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八十九章
小林子和甄英蓮成親, 因郝家餘黨暗中幫忙,沒出什麽亂子。
下午, 有個薛家的要緊掌櫃匆匆走入, 朝東家使眼色。薛蟠不覺吸了口氣——隻怕出了什麽大事。果然,他立馬腦仁子生疼。張望幾眼, 發覺人丁不興旺挺不方便的。
因小林子是新郎官,林嬸得帶著小傻子,裏裏外外皆是林氏在忙, 元春在裏屋陪著新娘子。可這會子想跟元春商量事兒, 總不能讓甄英蓮一個人傻坐著。
抬眼看小林子東張西望的仿佛又想開溜,薛蟠走過去拍了他一下。小林子嚇一跳。薛蟠附耳道:“幫忙把你皖大嫂子喊出來,我有事找她。”
小林子狂喜, 一躬到地:“多謝師父!你真是好人。”拔腿就跑。
不多時元春出來, 薛蟠低聲問道:“元兒, 你跟太子妃究竟什麽分量的交情?”
元春一愣:“閨蜜吧。閨蜜裏頭大概能排到靠前。哥哥何意?”
“應該不至於深到她特別喜歡迎春?”
“嗯?迎春倒是極欽慕敬重她, 她也喜歡迎春、時常教導。”
“傾慕敬重她的人多了去了。賈迎春不就是個小透明麽?”薛蟠嘀咕, “性子那麽弱。哪兒哪兒不對。”
薛蟠剛剛收到京城急報:賈元春出嫁的日子剛過沒幾天, 杜家跟榮國府打聽迎春,流露出想結親之意。對方是他們四爺, 杜禹老大人之孫、太子妃嫡親的堂弟、杜萱的堂哥。如果沒什麽意外,不論賈母、賈赦、賈政都不可能拒絕這門親事。杜家必跟太上皇打過招呼,那老東西也必是不反對的。
問題在於, 杜家和賈家的畫風可謂驢唇不對馬嘴, 怎麽可能看上迎春?兩府的當家人杜禹和賈赦簡直是兩個極端。老杜性子剛直忠讜, 絕不會為著賈璉那點子差事讓孫兒娶他妹子。
元春聽罷也大驚,思忖道:“太子妃若還在太子府,這等事倒是會做主。然她已落發為尼好幾年,頂多提出人選,或是她叔父嬸娘提出人選、她幫著參謀。”
“原因估計很複雜,人家杜家內部大概也沒少商議。畢竟賈赦的名聲實在太壞了。”薛蟠正色道,“我反對這門婚事。”
元春想了會子道:“杜四爺必不差。信圓師父也不會讓杜家倒。”
“太子妃的弟弟,怎麽可能差。”薛蟠輕歎一聲,“你是不是覺得迎春還挺占便宜的?”
元春點頭。“做夢都沒想過,跟天上掉餡餅似的。若非與信圓師父熟識,我都要以為其中有坑了。”
“你也說了,與信圓熟識。那位可是整個朝廷精挑細選出來的太子妃。”薛蟠嗤道,“也隻有太子一個人不識貨罷了。”他頓了頓,“迎春性情柔和、容貌秀美、才學也不錯,還真心實意的敬重太子妃本人而非其身份。親哥哥是鬆江知府,這個地方有多特殊你總清楚。貧僧在朝中的臥底……額,朋友——”上回出主意試探皇子們之後,梁廷瑞已經成功變身成天子心腹。
元春噗嗤一笑。
“他說,皇帝看著賈璉的鬆江建設規劃連聲慶幸,險些漏掉一個難得的實幹之才。這個杜家豈能不知?連紈絝老爺賈赦也用八十萬兩銀子打開了通天大道。
“兩家是兩代天子信得過的人。”
“對。杜家有名聲,賈家有實惠,互補得天衣無縫。隻是眼下,賈家並沒有到要靠女兒去幫男人開路的境地,完全可以替她們著想得更多一些。”
“薛表哥為何覺得這婚事不好?”
