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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二十四章

  臨近年關,四處皆看似太平、實則不大安生。


  明府的主子急匆匆離開膠州趕回金陵, 留了些下人收拾殘局、配合半葫蘆島上的老陳錢粽子。走前陶嘯跟小師叔郭良誌商議好了, 過兩個月讓他去金陵住些日子, 自己要教他師門的武藝。郭良誌倒還罷了, 他母親和嬸娘哭了好幾天。


  郭良誌因要養傷, 不能移動;他全家陪著在膠州過年順帶幫明家看宅子。索三也依著人情留下當保鏢。


  索三可謂有冤無處訴。先頭兩天他在島上;回來又逢明家要走、不方便亂跑;等明家走了他再去聯絡錦衣衛, 人家說李千戶篤定他已投端王。眼下諸事不明, 索三隻能暫時先留在明府等機會自證。隻是不免有幾分心冷。好在郭小子看了他秒殺自家祖父, 欽佩如大神,追著拜師。索三雖不敢收徒, 倒也悉心教導。郭家對他的來曆一無所知,郭良誌尤其高興。


  司徒暄和水溶也跟明家同日離開膠州。因要趕回都城過年, 水溶留下些人手押送顧念祖, 自己和司徒暄結伴。才剛走了半天水溶便發現,自己的“快馬”和司徒暄的“快馬”不是一種走法, 居然要吃幹糧跑夜路!司徒暄嫌他嬌氣,說要不世子你慢慢歇著、我先行一步。水溶不服氣,咬牙跟上。


  京城也熱鬧。準四皇子妃甄氏趕到京城。禮部官員對甄氏十分敬服,從沒見過女人騎馬騎得這麽溜的。幫甄家運送嫁妝的胖達鏢局頗為惹眼。難為他們水路陸路水路來回換, 拉著那麽多東西趕上了輕騎快馬。太上皇喜笑顏開,諸位太妃趕忙送上一堆賞賜。德太妃原本想趁著過年弄死假婉太嬪, 趕忙縮手:後宮死個太嬪不要緊, 給四皇子大婚添晦氣、隻怕老頭會生氣。皇後自是七竅生煙。


  從甄氏抵達京城半個時辰前開始, 四皇子便試圖喬裝改扮溜進驛館, 每次都被抓住了。四皇子好不憋屈。有回終於忍不住抱怨他們眼睛怎麽那麽尖,真是禮部的麽?那哥們笑嗬嗬道:“不是,卑職是五成兵馬司的。我們裘大人得了高人提醒,早就猜到殿下必有此舉。甄娘娘進京前就已預備足了人手。”四皇子罵罵咧咧走了。次日扮成個送菜的再來,依然沒混進去。


  山東假海盜案尚未全部查明,欽差仇都尉已有密折急報進京。皇帝一看,罪魁禍首名曰孫紹宏,且是受人攛掇犯案。他立命戴權翻出老仇早些日子的密折。其中夾了封信,便是從二老爺處泄露的興隆票號會議記錄,提到了孫紹宏、孫紹祖兩兄弟。依著四個人的話來看,都不與海盜案相幹。偏孫承將軍依然失蹤。看來膠州之事確像是對付慶王的。


  這日榮國府設宴,南安太妃來了,與賈母言笑晏晏。因問起她們家的姑娘。史湘雲正在榮國府住著,賈母便命將她和三春一道喊出來。南安太妃見了十分喜歡,說自家明兒也請酒、讓她們四個都去。賈母喜不自禁。


  一時回到內院,探春思忖道:“太妃今兒這話有些突兀。”


  湘雲道:“太妃娘娘高興不好麽?”


  迎春道:“雲丫頭就是小傻子。太妃娘娘方才朝我使了個眼色。明兒隻怕有什麽事。”


  迎春年歲大些,又時常與信圓師父往來,比妹子們靠譜。元春出嫁前,領著她走了幾趟忠順王府。斟酌片刻不放心,幹脆偷偷溜過去一趟。


  忠順王妃聞言道:“無礙,南安王府欠著你們和尚表哥不止一個人情,縱然有事也必幫忙。我猜大抵有人打你們姐妹的主意,她覺得不是好事、又不便拒絕。”


  迎春驚道:“她不便拒絕的,隻怕身份愈高。”


  忠順王妃點頭:“她也不過是個異姓王爺之母,紫禁城裏上了金冊的女人都得給麵子。來日那些人必越來越多、手段越來越刁鑽,你們得習慣。”


  迎春思忖道:“早先還不覺得。我們家太太平素不大出門,我也隻偶爾去一趟王家史家。隻從臘月以來,我在這兩家小宴上頗得兩三個人眼青。”


  忠順王妃看了她一眼:“你還真是個憨的!可記得那兩三人是誰?”


