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四十四章
京城整個兒亂套了。本來就傳著一個皇帝的私生女, 忽然又冒出來一個義女。幸而坊間隨即有了說法。這位裘小姐是天子在民間微服私訪時跟一位民女所生。因民女守節至死, 皇帝決意認回其女。
若沒有仇二奶奶那事兒, 還有人會質疑查證一番;如今京城人民毫無異議,直接接受。雖然都是私生女, 守節至死與私通臣妻可謂雲泥之別。裘姑娘對外的身份依然是揚州裘家二小姐。明眼人都知道,景田侯府乃天家心腹,辦這事兒太說的過去了。京城裘家年前就已得知真相, 上上下下為了該如何處置、如何解釋頭疼了兩個來月。沒想到壓根沒人來打聽, 個個都是笑眯眯的“我懂”。裘老侯爺啼笑皆非。
裘家大姑奶奶已出嫁,其餘兩位姑娘可倒了大黴。揚州來的堂姐妹非但自己刁橫跋扈,連她手下的仆婦都見人就欺負。偏她們明知道這是個李鬼!還得強忍著。心中暗罵揚州的二嬸娘做事沒譜, 把她養成這樣。忙給各府小姐妹傳書求助, 這陣子多邀我們去你們家轉轉。
王子騰小閨女跟她們表哥定了親, 且性情仗義, 得信立時胡亂尋個借口邀她倆到府吃茶。兩位裘姑娘腳不沾地的跑了。
小姐妹相見, 王熙鸞點著她們直笑:“前兒你們還抱怨仇二嫂子脾氣大, 人家好歹是真貨!”
裘姑娘們互視幾眼,三姑娘道:“鸞姐姐, 你知道她是假的?”
王熙鸞聳肩:“連主意都是我和尚表哥出的, 能不告訴我爹一聲麽?”
二位裘姑娘同時喊了起來:“原來這個餿主意是你表哥出的!”“太損了他也!”“橫豎人不在南邊、不礙著他!”“那瘟神前日剛進府, 就攪得我們家雞飛狗跳!”
王熙鸞笑得不懷好意:“我給你們看封信啊~~”
“拿來!”
王熙鸞從案頭翻出個厚厚的信封遞給她倆。二位裘姑娘一看, 信是金陵薛家兩位姑娘所寫。她倆拆信的工夫王熙鸞悠哉解釋道:“這是和尚表哥布置的作業, 讓分析楊家和裘家這一真一假兩位養在臣子家的公主性情有何異同。其中涉及到知情者地位的異同、楊二姐姐和裘大姐姐的性情和教養、真假公主自己的心理分析等等。雖說遠隔千裏, 薛家丫頭也算有點子見地。二位參謀參謀, 說不定能得些提醒、幫你們撐過這段日子。”
裘姑娘們展開信頭碰頭的看,第一張是向王家表姐說明情形——寫作業。托王熙鸞幫她們查問兩位公主的日常消息,事無巨細什麽都行。下頭一整摞都是她們已經寫了大半的作業。看罷,裘姑娘們暗暗生出冷汗:薛家這是養姑娘還是養爺們?爺們也沒有這種養法啊!
作業比尋常文章清晰得多,一段一段的都以數字標出。前有總論、後有綜議、中間有表格。作業中推測,仇二奶奶在把養姐送入青樓之前,絕對知道自己的身份已久,且跟前必有皇帝派給的人手。因明麵身份是父母雙亡的養女,外人少不得低看她幾眼;偏她又自覺比楊家女兒高貴。她的吃穿用度越好,人家越覺得西江月懂事;她卻覺得那本是天經地義。長此以往,委屈無處宣泄,便恨上了西江月。裘二姑娘甫始對外宣告身份,先把大堂姐的貼身丫鬟打死,其實是同一種意思:恨外人不知緣由,每每見她坐在裘大姑娘上首皆鄙夷側目、責備她沒規矩。作業的結論是:天子骨肉能不能托您老自家親戚養?養在臣子家實在坑人。
兩位裘姑娘神色複雜,許久無言。王熙鸞拍手道:“二位無需多慮。隻要外人沒給她沒臉,她就不會遷怒你們。大不了拍拍馬屁,這麽沒腦子的人肯定很好哄騙。你們隻管想著,她已沒多少日子可活了,就當日行一善。”
“說的輕巧。”裘三姑娘愁道,“一日日的得熬啊。”
“要不然就禍水東引。”王熙鸞道,“讓她和真的那位偶遇一趟。欺負臣女算什麽本事?跟正經公主比起來,她那假身份也終究是私生、不免心虛。皇帝家她唯一能欺負的隻有那位了。這個叫做拉仇恨。假貨欺負親女,我就不信仇二嫂子她爹會袖手旁觀。”
二裘互視一眼:“倒可以一試。”心下稍寬,吃會子茶說說閑話,因趕著王熙鸞喊“大表嫂”。
王熙鸞登時氣不打一處來:“你們那個表哥簡直是塊榆木疙瘩!”說著拿起個匣子氣哼哼撂在她倆跟前。
裘姑娘們打開匣蓋,裏頭擱著一把供春壺。取出壺來,見這東西古樸莊重、敦龐周正,顯見是前朝所製。乃問道:“這壺怎麽了?”
