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三十二章
韓先生赴鬆江府看望養子顧之明，跟隨衙役來到工地, 親眼看見水泥從泥漿變成石頭, 心思大動。
前方不遠處工人眾多, 有的在鋪石板路, 有的在石板路和水泥路中間植樹。忽聽一陣歡呼, 工人們齊聲唱起了曲兒。卻並非夯子之類的。側耳細聽, 他們唱著什麽“團結就是力量”。唱曲的人前頭有個穿海棠紅短襟的女人揮動雙手打拍子。
幾個人慢慢走近跟前, 衙役低聲道：“韓先生, 那位就是顧師爺夫人王海棠，我們叫她海棠姐。也是我們賈知府的左膀右臂。巾幗不讓須眉, 許多事兒辦得比顧師爺還要強出去幾分。”韓先生眼神一跳。沒來得及細看，衙役又指道, “那兩個粗手笨腳搬樹的, 就是我們賈大人和顧師爺。”
韓先生趕忙移目過去，立時認出了顧之明。這小子臉朝另一頭, 與對麵的男人跟螃蟹似的卡住一株碗口大小的梧桐樹往坑裏搬。然後顧之明扶樹，賈璉雙手握鐵鍬朝裏坑中填土。饒是這麽容易的活計他依然一鍬深一鍬淺，果然應得上“粗手笨腳”四個字，工人們唱完歌齊刷刷哄笑, 王海棠挑頭兒笑。
種完了樹，工人們圍攏近前, 賈璉站上一塊大石頭負手而立, 人群頓時安靜。但因遠處依舊嘈雜, 圈外隻大略聽見“大家辛苦了”、“我就知道咱們工人是最靠得住的”、“我替鬆江百姓謝謝你們”、“你們是大上海的希望和驕傲”之類的話。韓先生心思跳動——從沒見過這樣的知府老爺。但總覺得這個年輕人日後了不得。
又看賈璉揮動雙臂, 全場工人齊聲唱曲兒。這回唱的詞兒是“咱們工人有力量”，時不時的大喊“嗨嗨”。群情激昂，猶如將士出征前的誓師。
鬧騰許久，人群散開，衙役這才領著韓先生等人過去。“顧師爺，你家裏人來了。”
顧之明一眼望見韓先生，愣了。急忙把手裏的東西往文吏懷中一丟，匆匆跑到跟前。爺倆四目對視，顧之明一時竟說不出話來。韓先生含笑點頭：“你小子不錯，有點子出息。”
顧之明抓了抓頭，半晌也笑了。“沒給您老人家丟臉吧。”
“沒有。”韓先生道，“給我老人家長臉了。”
顧之明又笑了笑，招手喊：“海棠——”王海棠快步走了過來。“這是韓先生，打小照看我還教導我。我名字就是他取的。”
王海棠了然，拱手道：“久聞韓先生大名，多謝您老關照小顧。”
隻打一個照麵便能看出，這小媳婦野心很重！韓先生莫名不喜歡她，說了幾句不鹹不淡的客套話。
偏顧之明和賈璉今兒隻有這一個工地是聯合的，接下來就要兵分兩路。王海棠道：“既是韓先生來了，小顧你就陪著韓先生回府衙說說話，後頭的差事我替你去也是一樣的。”
不待顧之明答話，韓先生搶先說：“狐兒，你們鬆江府好生有趣，老夫也想瞧瞧。不如跟你一道去？”
“也行。”顧之明道，“可巧我們要去上海港。”不覺生出幾分得意洋洋，“韓先生，讓您老開開眼~~我們這港，比別處大大的不同。”
“是麽？那老夫就好生開開眼。”爺倆手拉手往前頭走。
與韓先生截然相反，唐姑娘看王海棠很是順眼。兩位自然而然湊到一起挽起手說話兒。唐姑娘亦滿心好奇，不住的打聽。王海棠說話幹淨利落且清晰，唐姑娘入耳既懂，二人如魚得水相見恨晚。
韓唐二人遂陪著顧之明兩口子直跑到天色昏黑方回到府衙。因還要跟賈璉會合議事，顧之明本想讓王海棠一個人去、自己陪韓先生吃飯；韓先生執意不肯，非說“公務要緊”。顧之明隻好吩咐隨行的助理送客人先回後院。
韓先生看王海棠全無要陪著夫家親戚之意，咳嗽兩聲。顧之明忙說：“您老可是著涼了？”一疊聲的喊大夫。韓先生趁勢說自己委實有點兒頭重腳輕。顧之明直怪自己疏忽，叮囑助理仔細照看。
