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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百七十二章

  裘家的紈絝少爺今兒忽然換了身正常衣裳。薛蟠觀其神態, 確定他並不喜歡昨兒那般聖誕樹似的裝扮。乃正色道:“所以, 請問小裘施主,你為什麽要在別人麵前假扮得那麽俗那麽糟糕。”老裘登時皺起眉頭, 然沒說話。


  裘少爺怒道:“我何嚐假扮了!我本來就兩樣都喜歡不行麽?”


  “那你的喜好也太分裂了。”薛蟠假笑,“施主, 顯然有人挖了一個巨大的坑,就是不知道想坑誰。敵在暗我在明, 不弄清楚情況怎麽能對付得了?”


  裘少爺愈發惱怒:“我就是都喜歡!”


  薛蟠招招手:“來來來你跟貧僧到隔壁來。”也不管人家答不答應站起身就走。


  裘少爺本待不去,看眾人的眼光個個古怪, 拳頭狠狠砸了下桌案,跟上了。


  二人來到隔壁耳房坐下。裘少爺架起二郎腿扭頭望窗戶, 口裏哼哼小曲兒。


  薛蟠正色道:“憤怒、做別人眼中特別不好的事,通常是為了宣泄無處宣泄的情緒。像你這樣身子不好還縱情酒色,也有借醉和性來麻木自己之意。小裘施主,貧僧是個出家人,起碼的職業道德還是有的。你不希望外人知道的心事, 貧僧不會說出去。總憋著也不是個事兒啊。何況既然人家專門針對你下圈套,八成已經掌握你的秘密。”


  裘少爺不搭理他。


  薛蟠歎氣:“那貧僧隻能猜了。”眼睛盯緊其麵容。“是不是你堂伯父堂伯母嫌棄你是個拖油瓶。”


  裘少爺急了:“你個禿驢少含血噴人!”


  “他們想謀奪你祖父留下的錢財。”


  “胡說八道!我祖父壓根沒留下什麽錢財,我使的皆是他們家的錢!”


  “奴才們多嘴多舌、看你不順眼。”


  “誰敢!伯祖父待我最好。”


  “當麵不敢罷了,背後還不是什麽都說。”


  裘少爺臉上被打了一拳似的,說不出話。


  裘老大人再怎麽慣著他, 也終究是寄人籬下。薛蟠吐了口氣:“既然如此, 何不自立門戶。跟裘老大人好好談談。”


  半晌, 裘少爺哂笑道:“伯祖父不會答應。”


  “如果他答應, 你自立門戶之後想做的第一件事是什麽?”


  裘少爺張開嘴,有什麽話險些脫口而出,偏又強咽了下去。“沒什麽!”


  “你想做的事,裘老大人不會答應?”


  裘少爺又把頭扭向窗戶:“不跟你這鬼和尚說話。”


  “賭氣有什麽用。”薛蟠有些疲憊,揉了揉眼眶兒。“為了你們這些事,貧僧愁得頭發都掉光了。”


  裘少爺嗤道:“你本就是個光頭。”


  薛蟠瞪他:“主動剃出的光頭和被動掉出的光頭根本兩回事!”


  裘少爺哼了一聲沒言語。


  薛蟠雙手托腮苦著臉:“大兄弟,幫個忙唄~~眼下的蛛絲馬跡隻有你和田小姐,田小姐還失去蹤跡。人家想誣陷他跟那位私通。可他單純得令人發指,哪裏值得誣陷?田家也不過是個暴發戶。顯然是你們裘家更值得。”


  裘少爺惱了:“裘家之事與我什麽相幹!我不過是寄住在他們家的。”


  果然,這孩子憋屈異常。“然而你可以進他們家的門。”薛蟠嘟起嘴賣萌,“拿捏住了你的短處,就能逼迫你做些奇怪之事。”


  “砰!”裘少爺拍案而起,“我姓裘的雖不是東西,也不會恩將仇報。”


  “誰說要你恩將仇報了。”薛蟠臉還在巴掌裏,橫了他一眼,“貧僧說的是,奇、怪、之、事。又沒說壞事。你是不知道京城裘家是景田侯府,還是不知道揚州裘家曾經養過什麽人?”


  這話出乎裘少爺意料,呆了半日才回過神。乃坐下想了足有半柱香的工夫,終於鬆口。“我的事,你不許告訴旁人。”


  薛蟠合十行禮:“貧僧向佛祖立誓。還望小裘施主告知幾句真心話。”


  裘少爺垂下眼低聲道:“我不是打人家主意。”


  “嗯。”


  “真不是。”


  “你說得這麽認真,我信。”


  又磨蹭半晌裘少爺才極低的聲音道:“我想贖解憂。”


  “是位青樓女子嗎?”


