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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九十一章

  話說, 山東水師都指揮僉事馮應之妻方氏,為著男人的外室子可能會認祖歸宗之事, 煩悶了兩三天。無緣無故偶遇了個小姑娘, 一番話把她說順氣了。小姑娘彎起眉眼笑了笑,揮手告辭, 跑回她跳下的那處院牆爬了回去。


  大丫鬟悄聲問道:“太太,您可連她姓什麽都沒問呢。”


  方氏悠然道:“不是住在宋家原先那處宅子嗎?”


  “合著太太打了這個主意。”


  方氏遂換了身衣裳回娘家。


  成大貴及其餘男丁都在營中,方氏上後院去見養母成老太太, 說了過繼的主意。


  成老太太瞥了她一眼:“我前兒就想告訴你這個, 你聽不進去。”


  方氏抿嘴,拉了拉養母的胳膊。


  “多大的人了。”成老太太撫著她的頭頸,“然我並沒想到過繼給遠房旁支這麽細致周全, 還是你強些。”


  “不是我想到的。”方氏遂把小姑娘的事兒說了。


  成老太太聽罷也不免好奇。“這麽囂張的一家子。既然知道住處……你又沒養個閨女。你明兒帶你們大姑娘過去拜訪。”


  “不。”方氏哼道, “眼皮子淺得跟水窪子似的, 我丟不起那人。我帶錦書去。”


  “胡鬧。”成老太太瞪她, “這等事哪有不帶女兒帶侄女的。”


  “又不是我女兒!那我自己去。”


  成老太太輕輕拍案:“你這歲數, 自己去看個小姑娘?”


  “我跟那小丫頭極投機。再說人家全家都沒把什麽禮數規矩放在眼裏。”


  “他們是他們, 你是你……唉!”成老太太拿她沒轍。“算了,帶錦書去。”


  方氏拍手:“這不就完了麽?”


  “你待會兒就在家裏吃晚飯。”成老太太思忖道, “那個明老爺,你老子也想探探他的底細。”


  “明、大、官、人!”


  不多會子,大成橋南先頭的宋府如今的明府便收到了帖子。朱先生微微一笑:“上鉤了。”


  不枉他們為著趕時間, 特意演了出戲。馮紫英派的不過是尋常信使, 少說得一個月之後才到。那位大叔才出城門, 偶然救下了個誠實可靠的小夥子,隨即臥病。小夥子遂幫他送信,換軍服走八百裏加急道、一路換馬。


  這幾位自然就是熊貓會的三位當家。趙茵娘本來沒打算跟來,啟程前小朱臨時把她喊上,說沒有女人不方便。果然,第一出重頭戲便是她唱的。


  次日上午,方氏領著她侄女成錦書來到明府,趙茵娘出來相迎。方氏一瞧,她竟變成了個大家閨秀!禮數齊全得任誰都挑不出錯來,頭上的釵環不多然顯見貴重,愈發好奇她們家究竟什麽來頭。


  趙茵娘將客人引到外書房分賓主落座。成錦書見案頭擱著個沒見過的五顏六色的方塊物件,不由得多看幾眼。


  茵娘喊人沏茶,隨手拿過那物件扭了幾下,送到成錦書跟前:“這是魔方,最近剛剛開發出來的玩具。”乃教她怎麽玩。


  方氏才看了幾眼便忍不住嚷嚷:“你不會,我來我來!”


  成錦書幹脆讓給她。方氏拿著魔方橫七豎八扭來扭去,越扭越亂。費了半日的勁兒,把魔方一丟:“不玩了!”兩個小姑娘掩口而笑。


  方氏遂問:“你舅舅舅夫又出去踢館了?”


  “嗯。”茵娘道,“還玩得挺帶勁的。最初兩回我也跟著去,後來見他們都虐菜,沒意思,就自己玩兒了。你們這兒海鮮好吃,我可喜歡呢,成日在飯館裏轉悠。”


  “飯館的東西多半做得不得味兒。”成錦書笑道,“改日你來我們家玩兒,我親自下廚給你來幾道海鮮,新打起來的。”


  “當真?我明兒就去!多謝妹妹啦~~”


  小姑娘開始議論吃的。方氏起初還記得昨晚她養父叮囑的話,沒多會子便忘了,跟著說起清蒸涼拌來。說著說著話題不知怎麽就變成了海洋動物。


  為了開拓孩子們的眼界,這個時代能有的科普書籍薛蟠都讓人去找。他自己不得閑看,可茵娘寶釵等都學過。清朝雖沒了,聶璜和《海錯圖》依然在。老頭剛死才十幾年,又是江南人氏,薛家沒費多少力氣便把原件給弄到手了。所以茵娘一肚子紙麵知識,就是沒見過活物。剛好這姑侄倆見過許多。


  一時丫鬟進來添炭,笑道:“二姑娘,外頭像是要下雪似的。”


  “當真?”茵娘拍手,“海邊落雪必然有趣。你們這兒往年雪大不大?”


