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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六十五章

  話說四皇子跟著元春等人去郊外燒烤, 被甄氏挑破了他母親大哥皆地位難保, 呆若木雞。抬頭看眾人皆嬉嬉鬧鬧的, 想起義忠親王之慘狀,驟然驚懼。


  甄氏隔著衣衫察覺丈夫手指冰涼,忙拉過他的雙手握緊, 低聲道:“莫急,也保不齊有驚無險。”


  四皇子強行鎮定, 許久才說:“前兩天律王叔說, 凡事都需先做好最壞的打算。我知道他意有所指,隻沒猜出根由。看來他滯留江南並非肆意胡鬧。”


  甄氏摩挲他的手:“既如此, 咱們先留好退路。”


  “風雲驟變、四麵楚歌, 哪裏有退路!”


  “出海。”甄氏冷靜道, “倘若事情當真有那麽急, 律王爺不會繞著圈子暗示你。故此,縱然太子有個好歹,少說也得一兩年。南安世子方才不是說,他想和凱撒一般蕩平倭寇麽?”


  四皇子這才想起來,當時他就沒聽懂。“凱撒是誰?”


  “西洋古時候的一位……大將軍。”甄氏隱藏掉聽書時凱撒的“大帝”頭銜,隻大略說了些他征戰四方之事。


  四皇子輕輕點頭。“你的意思是,假托小霍之名和水軍出海之機, 找個小國打下來,以為退路。”


  “還有海船。真到了打不過的時候, 可以跑。”


  沉思良久, 四皇子反握住甄氏的手:“我娶了個女諸葛。”甄氏微微低頭, 紅霞滿臉。


  忽聽有人嚷嚷:“哎哎!躲在那邊偷偷摸摸談戀愛的兩口子,再不動手就沒肉了!”光聽聲音就知道是小霍。


  二人互視一笑,攜手走回燒烤架子旁。四皇子昂首道:“烤肉的本事,你跟我比還差著些。”


  “行!那咱們比誰的烤得快!大米咱們哥倆搭檔,鬥翻他們!”


  大米瞥了他倆一眼:“吃東西圖的是舒坦,味道第一要緊。鬥起來必心急,心急則易烤糊,烤糊則難吃。不比。”


  眾人大笑。四皇子瞧了大米幾眼,拉著媳婦低聲問道:“這小子當真是屠夫之子?”


  甄氏道:“當真。市井中不乏聰慧之輩。”


  “嘖,霍耀這小子運氣好,怎麽就撞上了。”


  遂暫時撇開煩心事,投入燒烤大業。


  四皇子打獵時也烤過獵物,隻不曾像今兒似的、滿場子連個幫忙的奴才都沒有。有知道他身份的、有不知道的,皆喊他“四郎”。互相抱怨、互相打鬧的到處都是,隔會子便有人鬥嘴,個個渾身汙漬醬氣熏天,甚是有趣。


  四皇子一麵烤吃的,一麵悄悄觀察眾人。甄氏在旁歎氣:“玩兒就玩兒,心思放在吃上不好麽?哪怕你這會子看好了天縱奇才,人家也不認你為主。”四皇子想想也是。遂安心燒烤了。


  一時賈寶玉感慨道:“悠然自足,恍若東籬。”


  趙茵娘因碰巧到他身後架子上拿骨肉相連,隨口道:“可拉到吧。正經想田園歸隱——”她舉起手中的串兒,“就該從養豬開始做起。”又指著他台子上的醬汁,“那個也要從種豆開始。”


  林黛玉笑道:“竹簽子也該先種竹筍。”


  茵娘走回自己的位置道:“滿口腥膻就承認自己滿口腥膻。這兒又沒有官老爺,何須裝模作樣自我感動,掩耳盜鈴傻得要命。”


  元春掃了她倆一眼:“你們倆別欺負他嘴笨。自我感動怎麽了?出來玩兒不就為著圖個舒服?自我感動若能舒服,目的就達到了。”


  趙茵娘縮脖子:“完了,忘記他今兒有硬仗腰子,不能隨便欺負。”與林黛玉互視而笑。


  賈寶玉忙說:“大姐姐,此事是我思慮淺薄,趙姐姐林妹妹所言極是!”