  “記得。”


  “這都是消息靈通的人家,往後多留些神。”忠順王妃道,“世人皆勢利眼。從正月起……不,從明日起,你們姐妹的戲酒宴席便會驟然增多。”


  “這是什麽緣故?”


  忠順王妃又深深的看了她幾眼道:“迎丫頭,元春臨走前托付我照看你,有些話我就直說了。”


  “請娘娘賜教。”


  “如今她已出嫁,你便成了賈家最大的女兒。早先許多事是她撐著,你們幾個猶如母雞翅膀下的小雞。且那時候賈璉還隻是個在揚州混資曆的小官。現在可了不得。他到任鬆江才多久?聖人已驚喜過三四回了。”忠順王妃正色道,“能探聽到聖人心思之人雖少,有眼光之人卻不少。算算路程,賈璉做的事差不多該從南邊傳回京城了。”


  迎春愕然。半晌才說:“原來早先人家是真瞧不上我們家?三代公府還不如一個實官。”


  忠順王妃也愕然:“你才明白?你都這麽大了才明白?”迎春滿麵羞慚。王妃一歎,“也是,成日被關在府裏。你不找事、事會找你。外頭打女孩兒主意謀奪婚事的陰招,元春跟你們講過沒?”


  迎春垂著頭:“講過了。”


  “聽故事似的,沒感覺,對吧。”


  迎春點頭。


  忠順王妃苦笑:“罷了。栽跟頭才能長見識,不吃大虧便好。四姑娘還小;你有信圓罩著,動你之前人家會先掂量她;探春須更仔細些。”如此這般嘀咕了一大堆。


  迎春謹記。


  次日去南安王府,來了十幾府的小姐,當中竟有皇後的侄女張小姐。南安王妃親指引她和賈家三位相見,姐姐妹妹喊得甚是親熱。迎春探春互視一眼。


  昨兒忠順王妃特意提過她。皇後一直想把侄女嫁給四皇子。為了等她長大,不惜讓四皇子大齡未婚。沒想到等來等去,冒出個甄氏來。甄氏剛剛抵京。甄家和賈家是老親,甄氏和元春是閨蜜,四皇子和賈璉也將要辦同一件要緊差事。倘若遇上張小姐,你們姐妹需打起十二分精神來。


  一時姑娘們坐著說話兒,張小姐竟安排在賈家三春旁邊。探春本來還有幾分趁著人多略顯才學的念頭,見狀嚇得再不敢,和惜春一道裝悶葫蘆。迎春挨著張小姐,隻以禮相待。在太子妃跟前混過兩年的好處顯出來了。不論張小姐說什麽,迎春都能規規矩矩的接過話;若是冷了場,她也能拿幾個規規矩矩的話頭出來。張小姐身後立著個嬤嬤,起先還泰然自若,過了不到兩炷香眉宇間便微露焦急。探惜二人聽著瞠目結舌!沒想到二姐姐竟有這本事,憋得張小姐進退不能。想笑又不敢笑。


  兜了半日圈子,張小姐終於忍不住了,笑盈盈的跟探春說話。探春堅定裝悶,一問搖頭三不知,偷偷瞄一眼她姐姐。張小姐和身後的嬤嬤皆恍然大悟,以為是迎春不許她亂開口。嬤嬤便溜去跟南安王妃身邊的嬤嬤咬了咬耳朵。南安王妃含笑讓大夥兒去園子裏轉轉。


  南安王府的後花園極大,姑娘們四處散開觀梅賞竹。兜了一圈,張小姐又和賈家三位偶遇了,身邊還跟著史湘雲和禮部楊侍郎家的小姐。探春見張小姐似笑非笑看著自己,便知道戲已沒法再演、九成被雲丫頭漏了底。


  看前頭有個小竹軒,楊姑娘提議進去坐坐。三春心裏好笑。元春出嫁前曾跟她們講過套路。凡有誰要對誰說什麽意味深長的話、或是試探要緊消息,必偶遇於某便宜座談的清淨之處,讓第三方提議小憩。此時有幾條應對之法。一是不自己提起話題;二是當別人提起不鹹不淡的話題,比如天氣、衣裳,便不溫不火的搭幾句;三是一旦有誰提到敏感話題,比如婚事、朝局,便以最快的速度把天聊死。


  把天聊死的套路,整個京城大概隻有賈家三春和王熙鸞認真學過。


  果然,坐下之後先是史湘雲說了些閑話,又是楊姑娘說了些閑話,最後張小姐開始說京中的熱鬧。頭一件便是四皇子娶妃。三春瞬間換上冷漠臉,整齊得沒人看不出是親姐妹。


  楊姑娘瞧著她們納罕道:“賈家姐姐妹妹仿佛不高興?四皇子妃不是你們大姐姐的朋友麽?”