“魏家想娶小王姑娘,我同意了一半,要求兩個人自己結識。首先小魏不入錦衣衛。魏家祖傳癡情,愛定初戀情人三十年不動搖。王熙鸞的性子和她姐姐沒什麽兩樣,點兒大就敢領著丫鬟逛窯子、隻因為好奇赦大伯的姘頭長什麽樣兒。故此她可以大大方方的跟男生交往,並且掌握不少主動權。迎春……我不知道現在變得如何。然天生的性格注定了她難以主動。女孩子嫁到婆家,隻要不主動,那就是被動。尤其杜家這樣的人家。各色規矩套下來,簡直是台塑造機。連杜萱這個郡主的女兒小時候都被她祖父關過小黑屋、心理創傷至今難以愈合。”
元春不覺托起下巴:“這個我還沒真想到。”
“杜家娶迎春至少不會吃虧,賈家嫁女兒去杜家也絕對占便宜。唯一吃虧的就是賈迎春本人。因為杜家和杜四爺可以對她很好、也可以一般好、也可以表麵文章,或是今天好明天不好,皆由他們做主。還有什麽婆媳、姑嫂、妯娌,更別提自己的興趣愛好了。隻要不出大問題,迎春是不可能想到合離這種事的。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忍。你看看你和十六大哥,再看看小林子和甄英蓮,還願意迎春嫁去杜家嗎?”
元春輕輕點頭:“不願意!”
“不願意什麽?”林皖不知何時走到近前。
元春一把拉住他,低聲嘀咕半日。林皖微微皺眉:“若此事還沒人知道,倒好辦。”
元春道:“說璉二哥哥已替她找了人家?”
“不妥。隻說八字不合。”林皖道,“不明和尚算的。”
薛蟠齜了齜牙:“也不是不行。貧僧還有點子精演先天神術的名頭。”
“借口是不是找得有點俗?人家一眼就看穿了。”
“所以你得給太子妃寫封信,閨蜜。”薛蟠眨眨眼,“跟人家好好解釋一下,不是不喜歡你弟弟,而是……你自己想。”
元春皺皺鼻子:“我已有念頭了。”乃拍下林皖的腰,“寫鴿信的輕帛給我一張。”
婚宴鬧騰,寫不好信。元春跟林嬸打了個招呼,兩口子悄悄從廚房後門溜走,跑回客棧。
元春給太子妃的信寫得不算繞彎子。她詳盡描述了小侄女賈莉的日常。怎麽登高爬低、怎麽騎在林海和陶遠威頭上、怎麽不分場合粘著父親母親、怎麽滿府亂跑又喊又笑。滿了三周歲就自己穿衣裳,旁人不幫忙;大人讓她做什麽她要問緣故,不能沒理由;今天要當將軍、明天要中狀元、後天要唱皮影戲,都隨她。最末不無羨慕道,可恨自己早生了十八年。我若和莉兒一般大,打小開始學風水墓葬,到如今的歲數必成舉國最厲害的盜墓賊。
林皖在旁看得啞然失笑。“原來你少年時的理想是這個,難怪不肯說。”
元春癟嘴道:“那時候我偷偷看《西京雜記》、《太平廣記》,中有廣川王劉去的故事,好不新奇有趣。晚上做夢都會夢見手持火把在又高又大的白石墓門前轉悠,夢裏夢外半點兒不怕。”
“墓道陰冷,通常不能燃火把,隻能點蠟燭。”
“那是氧氣不足!你盜過墓?”
“沒盜過,進去過。”
“哪裏?哪個年代的墓葬?裏頭什麽樣兒?”元春筆管子一丟,眼睛發亮。
薛蟠還在林家等他倆回去商議事兒呢。等了個把時辰也不見人影,拍了下自己的臉:“度蜜月的小兩口,傻子才信他們進了旅館還能出來。”
外頭許久不見新郎官,大夥兒都猜他吃醉酒上哪裏躲著睡覺呢,也沒大找。
有個頑皮少年看天色黃昏、想藏去新人床底下晚上好鬧,便偷偷往洞房溜。進門一看傻眼了。新郎新娘臉對臉坐在方桌兩邊,桌上放著個小木條壘起的四四方方的堆子,還有許多零散的小木條。
二人連眼神都沒分一個去門口,仔細看著那堆子。半晌,新娘子小心翼翼從底下抽出一根木條,眼睛死死盯著堆子,半晌才鬆了口氣。而後新郎官扶著桌案站起身,圍著堆子上下左右看來看去。又是許久才緩緩抽出一根木條,也鬆了口氣。
那少年見他倆都沒看自己,躡手躡腳往床邊挪。新郎官把小木條一撂:“做什麽呢?”
少年諂笑兩聲:“兄弟你看見了啊嘿嘿。不做什麽不做什麽。我……走錯了門、走錯了門。”趕忙逃跑。
忽聽“嘩啦啦啦”一陣亂響,小林子哈哈哈的笑。那少年回頭一望,方堆子塌了。新娘子手中捏了根小木條滿臉懊惱:“隻搖動一點兒,它就倒了。”
“又是我贏了!”小林子得意洋洋。
新娘子鼓起臉:“人家皖大哥陪大嫂子玩這個,都讓著她的。”
“行行行下一盤讓你。這個怎麽讓啊,也讓不成啊!”