  元春戳了他一手指頭:“沒油沒鹽的閑話,哪有對與不對。她倆不過是涮你玩兒罷了。”


  四皇子因笑跟甄氏說:“這個賈寶玉我在京中有所耳聞,是個傻的。讓小姑娘涮了他還笑嗬嗬。”


  甄氏道:“他自己開心,不挺好麽?也沒法子強扭成別的模樣。”


  “嗯……”四皇子又發現斜對麵的小林子烤了許多,撿最好的給小傻子,其次的給甄英蓮,烤糊的留給自己。甄英蓮烤得少,然香酥可人。亦挑最好的給了小傻子,其次的給林皘。不由得羨慕道,“看人家兄弟,雖無權無勢,卻相親相愛。”


  甄氏歎道:“別想了。你縱然想跟兄弟相親相愛,不見得你的兄弟也想跟你相親相愛。他們還會扯你後腿。四郎,想想我都覺得你可憐。”四皇子扭頭看他媳婦臉上半點戲謔都沒有,半晌不知該給什麽表情。


  燒烤半日,人人吃得溝滿壕平。四皇子最後才親自托個盤子給陶瑛送去兩隻雞翅:“多謝了兄弟。”


  陶瑛哼道:“我嚴重懷疑你是故意的。”


  盧慧安在旁偏了偏頭:“他就是故意的。”


  四皇子望著盧慧安無端感慨,終沒說話,隻深施一禮。盧慧安輕輕點頭,沒有還禮。


  四皇子不死心,悄悄把陶瑛拉到旁邊問道:“瑛大哥,我有戲麽?”


  陶瑛徑直道:“沒有。”


  四皇子回頭望了眼燒烤場子。


  陶瑛道:“願意同你一道烤肉串雞腿饅頭,和願意危難之時偷偷救你一命,是兩回事。願意偷偷救你一命,和願意豁出全家性命跟你去拚九成贏不了的遊戲,又是兩回事。”


  四皇子脫口而出:“我為何九成贏不了!”


  “因為你什麽都沒有!”陶瑛道,“當年今上所有一切都遠遠不及義忠親王。然太上皇有的,比義忠親王多太多,故而義忠親王壞了事。今上有的,又比你多太多。四郎,你想奪那把椅子,並非贏過太子、贏過二皇子、贏過你別的兄弟就成了。你得贏過你祖父和父親。”


  四皇子仍不死心:“我又不謀反!為何要贏過他們?讓他們挑上我不就成了?”


  “憑什麽挑你?排隊先排到二皇子,拚媽先輪到九皇子,或者十一皇子。”


  “小九他娘是個什麽東西!哪裏來的十一皇子!”


  “容嬪娘娘就是得寵,你沒法不承認。”陶瑛頓了頓正色道,“吳貴妃懷孕了。”


  四皇子神色大變。


  陶瑛拍了拍他的肩低聲道:“還是那句話,退路為先。”撤身回燒烤架,看了看四皇子方才送來的兩隻雞翅,一手拿一隻啃了起來。


  四皇子渾身冰涼。直至此時他才當真感到,自己那大哥多半要完。素日再瞧他不順眼也是親哥哥,小時候還挺照顧兄弟的,竟不知從何時起成了如今的模樣。不覺雙腿發軟、踉蹌兩步眼看要摔倒。


  忽然幾隻手扶住了他,耳聽有人說:“黃四哥你怎麽了?”


  四皇子扭頭一看,正是蘇州林家那位叫林皘的,大夥兒都喊他小林子。見哥哥扶住此人,小傻子也在旁幫忙。小林子是領弟弟來取水果的,看黃四哥站穩了,縮回手嘀咕道:“今兒也沒吃酒啊。”


  這哥倆一看就是至純至善之人。四皇子強笑道:“我無事。”


  “分明就有事!”小林子張望一眼,見甄氏正跟元春說悄悄話,喊道,“黃四嫂子——黃四哥不大舒服。”


  甄氏立時快步往這邊走。四皇子忙衝她喊:“我無事!”


  小林子大聲道:“他方才好端端的險些站著栽跟頭!”又轉頭向四皇子道,“哪有瞞著媳婦的道理。你整個人都是她的好麽?”四皇子啞然。看甄氏過來了,小林子才領著兄弟拿水果去。


  甄氏一把扶住四皇子。四皇子舉起拳頭:“沒事,真的!”又湊到她耳邊道,“回頭再說。”甄氏點頭。


  不多時大夥兒已吃完了,元春喊仆婦收拾攤子,其餘諸位往屋中閑坐吃茶。


  四皇子拉甄氏坐到僻靜處,悄悄說了自己方才失態的緣故。甄氏霎時也紅了眼圈子:“我哥哥小時候也很疼我,也是不知何時起眼中唯有他自己的好處、半點不念著旁人。”二人手拉手悵然而坐。


  碰巧陶瑛盧慧安從旁邊走過,齊刷刷看他們。四皇子瞪陶瑛:“作甚。”


  陶瑛道:“天氣又好、吃得又飽,你們倆還新婚燕爾,幹嘛苦著兩張臉?”


  四皇子扭頭:“飽漢不知餓漢饑。”


  “哈?”陶瑛險些蹦起來,“你說誰是飽漢、誰是餓漢?”