“魏大公子送的回禮!”王熙鸞癟癟嘴,“我先送了他一把新鮮壺,他回我一把古器。”
“你拿個時貨換個古董還不好麽?”
王熙鸞咬牙拍案:“我那個是從宜興定製的木瓜形新壺!他應當回我什麽?”
二裘再互視,同時掩口大笑。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魏表哥隨便回她一件玉佩玉釵玉鎮紙都好,偏人家回了另外一把壺……
正鬧著,外頭有人來報:榮國府二姑娘來了。王熙鸞一愣。因告訴二裘,賈家三位姑娘過幾日就要啟程南下,赴金陵祭祖,這一去還不定何時回來。隻是昨兒她剛去拜訪過,莫非出了什麽事?
不多時賈迎春走了進來,果然麵帶愁容。看家裘家姐妹在,稍稍驚愕。她也不避諱,大大方方告訴王熙鸞:“有件事跟你商議。方才北靜王府打發了兩個嬤嬤來我們家,尋我們姐妹幾個說了半日的話,仔細打聽茵娘姐姐。她早年不是在我們家住過麽?揣度其意,仿佛是王妃看上了。”
王熙鸞眨眨眼:“王妃看上了……是什麽意思?”
賈迎春抿嘴:“想替他們家世子娶個側妃。我不知該如何暗示她毫無可能。”
王熙鸞怔了怔:“虧的她是女人。要是男的,管保大和尚一腳踩他臉上。”
“可不麽。”
裘二姑娘問道:“茵娘姐姐是誰?”
“差不多算金陵薛家的養女。”王熙鸞道,“跟唐家公主不是一回事,真心實意當親閨女養那種。”
“唐家公主不是真心實意當親閨女養?親閨女還不如她呢。”
“那位是真心實意當公主養。當閨女養能養成那麽狠毒的性子?誰願意女兒行動把人送窯子裏。”
裘三姑娘道:“就算是薛家的親小姐,做北靜世子側妃也不委屈她啊!”
王熙鸞指了指案頭的作業:“三妹妹看看這個,再說一遍。”
“我知道這位茵娘姑娘必有過人之處。”裘二姑娘道,“北靜世子妃性子溫和;若得個爽利能幹的側妃輔佐,豈非是極好的?”
王熙鸞抬頭望天,賈迎春扭頭望窗戶。裘二姑娘知道自己定是說錯了什麽。偏她細思會子,並沒有說錯。
卻聽王熙鸞歎氣道:“二丫頭這是把自己當成了北靜王妃,還是世子妃。”
賈迎春柔聲道:“人家好生養大的女孩兒,憑什麽送去她們家輔佐呢?就算是招募清客先生,豈非也得先斟酌個主公誌氣相投,未來前程可期?”
裘三姑娘道:“再有天大的本事,她的身份也不過如此,能進王府已是高抬了。”
“進王府有什麽好?為什麽要進王府?”王熙鸞嘴快,跟撒豆子似的。“北靜王妃自己雖過得爽快,你瞧她肯讓兒子吃半點虧不肯。且不論世子妃;他們家側妃但凡和世子有個不睦,不論青紅皂白,必是側妃讓著世子、世子豈能讓著她?”
二裘已懵了!“世子身份高貴,本來就不能讓著側妃!”
“既然如此,為何要去討處處讓人、不由自主的日子過?”
裘三姑娘脫口而出:“天下女人不都如此麽?”
王熙鸞二話不說起身回裏屋,取個東西出來給她倆瞧。隻見那是幅裝裱起來的小字,筆跡可巧屬她們家魏表哥。“自今日起,我獨對王熙鸞女士一個人好。必寵她、不肯騙她。答應她的每一件事都會做到,對她講的每一句話都是真心……”
賈迎春拍手笑道:“你還真讓他寫了?”