少年頓覺無趣,立在門口瞪了二人幾眼,轉身就走。
虧的林皖元春還算明白,記得晚宴前回來。新郎官陪媳婦玩了大半個下午的疊疊高,笑嘻嘻回到前頭,袖子裏預備了新的蓄酒棉帕。洞房自然也沒鬧成。新娘子無辜純良的大眼睛看著你、你往哪兒藏?小林子的狐朋狗友默默退了出去。
忽然,平地“啪”的一聲巨響,隨即劈裏啪啦不住,新房窗外鮮紅的一串鞭炮、又響又長。眾人拍手大笑。
彼時薛蟠湊在林嬸跟前逗小傻子。小傻子非但不怕,還想看。林嬸笑道:“他哥哥時常帶他放鞭炮玩兒。”薛蟠忙拉著他跑去湊熱鬧,孩子望著鞭炮歡呼雀躍、但不靠前。
林皖兩口子抱著胳膊靠牆而立,薛蟠蹭了過去。“喂,林大哥,這鞭炮該不會是你放的吧。”
“是。”林皖道,“皘兄弟生氣就不緊張了。”
薛蟠想笑又不知該怎麽笑。
這一日終是平平安安的,賓客散去。
薛蟠累的夠嗆,回到住處才剛要洗澡,忽然有人敲窗戶。推開一看,青虎老頭在外頭站著。遂行了個禮:“對不起,小子們幫貧僧預備好了熱水,這麽冷的天兒擱擱就涼了,浪費能源浪費勞力。要不青老先生請屋裏坐會子?走門行不?”青虎點頭,繞到門口進來。薛蟠在隔間洗澡。既有客人,不能久泡,大略洗了洗便起身,換好僧袍過去。青虎已經自己動手點著了茶爐子在煮水了。
和尚輕聲頌佛,坐到他對麵。二人默然良久,青虎低低的一歎:“老夫也不知何故來找師父。”
“阿彌陀佛。”薛蟠合十道,“小林子成親有點感慨?”
青虎道:“也不是。心中古怪,說不出。”
想了想,薛蟠道:“林家全家都是好人。青先生,小主子在他們家,你們很安心吧。”
青虎點頭。
“當今世道,利字當頭,幾乎找不出好人。可誰又不希望能遇到好人?縱然他們沒讀過多少書、縱然他們家境並不富裕。因為好人……讓人安心嘛。小傻子就是麵鏡子。他對林家沒有任何利用價值,甚至是個拖累。昨天,林嬸托林皖大哥幫忙涮涮素日瞧小傻子不上的林秀才。小傻子是她帶來的拖油瓶呐~~”薛蟠悠悠的說,“得多親密的一家子才會自然而然說這個?這麽可愛的孩子,你說他親爹為什麽就不喜歡呢?”
“師父上回說,林海大人喜歡我們小主子?”
“嗬嗬,要不是人家有爹,老林能要去養。”
青虎微微一笑。“林府有兩口子,是在庫房管茶葉的,姓鄭。他們家二兒子四年前在外頭娶了媳婦趙氏,如今已生下二子。長子隻有二女。”
薛蟠眨眨眼:“這個趙氏有什麽問題?”
“是我們的人。”青虎道,“如今是蔣家的人。平白無故的她不會做什麽。”
薛蟠深吸了口氣:“她的差事是?”
“用得著的時候,送人質。”青虎道,“把鄭家的兩個孫子送出去做人質。”
薛蟠脫口而出幾句國罵。揚州林府早已過濾過好幾遍,下頭皆忠心耿耿。可人心都是肉長的。若被他們拿住孫子、這個趙氏再哭著挑撥幾句,老人家很有可能扛不住。“所以你看,郝家能不倒麽?缺德也得有個限度啊。”
“你們薛家也有。”青虎歎道,“就是不見得管用。聽聞薛家夥計上工第一日你就告訴他們,若遇上麻煩事務必說實話。哪怕親爹被人綁架了,東家自然有法子幫你們救出來。”
薛蟠攤手:“綠林人什麽都敢做,綁票其實很常見。我一不缺人才二不缺外掛。”
“外掛?”
“忠順王府就是貧僧外掛,必要時可以借用其力量。貧僧最知道如何拍王爺馬屁。所以奸細有幾個?都是誰?”
“一個,福安居王掌櫃的媳婦徐氏。”
“多謝提供情報。”
“不明師父預備如何?”
“她孩子是親生的嗎?”
“親的。”
“那好辦了。威逼利誘。她不在乎丈夫也必在乎孩子。”薛蟠哼道,“不就是洗腦嗎?這麽基礎的操作,誰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