  盧慧安也道:“嗯,說清楚。”


  四皇子啞巴了。在這位跟前——在這兩位跟前,自己都算不上餓漢。霎時泄氣。


  盧慧安幹脆拉陶瑛在他們對麵坐下。甄氏看看其餘三人,噗嗤笑了:“咱們四個……我說不上來。”四皇子又感慨起來,一副有話說的模樣,半晌也什麽都沒說出口。


  甄氏想了想道:“我們二人方才在惆悵。”


  盧慧安挑眉:“少年不識愁滋味,為賦新詞強說愁。”


  “我們在想我們倆的哥哥,為何小時候那麽好。”


  盧慧安張口又閉上,胳膊肘輕輕點了下陶瑛的後背。陶瑛道:“四郎,我們若說了不大好的話,你會惱怒麽?”


  四皇子橫了他一眼:“又不是沒說過。”


  盧慧安猶豫會子道:“有件事,四郎你們多半不知道。”


  遂假托“很久很久以前京中有個大戶人家”講故事。說這家的庶出少爺與一位小姐訂婚,另一戶權貴看上這個女婿、誣陷未婚妻偷竊,另一位小姐能作證卻遠遠避開,姨奶奶明知不可能、因恐名聲不好、婚事作廢,未婚妻病逝。最後太太點了這位不作證小姐嫁給少爺。


  四皇子與甄氏麵麵相覷,不敢隨便議論。


  陶瑛道:“裏頭肯定還有別的內情,咱們外人不知道。這家子,太太和姨奶奶都是極難得的聰明女人。所以說,要麽別娶聰明女人,要娶就不能三妻四妾。”


  四皇子皺眉:“跟娶聰明女人什麽相幹。”


  陶瑛道:“太太肯定和姨奶奶有仇啊!你看這婚事安排的,簡直是坑了少爺全家。”


  盧慧安道:“少爺兩口子能有什麽情誼?無非為了利益彼此配合。孩子來到這世上猶如一張白紙,看大人如何、他便如何。其子自然會以為,夫妻因利結合無需情感乃天經地義之事。推而廣之,別的情誼也少不得逐漸淡去。”


  看四皇子還不明白,陶瑛隻得輕聲提醒:“例如,手足之情。”


  四皇子頭頂炸開個焦雷——他一直以為父皇母後曾經如膠似漆、琴瑟和弦。甄氏霎時有些惶然。盧慧安做了個手勢,甄氏沒懂。盧慧安幹脆站起來從背後摟住陶瑛的脖子。陶瑛忍了兩下沒忍住,嘿嘿直笑。盧慧安瞪他,將他拉起來走了。


  甄氏看四皇子依然呆若木雕泥塑,四顧沒人看自己,咬咬牙,也站起來摟住丈夫的脖子。四皇子眼中忽然流出淚來。甄氏惻然,垂頭貼臉,陪著他一道哭。四皇子猛然抓緊她的手。兩對十指糾纏半日,愈發狠狠的掉了回淚。


  經此一事,二人自然也失了接著遊玩的興致。因看四皇子懨懨的,甄氏跟元春借了輛馬車,先告辭回去。上了車他倆不由自主偎依一處。春夏相交的日子,倒像冷天取暖的兩隻小動物。


  才剛到客棧門檻,管事太監迎出來回說有客人已等了許久。四皇子今兒情緒消耗大,正疲乏的緊,隨口說不見。甄氏因問是誰。


  管事太監看了她一眼小聲道:“是……張家表小姐跟前的嬤嬤。”


  四皇子登時皺眉。甄氏拉著他的手晃了兩下。“讓人問問她有什麽特別的事兒沒有。”


  管事太監道:“說是張小姐已病了好幾日,因恐怕耽擱四皇子正經事、沒敢過來告訴。”


  四皇子道:“沒請大夫麽?”


  “請倒是請了。”


  “那不就完了?”


  甄氏道:“拿咱們府裏的帖子另請個好大夫去看看。”


  管事太監看四皇子麵皮兒黑漆漆、眼圈兒紅通通,知道今兒心情不好,忙垂頭答應。


  嬤嬤自然在客房吃茶。雖耳朵尖、聽見外頭嚷嚷主子回來了,並不敢出去截人。等了半日隻等到管事太監的帖子。嬤嬤頓時掉了眼淚,從懷內取出一封信道:“我們姑娘已猜保不齊見不著人的。此信要緊且機密,還請四皇子莫讓閑雜人等觀看。”管事太監滿口答應。


  不多會子,信送到四皇子屋中。四皇子正倒在床上發愣,懶得動彈。隨口讓甄氏看。管事太監覷了甄氏一眼,以為她會推脫。誰知甄氏二話不說拿起來便拆開。看罷長歎:“殿下,你還是看看吧。”


  四皇子哼哼:“煩心,不想看。”


  “讓你歇兩刻鍾。”甄氏無奈道,“歇完便看。這信不論真假,看完都要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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