  “不是。”


  薛蟠挑起眉頭。“南風館的小哥兒?”


  “……嗯。”


  “你挺富裕的,為何不贖他?”


  “我那幾個零花錢真不夠。”


  “那你真的應該早點自立門戶,拿回自家的錢財,也好早點救他出苦海。”


  “不夠。都拿出來也不夠。他也不肯。我不知說了多少回,我去想辦法;他就是不肯。”


  “他為什麽不肯,你能猜到嗎?”


  裘少爺搖頭。


  “是不希望你為了他去籌錢?不想連累你?”


  “不是。”裘少爺篤定道,“是別的緣故。他說這是他該的。”


  薛蟠思索道:“也許他曾經做錯過什麽事,也許那事其實不全是他的錯。總之他在自我懲罰。”


  裘少爺眼神一亮:“不全是他的錯?”


  “一件事情的結果,往往是由許多原因造成的、而非單個原因。”薛蟠直起腰背。“你玩過疊疊高嗎?”


  “沒有。”


  “回頭我送你一個。玩玩那東西你就知道,一座木堆子倒塌是因為被抽走了許多木條,而非最後的那根。會自我懲罰之人必有良心。”薛蟠想了想,“這樣吧。咱們做個交易。你幫我破了這個假冒田小姐的案子,我幫你贖出解憂小少年。”


  裘少爺驚喜了一瞬,隨即斂去,嘟囔道:“你贖不了他的。他也不是小少年,比我大三四歲呢。”


  “啊?”薛蟠好不吃驚。這小子當有個二十出頭。比他大三四歲的小倌差不多都該退役了。那應該不用花多少錢就能贖出來啊!“你喜歡大男人啊。”


  裘少爺拍案而起,低吼道:“我沒喜歡他!我是敬重他!敬重懂麽?我覺得他可惜,他不該在那種地方!明白?”


  “嘶——”薛蟠吸氣,上下打量他好幾眼。“小裘施主,你讓貧僧刮目相看。”


  “哼!”裘少爺坐下了。


  薛蟠行了個禮:“如今這世道,幾乎沒有人會覺得青樓和南風館裏的小姑娘小少年可惜。你肯把他們當人看,實在太難得。你得的什麽病?”


  裘少爺一愣:“什麽?”


  “你什麽病。”薛蟠正色道,“貧僧沒開玩笑。我認識好幾個了不起的大夫,可以幫你調理身子。你這樣的年輕人,貧僧不舍得讓你生病早死。你比那些冷漠高貴、自以為奴才粉頭都不是人的人,更有資格長命百歲。”


  裘少爺霎時滿臉通紅,又捶桌案:“我們說解憂呢!與我什麽相幹。”


  “好吧好吧,說解憂。”薛蟠聳肩。“他身價多少錢。”


  “都說了不是錢的事兒。”


  “不管怎麽說,他在那種地方肯定很不幸福,對吧。”


  “廢話。”


  “哎,對付這種人,你真是沒經驗。他說不讓贖就不贖了?”薛蟠晃晃腦袋,“強行贖出來他還能再回去不成?”


  裘少爺眨眨眼,雙手撐著案頭站了起來:“他們那個死老鴇子也不會賣他的。”


  薛蟠嗬嗬兩聲:“我有兩種辦法。第一,花幾個錢雇傭綠林道上的高手,直接把人偷出來,然後再買個身份。你大概不知道你們揚州的假文書假路引子的江南做得最好的吧。比真的還真。”


  裘少爺愣了:“還能這樣!”


  “第二,花上點麵子,拍幾堆馬屁,托忠順王爺去贖他。”薛蟠齜牙,“你覺得區區一個老鴇子敢不賣麽?”


  裘少爺驚喜:“不敢!借她十個膽子也她也不敢!”


  薛蟠攤手:“所以你看吧。你束手無策之事,換個人來想很輕易就能想出辦法。”


  裘少爺連連點頭:“你這和尚名不虛傳,果然有兩把刷子。我看你順眼!”


  “多謝!我看你也順眼。”薛蟠笑眯眯道,“先給點兒情報。解憂本來的名字是什麽?在哪家南風館?朝中有沒有後台?老鴇子為什麽不肯賣他?”


  裘少爺忙說:“他不肯告訴我名姓,說是有辱門楣,肯定好人家出來的。城南東籬院,聽說背靠慶王府。他寫的字、畫的畫太好了,能賣好高的高價。”


  我擦!又是慶王府。“原來如此。你手邊有沒有他的大作?貧僧瞧瞧。”


  “有有!我這就回去拿來。”裘少爺站起來就走,忽然轉回身,“我這扇麵就是他畫的。”說著從袖中取出扇子。


  薛蟠一看,居然是幅三英戰呂布!這玩意畫在紈絝的扇子上也太不和諧了……乃拿起扇子:“借我。”


  裘少爺瞪眼:“作甚。”


  “忠順王爺贖人總要有個借口吧。”薛蟠翻翻眼皮子,“保證完璧歸趙,行不。”


  裘少爺登時笑得合不攏嘴:“行、行!”


