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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零二章

  入夜, 天上飄飄搖搖掉下雪花來。山神廟中燭火搖搖,外頭伸手不見五指。小三子燒完最後兩張紙錢, 吩咐守夜之人仔細。他已守了兩天一夜, 眾人都說“三爺好生歇著,這裏就交給奴才們吧。”小三子站起身出去。


  次日, 天邊剛剛露出幾痕光意,大成橋頭的明府便有人來拍門了。來人正是郭良誌鏢頭,說有件急事要找蕭護衛。陶嘯小心翼翼從炕上爬下來, 沒驚醒某人, 披著衣裳趕到前堂。


  郭良誌拱了拱手,糾結道:“我也不知是何事。”


  陶嘯微笑道:“你最好知道。不然我們大官人會飛到半空朝下噴火。”


  原來,昨天夜裏忽然有人敲了郭良誌的窗戶。他燃起蠟燭走到窗前, 依稀可見外頭有個黑影。隻聽那人低聲說:“城西門外有個草料場, 草料中有東西。讓蕭白雄的兒子明兒天不亮就去取, 遲了他莫要後悔。”


  郭良誌聽出是小三子的聲音, 忙說:“三爺, 怎麽回事?”


  小三子道:“我隻替爺折些孽罷了。”言罷便走。


  郭良誌打開窗戶, 冷風灌進來、霎時吹滅蠟燭。從窗口望出去,外頭黑漆漆如個大墨缸子, 什麽都看不見。


  郭良誌也不知這會子是什麽時候,亦不敢睡,便換好衣裳盤腿而坐。也不知過了多久, 遙遙的聽見公雞打鳴, 登時點起燈籠出了門。因他不是本地人, 摸索道路費了些工夫才尋到明府。


  陶嘯已知道興隆票號那個太監被送去了城西郊外的山神廟,這會子還下著雪,加上那小三子說的是草料場,心裏不禁犯嘀咕:唱林教頭風雪山神廟麽?話雖如此,總不能置之不理。小三子對那個死太監忠心耿耿,“折些孽”聽著像是善事。


  乃喊了兩位兄弟,與郭良誌一道過去。城門已開,陶嘯賄賂守門人幾個錢托他引路,不多時幾個人便尋到草料場。草料場內悄然無聲。此時天已微明,門虛掩著,內裏四麵是倉廒和草垛子。東麵有一間矮廳,大抵為看守兵卒的住處。一名護衛輕手輕腳溜到廳旁窺探。先屏息凝神側耳傾聽半晌,手指頭捅破窗戶紙朝內望去,微驚。轉到門口推開門,歪歪頭看了幾眼,回身做個手勢。


  陶嘯領人快步上前。隻見矮廳頗大,卻沒什麽東西。一張土炕倒是不小,上頭跟碼骨牌似的從頭到尾齊齊整整碼著二十多個人。都是女人,都裹著被子,都沒頭發。一個頭朝東的,貼著一個腳朝東的,依此排列。炕旁堆了厚厚的草垛子,垛子上擺著個男人。陶嘯走到近前摸了一把土炕,還熱乎著,大約木炭足夠。再看這些人,個個都被捆著手足堵了嘴,一雙雙眼睛睜著好不惶恐。


  一位兄弟解開了男人身上的繩子,郭良誌和另一個去放女人。乃問怎麽回事。


  這男人正是看守草料場的兵卒,他也不知出了何事。他本來睡得好好的,忽然就醒了,發覺自己被人捆上了,身下是草、身旁是炕。那些小姑子他壓根不知怎麽變出來的。


  小姑子們個個年輕貌美,都是前天剛剛落發為尼的。她們服侍的主子死了、她們幫著修行。昨晚她們也都睡得好好的,也是忽然醒來已不知身在何處。


  陶嘯問道:“你們主子貴姓?”


  領頭的姑子道:“爺從沒說過姓什麽。”


  “你們在哪座庵堂剃度的?”


  “不是庵堂。”領頭的姑子道,“是座山神廟。”


  陶嘯挑眉:“昨兒可出過什麽事?”


  “不曾。昨兒不過是替爺做法事。我們才剛出家,還沒學念經呢,隻跟著哭。今兒還有法事要做,管家讓我們早些睡。”


  陶嘯思忖道:“昨日肯定發生了什麽事。”


  郭良誌道:“沒什麽事。我下午在山神廟同三爺說話兒,直說到黃昏才走。”


  陶嘯一愣:“你,在山神廟,陪三公公說話?”