王熙鸞得意道:“非但寫了,而且裱了。聽說裝裱的匠人都笑了個半死。”乃向二裘正色道,“是因為他先對我好,我才琢磨要不要嫁給他;而非我先嫁給他,他才琢磨要不要對我好。”
迎春接著說:“你們莫心疼表哥成親後會吃虧。魏大爺在自己家能吃多少虧?女孩兒嫁去婆家又得吃多少虧?”
王熙鸞歎道:“罷了,她倆也不傻,不過是一時沒轉過彎。”扭頭向迎春道,“我教你個巧宗兒。薛家的張大掌櫃如今正在京師,你隻管把北靜王妃推給她。”
迎春遲疑道:“子非姐姐最忙碌不過,些許小事我也不敢去叨擾。”說著想起了什麽似的,眼神漸漸放光。
王熙鸞鼓起腮幫子:“羨慕嫉妒恨!”
迎春含笑站起身:“也罷。借我套男裝,我去找她。”王熙鸞哼了一聲。
沒過多久,賈迎春便扮成個小幺兒,戴著頂青色頭巾走了。半晌二裘才回過神來。王熙鸞沒事人似的,跟她倆商議怎麽給真假公主下套。
當天回去,二裘便跟假公主商議,請各家貴女來府中遊玩。公主自然歡喜,微微矜持道:“客不僭主,自然是妹妹們拿主意。”
二姑娘覷了她一眼,低聲道:“隻是有個人,不知如何是好。不請也不對,請了又不知該以什麽禮數。”
“誰?”
裘三姑娘也低聲飛快的說:“就是……跟咱們家念起來一個聲的、不一個字的那家的二奶奶。”
假公主秒懂,嗬嗬兩聲:“這有什麽。愛請便請。”
裘二姑娘微微嘟嘴:“她性子不大可親,我怕她發脾氣。”
假公主昂起頭挺了挺脊背,嗤了一聲,閑閑的道:“她敢。”
裘三姑娘忙行了個禮:“多謝姐姐!我們必以禮相待,她若仗勢欺人、就煩勞姐姐撐腰了!”二姑娘也忙不迭的幫腔,姐妹倆合力把假公主哄了個雲裏霧裏。
兩天後,景田侯府設宴招待多家貴女賞花。
裘大奶奶知道小姑子們今兒想做什麽,裝不知道。沒跟丈夫和婆母透露半個字,且主動包攬下全部活計、頭一天就將裏裏外外安置妥帖。當日更是卯時不到就起來了,召集仆婦們再三叮囑:待會兒來的都是貴客,務必小心服侍。我今兒不過個幫忙的,姑娘們才是正經東道,大事小情皆聽她們吩咐,如此這般。
大爺裘良做了多年的五成兵馬司指揮使,性情機敏,覺得自家媳婦有點子興奮過頭。偏他差事忙的緊,實在不得閑工夫搭理後院瑣事,終究依著時辰上衙去了。
巳時左右,大姑娘少奶奶來了二十餘位,多半是愛熱鬧的性子。王熙鸞早早抵達,穿了身又萌又嫩的粉紅春衫。她最會說話,天上地下滿口奉承假公主,哄得人家合不攏嘴。
耳聽管事婆子來報:仇二奶奶到了大門口,正下車呢。裘家女眷齊刷刷站起來要去外頭迎接。
王熙鸞正坐在假公主身邊說笑話兒,聞言當即止住話題,呆了呆道:“大嫂子,我要去二門麽?”
裘大奶奶含笑道:“你如今還是客人,不算親戚。等你嫁了再去吧。”
王熙鸞紅了臉,垂著頭皺皺鼻子低聲道:“你以為我想去啊……”
旁人聽不見,假公主聽得清清楚楚。端正坐著款款的說:“不過是個尋常客人,難道每一位都興師動眾的上二門接去?大嫂子坐著吧,兩位妹妹隨便哪個去就行。”
裘大奶奶搖頭似撥浪鼓:“好妹妹,饒了我吧!這位什麽身份?稍有失禮我吃不了兜著走。”忙整頓衣裳領著兩個小姑子、身後跟著一大群仆婦浩浩蕩蕩往二門而去。
王熙鸞遲疑著站起來,左顧右盼仿佛求助:“那……要不我也去?”
假公主沉了臉:“王家丫頭坐下。不許去。”
王熙鸞恍若驚恐,小心翼翼坐了半條椅子沿,小眼神兒還委屈巴巴看著假公主。
不多時裘家女眷眾星捧月般捧著仇二奶奶進來了,先引到假公主跟前。不待裘大奶奶發話,假公主先說:“這位想必就是唐~~姐姐吧。”乃向眾人含笑道,“俗話說女肖其母。看唐姐姐這嬌俏模樣兒,也可猜度唐夫人當年何等風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