  “我們這兒雪少。”方氏道,“每年難得下幾場,也積不住,不多會子便化了。”


  “想踏雪賞梅豈非要趁雪下來時?我們家遠芳園裏有一小片梅林,花兒開得好不熱鬧,紅的白的都有。待會兒咱們瞧瞧去?”


  成錦書與方氏互視一眼。方氏是直腸子,登時斂去笑顏,道:“趙丫頭,你可知道那園子是宋大老爺替一個歌姬修的。”


  “知道啊。遠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趙茵娘隨口道,“晴翠早晚會當宋太太。”


  方氏眉頭一動:“此話怎講。”


  “如今的宋太太自己無能、娘家無能、兒子無能。”茵娘道,“宋老爺身子骨很好,再活個十幾二十年沒問題。好色是人之天性,就算沒有晴翠也會有陰翠雨翠雪翠。連律法規矩都隻能約束無權之人,何況世俗道德?膠州又不是京城,往來眾人都不好顏麵好實惠。”


  “晴翠會害死宋太太?”


  “應該不會。”趙茵娘道,“我見過她,又年輕又漂亮又會做人。她真的沒必要自己去對付宋太太。”


  “借宋老爺的手。”方氏點頭。


  “連借手都不用。宋老爺在宋家沒限製,隻依著他自己的好惡來。宋太太越來越老,宋老爺自然而然看她越來越不順眼。到時候把‘宋太太’的名頭送到晴翠手裏,難道她會不要?哦,不過也許又有新的十六七歲的小姑娘進門,直接把晴翠頂下去也未可知。”


  方氏臉色極難看。半晌道:“你這麽小歲數,如何通透世情?”


  “我兄長從小就教我真相,沒騙過我世界很美好,故此我沒機會誤會。”趙茵娘攤手道,“什麽醜小鴨的故事、美人魚的故事。他非但沒講過美化版,還特意跟那麽幼小純真的我強調:有些大人講這個故事會騙小孩子,說鴨媽媽不嫌棄醜小鴨。事實並非如此,鴨媽媽也嫌她,恨不得沒生下她。後來我聽到別人家父母對孩子心狠手辣之時,才不會像傻子一樣驚呼‘那不可能!’‘沒有這樣的親娘!’”


  成錦書好奇道:“什麽故事?也說給我聽聽。”


  趙茵娘遂喊人添茶,開始講醜小鴨和美人魚。兩個故事都不長,沒多久便講完了。她道:“別家大人常騙小孩說,王子是愛美人魚的,因誤以為公主救了他、為了報恩才娶公主。其實不是的。王子從頭到尾都沒愛過美人魚。隻是美人魚自己在單戀人家而已。”


  旁聽的成家丫鬟垂淚道:“美人魚不值當。”


  “值當的。”趙茵娘認真道,“因為那是她自己的選擇。但她依然做得不對。”


  丫鬟問:“如何不對?”


  “她不該因為自己坑了姐妹。”


  “不錯不錯!”“就是的。”幾個丫鬟婆子嘰嘰咕咕的評議起來。成錦書仿佛有些無奈,看看她姑媽不吭聲。


  方氏呆呆坐著一言不發。直至她們說完了才苦笑道:“我竟不如一個孩子明白。”


  趙茵娘微笑道:“我雖不明緣故,大嬸子如此通透之人……顧慮太多罷了。”扭頭看窗戶,已經有雪片飄落。乃拍手道,“花木不過是花木,不與人相幹。咱們踏雪賞梅去吧!那麽好的景致,不看可惜了。”


  “說的也是。”


  三人便站起身。成家的下人替主子披上氅衣。明家一個嬤嬤走了進來,身後跟了個丫鬟,丫鬟手裏捧著一領鬥篷。嬤嬤親手展開替趙茵娘披上。這東西碧彩閃灼的,成家主奴不由得看呆了。


  方氏問道:“趙丫頭,你這是什麽衣裳?我竟從沒見過。”


  茵娘道:“這個叫‘雀金裘’,麵子是拿孔雀毛做的。大嬸子若喜歡,我那兒還有件紅的,叫‘鳧靨裘’,還沒穿動呢,就送嬸子吧。”


  說話間方氏已走到她跟前細看,聞言嘖嘖道:“好個大方丫頭,你莫胡來。這是烏雲豹的裏子,單集狐項之下細毛深溫、黑白成紋的皮。我隻在京城見過一回。你可知道值多少錢麽?”