  迎春道:“我們是頗替甄姐姐惋惜。既然她自己歡喜,當然要祝福她。”


  “惋惜?”楊姑娘挑眉,“為何要惋惜?”


  探春道:“皇子府內規矩都是朝廷定的,坐臥站走半點錯不得,豈不累?”


  楊姑娘怔了一瞬,笑道:“好個懶丫頭。能做四皇子妃,光耀門楣,還在乎點子規矩?”


  惜春合十道:“阿彌陀佛。虧的我們家還有個璉二哥哥能光耀門楣,不用我們女孩兒去。”


  “可不!”探春道,“光耀門楣本是兄弟們的活計,我們隻管自在逍遙。”


  楊姑娘又怔了一瞬,嗔道:“我且瞧著,你們姐兒幾個來日得什麽女婿。”


  惜春年歲小,托著腮幫子道:“橫豎我不嫁長子,不受管家理事之累。”


  “探妹妹呢?”


  探春道:“我還小呢,過幾年再想。”眾人一笑,惜春嘟了嘟嘴。


  楊姑娘捏了把探春的腮幫子:“這俏生生的小模樣兒,說不定轉頭被皇後看上、把你配給哪位皇子呢?”探春心裏咯噔一聲!

  迎春霎時對忠順王妃欽佩得五體投地。昨兒人家已猜過這種可能。皇後擇探春做四皇子側妃,再弄死甄氏栽到賈家頭上。恐怕嚇著妹子,她沒說。聞言忙搶話道:“楊妹妹說笑了。我家父親叔父皆非大員,皇子正妃我們哪裏夠得著。”


  楊姑娘稍稍吸了口氣,依然笑得跟沒事人似的:“好個丫頭!難不成皇子側妃你竟瞧不上?”


  “寧為雞首不為鳳尾。”探春已回過神來,“我也不是肯居人下者。”


  楊姑娘終於泄氣,看了看張姑娘。張姑娘有些惱怒,瞪了史湘雲一眼。史湘雲知道自己大抵做錯了什麽,又不知錯在何處,惶然無措。探春也鬆了口氣:終於把這個天聊死了,大姐姐教的套路果然管用。


  又說了幾句閑話,楊姑娘說想去那頭看梅花,嬤嬤也攙扶張姑娘站起來。看史湘雲臉色不好,迎春關切道:“史大妹妹可是累了?可要坐會子。”史湘雲趁勢不走。兩撥人就此分開。


  迎春方細問湘雲跟人家說了什麽。湘雲見她們幾個麵上都有責備之意,委屈道:“並沒有什麽,她不過問問三姐姐的性情、誌向。還說皇後誇讚三姐姐極明事理。”


  探春愣了:“皇後又不認得我,哪裏來的極明事理?”


  “皇後說,為了讓你們大老爺顏麵上過得去,你竟然肯背上替外男相麵的名聲。”


  迎春探春皆沉了臉。她們後來才想起名聲不大好,可事已做了也沒法子。幸而這等事也有套路應對。若被人當麵提起,就把馬車裏之人強說外頭來的客人、奴才們傳混了。相麵什麽的隻看了兩天就失了興趣。


  探春咬牙道:“皇後以為我是個甘願背黑鍋的軟麵團麽。”


  “她需要一個甘願背黑鍋的軟麵團。”


  “此事要不要告訴甄姐姐?”


  “告訴她無用。”迎春思忖道,“讓四皇子知道就行。先投個靠山,明兒你倆跟我去見信圓師父。”


  湘雲有些懵,半晌道:“信圓師父不是皇後的兒媳婦麽?如何能算靠山?”


  迎春隨口道:“她祖父是杜禹。”湘雲睜大了眼仿佛不認識她。


  就在此時,鬆江府上海碼頭,杜禹另一個親孫女正在搬磚。賈璉和幕僚顧之明目瞪口呆遠遠看著她。


  杜萱大小姐穿著工地上統一發的工作服,戴著粗布手套和口罩,額頭上灰撲撲,手腳麻利從大車上卸貨。一時過來個漢子,不知什麽緣故,跟一個老人吵了起來。杜萱把口罩一摘,三兩步走過去,單手叉腰,指著那漢子便開始數落。才幾句話就把比她高大半個頭的男人說得臉紅耳赤。杜萱張狂道:“我就喜歡看你這種沒吃過虧的樣子!”


  顧之明胳膊肘捅了下賈璉:“還用得著咱們去救她麽?我怎麽覺得她快成工地霸王了?”


  賈璉道:“不是救,是跟她商議加班工資的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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