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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三十九章

  四皇子離京後不足十天, 婉太嬪終於沒了。她位分不高, 沒生兒子、女兒早死,兼久病多日, 在宮中沒掀起多大水花。反倒是別處惹出了熱鬧。


  京西廣濟寺旁有條小街,左近閑人愛坐在街口茶館說話兒。今兒上午,有位老孺生架著鳥籠溜達進茶館。眾人齊刷刷站起來歡呼:“韓先生來了!”“老韓你來啦~~”“哎呦可等到你了。”


  韓先生環顧四周見目光灼灼,不解道:“諸位, 這麽大陣仗做什麽呢?怪嚇人的。”


  “韓先生韓先生!”小夥計躥過來豎起大拇指, “您老神算!讓您算準了!”


  “啊?”韓先生一愣,“老夫又不會算卦。”


  一位老伯笑道:“韓先生莫要再裝。你那個混沌演算是如何算的?時日、人物樣樣皆對。”


  韓先生呆若木雞。半晌低聲問道:“老聖人宮中有娘娘沒了?”


  小夥計飛快道:“婉太嬪沒了!”


  韓先生眼中露怯,假笑兩聲:“老夫不過是信口一言罷了。沒什麽哈哈哈……那個, 老夫想起家裏待會兒有人來送炭,先走了哈哈!”抓起鳥籠轉身就走,一溜煙似的眨眼沒了影子。茶館眾人麵麵相覷。二月見底了還送炭……


  這韓先生是外地人, 月初跟著兒子來的京城。他兒子是一家大商行的賬房先生, 原本在南邊做事。因替東家追回了一筆大欠款得到賞識,調派進京。韓家頗有幾個小錢, 韓老先生日子過得倒還舒坦。平素有四大愛好, 擼貓喂魚遛鳥吃茶。出手大方, 時常給小夥計賞錢, 也給小孩子買糖, 街坊四鄰都喜歡他。


  韓先生來吃茶的頭一天, 說了些神神秘秘的話。大夥兒多半沒聽懂經過, 卻記住了結果:因為今上還是康王時勾搭了個標致女人, 四皇子成親後半個月到一個月,太上皇宮中有位不怎麽要緊的妃嬪會死。如今一看,穩穩的半分不差。


  這茶館的常客當中,便有大明宮內相戴權嫡親的哥哥。老百姓瞎掰朝堂後宮的秘辛本不是什麽稀罕事,時不時也有人撞大運、掰中了。老戴平素隻聽個閑熱鬧,從不往心裏去。可今日此事他難免好奇。一則太準,二則皇帝勾搭女人與太上皇死妃嬪聽上去風馬牛不相及、如何能拉扯上,三則這韓先生聽說自己算準之後的反應著實可疑。


  次日韓先生再來,對婉太嬪之死絕口不提。人家追問他隻管打哈哈,逼急了拿起腳就走。老戴就更想知道了,命人給他兄弟傳信、煩勞戴權出宮一趟。


  戴權聽罷先是疑心這裏頭有坑,人家勾搭自家去查問。再一想,知內情者推算出來也不奇怪。聖人多少年前勾搭的女人,大抵指唐夫人。戴權反複琢磨了很久,愣是想不出她與婉太嬪有什麽瓜葛。乃問他哥哥,“混沌推演”究竟是什麽。


  韓先生講述這個說法時老戴可巧不在當場,不過他跟小夥計和旁人打聽過。大概是說一件小事惹出另一件小事,這小事又惹出新一件小事,整個的長串因果疊加起來弄成大事。戴權還是不明白,遂問韓先生之子在何處任職。老戴說是一家什麽精絕古董行。


  戴權派人一問,那古董行開在哥譚客棧隔壁。哥譚客棧是個綠林人聚集之處,裏裏外外都是賊。戴權再安耐不住好奇心,打發個機敏的心腹太監過去探探。


  辦事的太監姓張,扮作土財主背著胳膊走進古董行。才剛喊夥計過去問了幾句話,耳聽有人長歎一聲,櫃台後走出位二十多歲的矮個子青袍先生,留著兩撇山羊胡。此人愁眉苦臉告訴夥計忙別的去,自己朝張太監作了個揖:“客官想必是來找晚生的。咱們到那邊淨室說話。”


  張太監打量了他兩眼問道:“先生貴姓?”