韓先生眼角溜一眼王海棠，見她亦滿麵焦急跟著叮囑。又拉了拉顧之明的胳膊道：“咱們快些去書房，完事了快些回院子。”顧之明點頭。
然後他們兩口子就走了……就走了……走了……了……
韓先生牙齒磨得一馬平川，隻看見兩條人影匆匆拐過月洞門。
唐姑娘瞧了他半日：“韓伯，您老仿佛不大高興？”
韓先生怒道：“老夫病著，能高興麽！”拂袖而去。
“病著還走得那麽快？跟刮風似的。”
聽說顧先生的長輩來探親，王熙鳳挺著大肚子接到垂花門院前。韓先生看見賈璉太太甭提多舒坦，笑眉笑眼的。也不咳嗽了，說話聲音和柔和了。唐姑娘這會子才明白：老伯是瞧顧七媳婦不順眼。她也沒多想，公婆看不慣兒媳婦本是常事。
一時前頭有人來報，大人和顧師爺夫妻就在書房吃飯。王熙鳳習以為常。乃命管事安排宴席，又摸摸肚子道：“瞧他們日夜忙碌，我竟好不羨慕。過兩個月等我卸下這小崽子，也去外頭幫忙去。”
韓先生一愣：“賈太太身份貴重，豈能去外頭亂跑？”
王熙鳳隨口道：“忙起來人踏實，內宅幹坐著何等無趣。”
唐姑娘連連點頭：“可不是？”
偏這會子平兒風風火火回來了，笑道：“太太猜我今兒……哎呀有客人！”
王熙鳳嗔道：“沒規矩！”乃向客人道，“這是我跟前的大丫鬟平兒。如今我們爺忙不過來，便把她也調出去做事。”平兒行禮。
韓先生皺眉道：“這就是賈大人的不是了。如何連太太的丫鬟也使喚。”
“也是沒法子。”王熙鳳歎道，“早先我竟不知道，讀過書的人竟比暑天的雪還少。真真難為他們。”
“等杜小姐把工人學校建起來就好了。”平兒打了個招呼，回屋換衣裳去了。
韓先生問道：“要那麽多讀書人作甚？”
王熙鳳道：“不讀書看不懂文件和圖紙。”
“別處縣府倒不用這麽些讀書人。”
“故此別處的父母官比我們家大爺不上。”王熙鳳說得理直氣壯，韓先生無從辯駁。
臨近二更天那幾位才開完會回來。王海棠陪唐姑娘說話兒，韓顧爺倆坐到屋中細談。
韓先生先問道：“我記得你媳婦兒是姓郝？”
顧之明道：“她本姓王，收養她的人家姓郝。因她娘家堂妹是西蜀富商，我們想讓人家來上海投資紡紗機廠。為著拉關係便宜，便改回去了。”
韓先生糊塗了：“娘家堂妹？不是堂妹夫？”
“不是。她堂妹本來做著一位大商賈的外室。後來被人家大老婆察覺，不遠萬裏從成都殺過來。誰知那大太太竟是個精明的……額，要不還是不說了吧。”
韓先生瞪他：“隻說個起頭算怎麽回事？”
“我這不是怕您老不高興麽。”顧之明諂笑了兩下。“那大太太跟芙蓉妹子商議，說她早看這個男人不順眼了。妹妹你這麽年輕，何苦來跟他一個四十多歲的半老頭子過？不若咱們姐妹聯手下套，把男人的錢財鋪子弄到手。咱們倆三七開，也夠你花大半輩子的。”
韓先生瞠目結舌。半晌才說：“後來？”
“芙蓉妹子當真跟大太太聯手了。大太太也言而有信。非但金陵的宅院鋪子悉數歸了芙蓉，連現銀都分了她三成。芙蓉妹子搖身一變、變成了個女富商。她手裏有錢、我們有項目，兩家又是親戚。官府修橋修路修碼頭，工廠商鋪還是得靠民間資本。韓先生，不是我們不忌憚身份，麵子終究不如裏子要緊是吧嘿嘿。”
當時把王芙蓉安排成富商外室，隻為著低調買下薛家和忠順王府中間的宅子。如今要查她的早都查完了，再沒人留心。巴巴兒放著個人才不免浪費，何況她還是王海棠親戚。遂趁薛家和忠順王府都去揚州參加婚禮時，唱了一出大戲解放她。
王芙蓉的氣度早已不同往日。有回酒席宴上與賈雨村太太遇上，賈太太身邊心腹婆子都還是原先那兩位，愣是沒認出“王東家”便是早先魏慎太太跟前的丫鬟。
又尋個借口攛掇王海棠改回本名，郝家五姑奶奶基本成為曆史。不由自主的她便離郝家遠了一步、離堂妹近了一步。