  薛蟠又看了扇子兩眼:“哎,你是男人女人都喜歡?”


  “是啊。”裘少爺忙說,“我真不喜歡他。”


  “嗯嗯明白。”薛蟠敷衍道,“不喜歡就不喜歡嘛,又沒人逼著你喜歡。嘶……”他皺起眉頭。


  總覺得這種畫風在哪裏見過。但不是這麽小的,是挺大的。和尚對繪畫沒興趣,也不認得什麽技法,去外頭作客也不看人家牆上的畫,更從來不會去逛畫鋪子。他能感覺到畫風,定是熟人所作。偏自家範圍內幾個畫手,小朱、黃美人和賈惜春,都不是。


  裘少爺在旁巴巴兒看著:“如何?”


  “貧僧沒覺得這畫能值多少錢。”


  裘少爺蹦起來:“你個禿驢沒眼光!”


  薛蟠聳肩,收起扇子。“問你最後一個問題。得到假情詩的那處青樓是不是你常去的,那位粉頭你是不是很喜歡。”


  “是。”裘少爺道,“我倆老相好。”


  “嗯。”


  二人回到隔壁書房。裘少爺情緒還在和尚看不上畫兒裏,滿臉不高興,重重往椅子上一坐。


  薛蟠朝眾人合十頌佛道:“諸位,大概的線索咱們理一理。有人假冒田小姐勾搭個男人,還仿照他的筆跡寫了首情詩。感謝田小姐的單純,什麽都告訴人,咱們可知她習字的筆墨是最近兩個月才被收去廚房引火的。而假田小姐勾搭男人又在上個月。由此可推,人家裘田兩家的聯姻是自然狀態、沒有被刻意引導。然而引火事件有可能是外人攛掇田大太太所為。吳大人,隻怕得去問問。”


  吳遜點頭,當即喊了個捕頭去田家。


  薛蟠接著說:“有個人貧僧覺得可疑。就是你們裘家族中那位美人。”


  老裘臉色有點難看:“她不妥當?”


  “她嘴碎,而且是異常嘴碎那種。引火之事田小姐隻抱怨給了幾個人,她連我們家小表妹都告訴了。”


  賈璉不解道:“女人嘴碎不很正常麽?”


  “仆婦嘴碎是正常的,小姐嘴碎不正常。”薛蟠道,“先頭四表妹說話你沒仔細聽麽?裘小姐是看著四表妹走進花廳,就馬上湊過去,把在場的姑娘奶奶挨個兒明褒暗貶一遍,然後她就走了。”


  賈璉道:“哪裏不對?”


  “過於刻意,像是完成任務似的。她想把田小姐之事宣揚給人聽,又怕惹眼,才特特將每位都說上一遍。”


  “你怎麽知道她是為了宣揚田小姐、而非別人?”


  “因為田家馬上要跟裘家結親,哪位小姐會掐那個點兒說未來堂嫂的壞話?裘老大人。”薛蟠望向老裘,“您回家問問女眷,那位平素可長不長舌。”


  老裘已經麵黑如鐵:“不用問,老夫知道。她最規矩不過。”


  薛蟠聳肩拍手:“事出反常必有妖,老大人家宅事咱們外人就不打聽了。”吃了口茶接著說,“對方知道小裘的青樓相好是誰,從其他粉頭的熟客中擴展尋找,挑選出教書先生,派人假冒田小姐勾引他。女人多長舌,尤其粉頭。小裘成親之前偶然得知未婚妻與野男人有染。裘家這麽艱難才幫他弄到婚事,肯定退不了;他伯父伯母也不會相信他的話。這臭脾氣小子,新婚之夜就得逛窯子去。新娘子得多慘。”


  賈璉道:“她不是失蹤了麽?”


  “要麽是他自己逃跑的,要麽有兩方勢力在唱對台戲。”薛蟠微笑道,“田小姐的丈夫本身就寄人籬下,還不喜歡他,又沒有娘家支持。她能過什麽日子?裘家還有一位寄人籬下的女人,多方便拉攏啊是吧。”


  眾人互視幾眼。和尚明擺著疑心裘家八卦小姐。高師爺道:“引火之事她為何要宣揚出去。”


  “那是個坑。教書先生過幾個月就能回來。稍加查訪,田小姐平冤昭雪很容易。”出手之人最好是忠順王爺。然後把已經被裘八卦洗腦的田大力小哥救走、帶到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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