  “不知道。”茵娘憨憨的說,“我穿著暖和便好。”乃喊嬤嬤取鳧靨裘來。


  嬤嬤半分不猶豫,答應著便走,仿佛她們姑娘不過送出一件尋常物件。方氏暗自心驚。


  不多時東西取過來,果然也是個金翠輝煌的。方氏撫了幾下道:“這麽好的東西我的歲數穿著像什麽?不如給錦書吧。”


  茵娘笑道:“橫豎我隻給大嬸子,你愛給誰給誰。錦書妹妹不用謝我,謝你姑媽去。”


  成錦書少不得也羨慕這衣裳,聞言愕然:“給我?”


  “記得明兒多做兩樣好吃的謝我。”


  成錦書驚喜不已,仍不敢受。方氏早把趙茵娘當做忘年交,道:“趙丫頭大方,你隻管穿著。是我領她的情、你隻領我的情便是。”姑侄二人謝過茵娘。方氏親替侄女披上這件鳧靨裘,圍著她轉了兩圈兒,讚道,“真真好看!”成錦書不覺紅了臉。


  茵娘乘勢擰了把人家的腮幫子,笑道:“我好多日子沒見過臉皮這麽薄的小姑娘了。”


  三人遂同往遠芳園踏雪訪梅。這園子修得極精致,梅花亦好,大夥兒好生賞玩了一回。


  一時散了,方氏領著侄女回去。才剛踏入成老太太的屋子,幾個丫鬟婆子看見成錦書披的鬥篷都驚呆了。“大姑娘這是什麽衣裳?好生亮眼。”


  方氏得意洋洋把侄女退到母親跟前:“娘你看看這褂子,可好看不好看?”成錦書嘴角含笑羞慚慚的。


  成老太太忙帶上眼鏡細看,大驚:“這是烏雲豹!你們哪兒弄來的?這麵子我都沒見過。”


  “您老是個老封君,見多識廣的,竟沒見過?”方氏愈發沾沾自喜。“這個是拿野鴨子頭上的毛做的。”


  娘兒三個坐下,方氏細說今日經過。成老太太聽罷登時讓退回去;方氏打死不肯,非說沒麵子。成老太太看著孫女身上的衣裳沉思良久。


  方氏又道:“虧的今兒是帶錦書去。落落大方、不卑不亢。要是帶那個狐狸精的崽子去,還不定多丟人。”


  成老太太一歎:“我實在拿你沒法子。知蕙是我調理了七八年的。那模樣性情,你好意思說她狐狸精?”方氏抿嘴。“大姑娘可憐見的。若不是我開口,你怕連冬衣都不給做新的。她正在抽條的時候,舊年的衣裳短了一截。你開口閉口她眼皮子淺,她可曾說過想要什麽東西?”


  “那是她不敢!眼裏心裏還不是羨慕?”


  “沒見過的好東西豈能不羨慕?錦書先頭看見這鬥篷,可羨慕麽?”


  成錦書老實道:“羨慕。”


  “眼睛可盯著看?”


  “姑媽也盯著看呢。”


  方氏橫了她一眼:“沒良心的小叛徒。”


  成老太太再歎:“我壓根沒指望你對她們母女倆好。可也不能太不好了。知蕙何嚐想做姑爺的姨娘?那是我硬逼著她去的。當時若非你連著弄死姑爺兩個姨娘,我必要留她在跟前服侍。她不比旁人妥帖些?你看那個唱曲兒的小粉頭。虧的是讓宋家買走了。若進了你們家,你敢拿欺負知蕙的法子對付她試試?”


  方氏不言語。


  “你哪怕把大姑娘當親戚家來寄住的呢?禮數上過的去、莫要苛待。姑爺在家裏待的不痛快,可不就成日往外頭跑?”成老太太連連搖頭,“都怨我打小太慣著你了,把你養成這麽個性子。”


  錦書也說:“我也覺得表妹心思挺好,就姑媽成日瞧人家不順眼。”


  “呸!她是你哪門子的表妹。”方氏哼道,“下賤種子。”


  “有本事你把姑爺外頭那些女人都收拾了?”成老太太道,“欺負奴才算什麽能耐?”


  錦書又說:“隻知道虐菜。”


  成老太太沒聽懂:“隻知道什麽?”


  “虐菜,就是欺負比自己差很多、沒法反抗的菜鳥。”錦書道,“我跟趙姐姐學的詞兒。”


  方氏眼神一亮:“趙丫頭機靈,錦書你明兒幫我問她可有主意沒有。”


  成老太太忙說:“胡鬧!哪有大小姐跟客人說姑父閑話的。虧你想的出。”腦仁子愈發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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