  “姓韓。”


  張太監挑眉:“小~~韓先生好眼力。”


  小韓先生苦笑:“公公請。”


  二人尋了間安靜的屋子坐下,小韓先生命人取茶爐子上來、他親自烹茶。乃道:“家父性子有些不靠譜,時常把聽來的話說出去。晚生早已千叮嚀萬囑咐,奈何他愣是改不了。”


  張太監道:“如此說來,那卦是小韓先生所卜,被令尊聽了去、在茶館說漏了嘴。”


  “晚生不會卜卦,區區議論罷了。”小韓先生道,“晚生再來京師,與故友重逢,不免多吃了幾杯酒,話也多說了些。”


  “小韓先生曾來過京城?”


  小韓先生慨然長歎。“晚生十三四歲時也曾想過考科舉、讀太學、當翰林學士。彼時業師進京赴考,因家貧養不起書童,我便充任此職、跟來長長見識。也認得了位好友,這些年多有書信往來。”


  “原來如此。”倒是常見。“那事兒?”


  小韓先生又歎:“醉後沒了拘束,管不住嘴,偏又讓家父聽個正著。他老人家好顏麵。因初來乍到,想在街坊跟前爭臉,便說了出去。方才一看見宮中來人,晚生便知大事不好。”


  張太監奇道:“先生如何瞧出雜家是宮中的。”


  小韓先生微笑道:“我們這鋪子雖小,素日也有不少公公來光顧生意。晚生說不清楚,橫豎諸位身上有股子氣度是宮外土財主沒有的。”


  他說得坦然,張太監便信了。因問道:“不知小韓先生與貴友是如何推斷的。”


  “並非推斷,乃是知情。”小韓先生道,“前因後果,宮中自然都明白。我二人不過將幾件事串聯起來罷了,實在算不得什麽。”


  許多朝中機密張太監並不知道,看小韓先生這模樣不像是在扯謊,又恐怕這鋪子有什麽來頭,今日便暫且到此為止。


  張太監回宮向戴權回話。戴權不禁皺眉:他竟沒聽說這個精絕古董行的來曆。再者,膠州那一串事皆為機密,不該誰都知道才對。


  次日張太監再訪精絕古董行,尋小韓先生仔細追問因果由來。


  小韓先生遂說:“早先聖人他老人家正值年少輕狂,勾搭個把美人本來不算什麽;偏還留下了種,就是仇都尉府上那位二少奶奶。這位行事頗狠厲,不給人留活路,才把她姐姐西江月逼迫成如今的模樣。後頭便是膠州之事,公公自然知道。”


  就是不知道啊!張太監道:“膠州與西江月何幹。”


  小韓先生詫然道:“西江月一單五千兩的生意假惺惺打八折,反倒得了六千兩,江湖中盡人皆知。怎麽公公不知道?”抬手指道,“公公隻管去隔壁哥譚客棧,隨便問夥計或打雜的。晚生……額,終究是個賬房,不方便嘴碎。”說著拱了拱手。


  張太監有些好笑:“也罷。”


  小韓先生恭送他出去,正好撞見有人走進鋪子。耳聽夥計歡喜喊“張大掌櫃到了!”這鋪子的掌櫃和兩三個夥計齊刷刷湧上前打招呼。“張大掌櫃好!”“張大掌櫃可來了!”“咱們可等張大掌櫃有些日子了。”


  張太監聽此人與自己同姓,不由自主定睛望去。原來張大掌櫃是個年輕的小姑娘,不論模樣、氣度還是身上的衣裳皆落落不俗。隻見她似笑非笑道:“我可是跑了整整十七天的快馬、披星戴月從金陵直接過來的。東西若不好,貴店隻怕得賠我這一路風塵。”


  古董行掌櫃笑道:“張大掌櫃放心。新開的寶匣,頭一回見天日。管保你此行不虛。”又道,“貴東是個好朋友,我們東家才先給他去的消息。實不相瞞,連各家貴人都還不知道呢,你們家不在京城倒先挑了。”


  “罷了,垛塑匠不敬泥菩薩——誰不知道誰。”張大掌櫃哂笑道,“做生意莫談感情,談感情傷錢。左不過我們東家肯給多些銀兩,貴人肯麽?”


  古董行掌櫃目光閃動道:“貴東家得了好東西,拔一撮後頸寒毛吹口氣,豈止這麽點子錢?”


  “也不過幾個辛辛苦苦的手藝錢。”


  “哎呦這話說的。我們家不也是賺幾個辛辛苦苦的手藝錢麽?”