  郭良誌以為他們曾有過節,便說:“三爺早先許是做過些不大妥當之事,皆奉命而行罷了。他是個忠心的。”


  陶嘯道:“他這等忠心過於盲目。主子讓他做什麽惡事他都做。”看了看姑子們,大略猜到小三子是想放姑娘們自由,好替他主子減輕些冤孽。且是背著人做的。


  因問這草料場可有大車,兵士說有兩輛。一位護衛方才進來時已看到了,是堆草料的大車,沒有車棚子。陶嘯想了想,讓他們使些錢去左近鄰家借幾匹騾子。錢多好辦事,不多時騾子便借了來。陶嘯讓姑娘們上了大車,身上蓋著大油布。郭良誌和一位護衛各趕著一輛離開草料場。


  陶嘯這才對看管兵卒道:“這事兒我已大略能猜出個五六分來。你隻當什麽都沒發生。五年內不可告訴任何人,否則你性命難保。放機靈些。倘或遇上有人打聽,你須演得毫無破綻。”又打量他幾眼,歎道,“瞧你也不大像是會裝模作樣的。聽天由命吧。”


  他身旁那護衛兄弟道:“我教你個招數。這天兒冷。你隻扮做怕冷且困倦的模樣,耷拉著眼皮子,抖胳膊腿兒,很容易便晃點過去了。”


  那兵士莫名覺得渾身發涼,連聲答應。


  這麽多姑娘,自然不能全部留在明府。乃先塞她們到一處小院子歇息安神,回頭再想法子處置。好在這些人早都嚇破了膽子,老老實實不敢多言。


  陶嘯回去,忠順王爺還沒起呢,醒倒是醒了。陶嘯跟他大略說了經過,王爺愁道:“咱們什麽時候成了好人?”


  臨近中午,有出去打聽的人回來說了街麵上傳的熱鬧:有個大戶人家,前天死了老爺。老爺有二十多個通房丫鬟和小老婆。老爺的哥哥說,他兄弟最喜歡美人了,在下頭不能沒有暖床的。遂命讓那些女人悉數殉葬。如今才剛死三天;等頭七開始就殺美人,直殺到七七將那二十多個悉數殺完,跟他兄弟死而同穴。至於是誰家則眾說紛紜,已猜了三四家了。


  郭良誌這會子還沒走,聞聽登時露出幾分了然之色。陶嘯看了他一眼:“猜到怎麽回事了?”


  郭良誌道:“昨兒我提起過自家舊事。我母親險些被人逼著殉葬。大概是三爺於心不忍。”


  陶嘯詫異道:“三公公不像是什麽好心腸。”


  郭良誌道:“他想替主子積些德折些冤孽。”


  趙茵娘在旁邊道:“此一時彼一時。人已死了,魂兒大抵正聽判官念罪狀呢。他主子做的那些惡事絕非幾場法事能平的。正是為了主子著想他才怕舊孽未清再添新孽。救了二十多條人命已經勝造一百多級浮屠了。”


  小朱隨手敲了她一下:“不是這種算法。”乃悠然道,“此事顯見是顧先生挖的坑。人家沒有當日就殺了姑娘們,特特說是頭七才開始,本是為著給他們自己預留下設陷阱的時間,並傳揚流言的時間。”


  茵娘一愣:“那這個三公公?”


  “地位太低、又是個殺手,不知內情。”


  呆了半晌,趙茵娘噗嗤笑了:“這麽說顧先生最新計策還沒開始就被他們自己人給破了?”


  “頂多算誤打誤撞。”


  讓他們猜著了。山神廟裏如今已亂做一團。


  顧芝雋昨兒忽悠完馮應已是天色黃昏,山神廟偏僻且風大、就算點著火把連夜查看地勢也難以周全,隻能等天亮。“殉葬”之事本是昨晚使人去青樓放出風聲,論理說最早傳到街頭也得等嫖客們起床。顧芝雋天亮趕來廟裏,魚餌已悉數不見。幾個人麵麵相覷。廟裏人手並不多,也沒誰去看守小姑子們。武藝最高的三公公兩天沒合眼,難免睡得沉。夜裏下了薄雪,日頭出來早已化盡,縱然留下過腳印也瞧不出來。


  消息報到菩提庵,婉太嬪都快懷疑人生了。打從揚州開始便如此,黃美人失蹤、靈吉皇子失蹤、靈蟾和她母親失蹤,用得著的關節人物一個個憑空不見。來了膠州,先是顧姨娘失蹤,才剛盤算以小姑子釣魚、她們也失蹤了。想來想去,婉太嬪終於覺得這些並非偶然。隻怕自家有人吃裏扒外。那人也許並非別家派來的奸細,卻有心壞主子的事。


