永世,山水不相逢。”


  二人轉身就走,林黛玉還走在前麵。


  才剛出綠楊春的大門,林黛玉立時道:“那兒有什麽問題!”


  薛蟠心裏琢磨著她今兒好像特別易怒,聞言一愣:“嗯?什麽?”


  “咱們進去時,在門口,你臉上的表情——”黛玉指道,“跟狐狸發現了雞似的。”


  薛蟠連聲咳嗽:“大小姐,能不能有個褒義點兒的比方!”隨即明白過來,“你方才是故意發脾氣的。”


  “那當然!”黛玉得意道,“他想說什麽、咱們就故意不說什麽,他不想說的偏要說。”


  薛蟠豎起兩隻大拇指:“天才啊!方才那隔壁有人偷聽,九成是什麽仇家。”


  黛玉愕然:“他幫仇家找歐陽先生?”


  “應該不是。”薛蟠道,“老黑對歐陽的情分並不假。他自己也是被利用的。”


  黛玉眼珠子一轉:“要不要告訴他?”


  “說不定他這會子已知道了。”


  老黑親自來林府邀約,和尚答應去、還是門子傳的話。隨即雪雁告訴徽姨等人,大姑娘被和尚帶出去了。用腳指頭想也知道,林皖肯定會偷偷跟過來。他的腳程絕對比馬車快。薛林二人跟夥計上樓時,林家大爺八成正坐在綠楊春一樓吃茶。


  和尚的卦又沒算錯。客人雖走,老黑自己也得吃飯。林皖假扮添茶的夥計,偷偷塞給他一張紙條。老黑打開一看,裏頭寫著“隔牆有耳”。老黑揭開茶爐子將紙條燒了,輕手輕腳繞出去,一腳踹開隔壁的房門。裏頭坐著三個人,為首那位的哥哥多年前死在解憂手中。片刻工夫後,屋中隻留下三具橫屍。老黑沒事人般返回自己的雅間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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