真相連賈璉都不知道，遑論顧七。
韓先生聽罷默然良久道：“狐兒，此事本來稀鬆平常，你們做得都對。然由此可知，這個王家的女人個個不是省油的燈。你需仔細些這個媳婦。來日你有個對不住她之處，隻怕她也跟她妹子一般狠厲。”
顧之明茫然道：“我為何要對她不住？”
韓先生氣不打一處來。偏還有許多事要問他，隻得強壓下火去。乃從頭細細打聽鬆江府之事，顧之明皆跟他解釋了。韓先生問他們博物館來日從哪裏弄來那麽些古董。顧之明說那個歸金陵不明和尚管，鬆江隻管修房子。
最末韓先生提起皇孫。顧之明愣了半日。“啊？”韓先生還有什麽不明白的？他都把皇孫給忘了。果然。顧之明回過神來，為難道，“那些影子都沒有的事兒，先不用惦記吧。我素日手頭上這麽多工程都是實實在在的。”
韓先生一歎：兒大不由爺，管不了了。練練本事也好，將來皇孫也用得著實幹人才。因又問賈璉是否當真連個通房都沒有。顧之明道：“忙，沒那閑工夫。”
再問他親妹子。顧之明忽然拍手道：“對啊，芝玉也是讀書之人，可以來幫著做事啊！怎麽早沒想到呢？”當即鋪開筆墨，順便跟韓先生告了堂兄顧芝雋一狀。
韓先生看他信是寫給一位張掌櫃的，提議早些接妹子來鬆江，還問張掌櫃可有建議、她妹子做什麽合適。韓先生皺眉道：“顧小姐年歲也不小了，早些定個好人家才要緊。”
顧之明一壁寫一壁說：“等遇上喜歡的小夥子再議。”
正寫著，外頭嘩啦啦的不知什麽東西倒了。顧之明隔著窗戶喊：“賈小莉你又來鬧天宮了！”
門簾子晃動，賈莉小朋友鑽進屋內，飛快抱住了顧之明的胳膊：“顧叔顧叔！我一直在你屋裏玩兒沒去過別處！”
“這種傻子都不信的不在場證明我才不幫你做。老實跟你娘認錯是正經。”
“不是我娘~~”賈莉噓了一聲，“我在隔壁倉庫拆了一套東西，裝不回去了。聽說工地上明天就得使，我老子怕是要揭我的皮。”
“你個小崽子是怎麽溜進倉庫的？”
“他們送貨的時候忙著點數，沒留意我。”
顧之明可巧寫完了信，封起來喊個小子讓交給通訊班、明兒一早送去金陵。乃看了看賈莉：“行了走吧，看你又惹了什麽禍。”
“謝謝顧叔~~顧叔你真好。”
賈莉拉著顧之明往外走，韓先生負手跟著。三人出了後門，街角斜對麵有一片高大庫房。守庫房的老頭看著賈莉直笑：“搬來救兵啦？”賈莉趾高氣昂：“沒有我顧叔搞不定的事兒！”
遂跟著老頭來到一間庫房門口，掌起燭台。這庫房當中放著十幾樣奇奇怪怪的東西，仿佛是鋼鐵所製，韓先生實在一樣都不認得。不過他還是看得出有一台散架了。
顧之明圍著那攤東西轉了兩圈，認命的歎口氣：“說明書呢？”
“在這兒在這兒！”賈莉忙從懷內取出一本小冊子。
顧之明向韓先生介紹道：“這是個杠杆起重器上的一個部件，方便安置下水管道。天知道她是怎麽拆開的。”
賈莉道：“拆起來可容易了！要不我把那個拆給你瞧！”她順手指了指隔壁。
顧之明瞥著她：“你敢動一下試試？”
“嘿嘿嘿，不動就不動嘛~~”
顧之明看著滿地零件腦仁子生疼：“你以前並不喜歡拆東西玩兒。”
賈莉舉起胳膊：“我這不是預演麽？長大以後我要複活恐龍，先得把化石拚成完整骨架。”
“哪兒跟哪兒！拚雞骨頭去。”
“雞骨頭太小了，和恐龍化石不是一個概念。”
“去去去把燭台移過來。”賈莉屁顛屁顛捧來燭台。顧之明拿著說明書仔細對照研究，口裏說，“好巧不巧的梅工今天剛走。我要是也裝不回去怎麽辦。”
“我想太姥爺、想蝌叔！這會子就動身去金陵。”
“小丫頭片子鬼精鬼精！”
韓先生完全聽不懂他倆說了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