  此時明府也收到金陵來信,薛蟠已上畢得閑那兒溜達一趟磕了會子牙。他鄭重其事告訴人家,自己是得了忠順王府石管家明示來的。那位說,一直以來暗中給外人透露錦衣衛消息者,和畢家差不多。薛蟠滿臉寫著“貧僧是來傳話的,不知道你們打的什麽啞謎”。


  畢得閑自然秒懂。權監家的子弟、在錦衣衛地位夠高,不就是袁家麽?從他前任魏慎在時就知道江南錦衣衛有內奸,翻來覆去也不知查了多少回,愣是查不出根子。畢家人口單薄,他自己是唯一進錦衣衛的,且時間不長。許多事,倘若袁家想卡他、他確實查不出來。京中管江南路信鴿的那位數月前忽然重病,須得養不短時日,如今請回了位一絲不苟的老手暫代。自己隻管如實送回消息,沒人能半路截胡。


  他遂直言忠順王府讓不明和尚傳話雲雲,一字不差,飛鴿進京。


  薛蟠又說,因北靜世子水溶已知道綁架自己之人乃山東沈五娘子、前些日子曾在膠州出沒,已快馬奔去、大抵該到了。為了使膠州城更熱鬧些、也為了方便諸位當家找人背鍋,他已哄騙得司徒暄和小霍雙雙前往,不用謝。


  小朱恨不能將光頭當木魚敲。


  下午,方氏又領著成錦書來射箭,灰頭土臉的。這回陶嘯直接上前教導,方氏和趙茵娘遠遠坐著說話兒。


  前兩天馮應極煩方氏玩什麽舉案齊眉,昨夜回府居然喜歡了起來,還趁勢提出接他一個相好的清倌人進府。方氏沒忍住,將那粉頭冷嘲熱諷一頓。馮應大怒,說自己滿心以為方氏有意賢惠,原來依然如故。嶽母的心胸半點沒學著,依然是個妒婦。遂徑直上粉頭處過夜去了。


  趙茵娘心知肚明。馮應糾結許久後還是決定,不想要一個喜歡自己的老婆、而想要一個成老太太那樣幫丈夫物色美人的管事嬤嬤。乃道:“方嬸,你這麻煩無解。你在乎情、他在乎色,你們倆不是同路人。你也莫再嘀咕什麽那些女人不是真心對他好了。他本來就不圖人家真心,也不會跟她們廝混太久,年歲略大些他就另換新鮮的。要麽看開些,要麽另尋和你一樣在乎情的同類。”


  方氏紅了眼圈兒:“我看不開。你不知道我們剛成親那幾年多好。”


  “我的親嬸子……”茵娘搖頭道,“那幾年你多大?你多美?你現在都是個漂亮嬸子。可如今你兒子都比那個什麽清倌人大吧,你能比得上人家水靈?與他而言,你和別的女人毫無二致。他當初有多喜歡你,現在就有多喜歡清倌人。不出幾年,那個清倌人也會被撇到一邊。還是別接進府的好。人家就算老大嫁作商人婦,也勝過在你們家苦熬青燈。”


  方氏一拍茶幾:“可不是麽!還得花錢糧養她。”她一把抓住茵娘的胳膊,“大侄女!我若去找那個粉頭,告訴她姓馮的不過圖她美貌,過兩三年便把她丟去一邊,如何?”


  茵娘思忖道:“那就得看她的悟性了。她若明白,就會不再跟馮將軍鬧著進府,而是跟他鬧著要錢。若不明白……少不得撒著嬌兒哭訴、告你的狀。清倌人多半年歲小沒經曆,你告訴她她不會信的。等她每年至少見識兩打負心漢,才能明白青樓無良人。”


  方氏愕然:“你……這種事你小孩兒家家怎麽會知道?”


  茵娘哂笑道:“我家裏開了好幾處窯子呢。探聽消息、賺取錢財,青樓都是最好的手段。男人吃多了酒,什麽話都告訴粉頭,而且第二天醒來壓根不記得自己曾經說過。”她看方氏神色大動、還轉了轉眼珠子,道,“嬸子是想拿這話去提點馮將軍吧。也罷,你可以試試。他八成認定你就是妒忌他的紅粉知音、恨不得他再不去見小美人兒。然後他會說,既這麽著,何不接進府來?”


  方氏想了想,頹然道:“你說的半分不差,必是如此。”忽然滾落淚珠子。“就沒有法子讓他改麽?”


  茵娘一歎:“方嬸,馮將軍想改掉你這個妒忌的毛病也很多年了吧,也什麽手段都使了吧。你可改了?”


  方氏咬牙:“我才不改。”


  “那你憑什麽認為他會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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