  張太監聽出此二位言語中皆另有所指,然不知他們說的是什麽。遂轉身去了哥譚客棧喊來夥計,打聽西江月的八折生意。


  夥計才聽個起頭便忍俊不禁:“天下最冤大頭的便是什麽王爺、貴人。”他興致勃勃說,舊年西江月賣給金陵的忠順王爺一條消息,還說打八折。忠順王爺財大氣粗,非但沒要折扣,反倒添加了一千兩銀子。那消息便是王爺相好、瓢把子蕭四虎師門的線索。


  張太監趁勢詢問精絕古董行之來曆。夥計告訴道:“精絕國乃是西北邊陲一個古國之名。三五百年前有幾個盜墓行當的祖宗發覺了其蹤跡、繪製出地圖。後一直有人想去挖東西,一直有去無回。道上但凡提到‘精絕國’三個字,都知道是幹盜墓的。隔壁家專職賣從墳墓裏頭挖出來的東西。”


  張太監微微驚愕:“倒是有趣。他們家靠著什麽人?”


  夥計道:“凡想要地下好物件之人,都是他們家的後台。大爺,說句實在話。如今假東西愈發比真的還真,連老到行家都時不時走眼。”他下巴朝外頭一抬。“那家,養著幾百號挖墓的。摸金校尉、發丘將軍、搬山道人、卸嶺力士,個個身手不凡。從不賣假貨,件件保真。與慶王府幾個鋪子交情莫逆。”


  “原來如此。”慶王府也委實常年做些偷雞摸狗的勾當,下人的嘴又不嚴實,走漏消息倒不奇怪。


  正說著,聽見另一名夥計亮著嗓子喊道:“張大掌櫃回來啦~~”


  張太監扭頭望去,果然是隔壁見過的那位女掌櫃,手裏提個不起眼的青皮包袱走了進來。忙問自己跟前的夥計:“這位張大掌櫃是什麽人。”


  “從南邊趕來搶貨的。”夥計努嘴道,“就是隔壁精絕古董行的客人。”


  “她東家是什麽人。”


  “這個我就不知道了。”夥計假笑兩聲。張太監知道他不方便說,冷笑兩聲暫且擱下。


  乃回宮稟予戴權。


  戴權聽罷心頭一凜,越想越發怵:蕭四虎的小師叔郭良誌住在淄博,師兄郭總鏢頭則住在濟南;舊年忠順王爺去的卻是膠州,滿城踢館來惹來了郭家兩位。由此可知,西江月沒給人家蕭四虎實成話,隻丟了個引子。不知那女人可是早已得知仇都尉要往膠州一帶辦案,特特掐在那個點兒引王爺過去的。若當真如此,她知道的未免太多太早,其謀劃也定然不止如今這些——婉太嬪跟她沒仇,跟她有仇的是那位沒名分的公主。


  念及於此,戴權不敢不上報天子了。


  皇帝聽了也大驚,取出仇都尉送來的全部折子書函從頭細看,越看越覺得其中蹊蹺太多。假冒海盜跟鄭將軍打了一仗、射死假海盜案罪首孫紹宏者,半點線索都查不出來。西江月神出鬼沒,一忽兒在揚州、一忽兒在膠州、一忽兒又去了金陵,如今更是借著會試的舉子鬧出滿京風雨,實在不像沒有所圖。皇帝心中漸漸不安。


  次日,戴權領著兩個人悄然出了西華門。門口的禦林軍頭領同他打招呼,戴權笑嗬嗬說去看看兄長。他也當真往老戴家去了。


  近幾天老戴皆使人暗暗留意韓家。戴權剛進門不久,小廝來報,韓家門口來了輛馬車,車上下來一個穿男裝的女人。戴家兄弟互視一眼,同時想到那個張大掌櫃。老戴命人再探再報。等了足有小半個時辰,小廝說那女人出來了,身後兩個長隨手裏都捧著大包袱。馬車隨即離去。


  戴權嗬嗬兩聲:“這個小韓先生隻怕不老實,暗藏了東西背著東家跟客人交易。”


  老戴點頭:“必是如此。”又命跟著馬車。


  戴權本來今兒是奉命出宮辦事的,被這麽一攪和,連正經差事都暫時擱下了。


  馬車一路直奔哥譚客棧。那女人回去放下東西,換身女裝且換輛華麗些的馬車,重新走了。這趟她去的居然是榮國府後門!進去捧了東西,出來兩手空空。榮國府的門子素來口風不緊,偏戴家的人愣是沒問出此女是誰,顯見受了主子吩咐。


  戴權忽然覺得自己這趟運氣不錯。非但抓了小韓先生的把柄,說不定還能抓賈赦的把柄,哈哈直笑。乃高高興興換了身衣裳,扮作尋常百姓,與兩個小太監從戴家後門悄悄溜了出去。


  人心情好時難免放鬆。戴權素日最警覺不過,今兒不覺大意了些,沒察覺有人在後頭悄然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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