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九章
紅嫣是第一個把靈蟾當男人的女人, 靈蟾不由自主瞧她特別些。聽了和尚的形容,目光登時凝重。
薛蟠吃了口茶:“也不是什麽秘密, 差不多的人都知道。前科有個叫俞進奎二甲進士、庶吉士, 被都察院參了一本假立牌坊,革除功名。那就是她叔父。”遂輕聲說了紅嫣因未婚夫夭折、祖父賣了她換錢供叔父讀書、叔父得中後千方百計找到紅嫣想逼其自盡的經過。“紅嫣真心實意的隻信得過錢。你的情況本來就特殊, 還是惦記正常的小姑娘好些。”
靈蟾閉了閉眼,半晌才睜開道:“果然命苦之人多的是。”斟酌片刻,也輕聲說起西江月的來曆。
薛蟠深呼吸。此事是今兒上午從李千戶口中說出的。張子非送紅嫣回客棧的路上得知後, 又轉述給薛蟠。薛蟠一時也不知該如何告訴西江月本人。她和紅嫣一個名門貴女、一個寒門民女, 命運倒差不多。拋棄她們的皆是骨肉至親,想要看開談何容易。皇帝的私生女說不定比正經公主還橫。“嘶……”他猛然想到一個人。
靈蟾定定的看著他。
薛蟠正色道:“水公子,有沒有辦法讓裘家公主弄假成真?”
“何故?”
“惡人終需惡人磨。”薛蟠稍微遐想了一下, 想到了頗為美妙的畫麵。“如今那位仇二奶奶, 正經的公主都不屑收拾她。”
靈蟾愕然:“你真是和尚嗎?”
“我真是和尚啊!”薛蟠合十誦佛, “懲惡即揚善。”
靈蟾搖頭微笑:“我沒這個本事。”
薛蟠攤手, 換話題。“今兒可累死我們了, 被綁匪耍得團團轉。我懷疑人家根本就是知道我們準備的是假銀票。”
“假銀票?”
“婉夫人理都不理, 誰出真錢?”薛蟠道,“人家吳大人不過是個地方官, 當初抓令堂大人也隻為了給南安世子顏麵。如今小霍都走了,丟失令堂對他一點影響都沒有。婉太嬪到底想幹嘛?貧僧腦袋都裂了,煩死人。”他揉起太陽穴。
靈蟾隻猶豫了一小會兒, 便開了口。
去年年初, 北靜王府來個嬤嬤支會她, 王妃預備替她挑選郡馬。靈蟾如天崩地裂一般。派人回府壓根見不著王妃,不得已她親自去了。下人說王妃大早上出門,還不定何時回來。她隻好在偏房等著。等了大半個時辰,有丫頭路過房門口嬉笑玩耍,隨口說王妃還在賴床、不定何時肯起。
足足等到中午,王妃可算起床了,召見她問想要個什麽樣的郡馬。靈蟾忙說自己誠心想出家入道。王妃點頭道:“也行。隻是你母親得答應。”靈蟾霎時絕望。
翟娘娘最盼著女兒出嫁,好讓王爺重新見到自己。靈蟾數次想正經出家都被她母親拒了。
說到此處,靈蟾依然滿麵憤懣。薛蟠搖頭道:“你還是沒經過世事。王妃對你的態度很清楚,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你就是一個她丈夫親戚家的孩子,她為什麽要管?她若真想利用你,嗬嗬,你看仇二奶奶對西江月。”
靈蟾冷笑道:“如此說來我還得謝謝她?”
“當然不啊!你們倆壓根沒有關係,你閑著沒事謝陌生人作甚?”薛蟠正色道,“她幫你是人情、不幫你是本分。”
靈蟾剛要開口,猛然想起王妃替自己相看婆家才是職責所在,又咽下去了。
“因為婚事你身處絕望。”薛蟠道,“此時婉太嬪來找你——不對,既然你把‘袁’字寫在第一個,應該是袁公公來找你。你便猶如看到天上開了一扇門,有救了。”
靈蟾點頭:“我已身入錦衣衛。”
“猜到了。”薛蟠道,“不過時間不長。”
“錦衣衛一直沒法子往你們家送人,送進去也摸不著關節。”靈蟾微微坐正,含笑道,“我倒可以身在曹營心在漢。”
“不行。”薛蟠道,“如果你不能做化學,抱歉,我們用不著你。如果能做,請務必全身心投入工作,不可分神去別處。當雙麵間諜是件極耗心力之事。你成日盤算怎麽跟上峰交差,正經事哪裏做得好。所以需改名換姓,跟錦衣衛斷去瓜葛。”他突然拍拍腦袋,喊個小子進來,讓去書房博古架下頭的櫃子裏取個藍緞子包的東西。
不多時取來,薛蟠笑嘻嘻推到靈蟾跟前:“送你。絕對是當世名牌。”
靈蟾解開緞子,裏頭包著半尺長的條狀楠木匣子,上雕鎏金的“孫雲球”三個字。她猛然想起,這位仿佛是個太.祖朝的磨鏡先生。打開一瞧,匣中擱著一副簡潔樣式的金邊圓眼鏡。“不明師父,這是?”
“平光眼鏡。”薛蟠道,“玻璃是從西洋威尼斯定製的,輕薄透明無雜誌。樣式圖是貧僧本人畫的,托孫大師的嫡傳子弟手製。你有鏡子沒?”
“沒有。”
薛蟠命人“不拘去哪兒取個西洋玻璃鏡來”。那小廝道:“隻趙二姑娘屋裏有,她都睡了。”
“咦?張掌櫃那兒沒有?她肯定沒睡。”
“……哦。”
“怎麽?”
“張掌櫃嚴肅,沒事不敢打擾。”
小廝認命的跑了,少時捧回張子非屋中的玻璃鏡子。靈蟾戴上眼鏡看自己,不覺好笑。
薛蟠拍案:“別笑!一笑都有點兒斯文敗類的意思。”靈蟾愈發咧開了嘴。薛蟠點頭,“笑開了倒好。水兄弟,其實你肩膀挺寬的,穿西裝肯定比穿漢服好看。要不要做套來試試。”
靈蟾笑問:“西裝是什麽?”薛蟠隨手從小書架上取來本西洋評話丟給她。她翻開一瞧,前幾頁都是彩繪的圖畫,西洋男女。和尚說的西裝大抵便是這黑衣白領的樣子。“倒是有趣。”
薛蟠這小賄行得極妙,靈蟾整個狀態都舒緩多了。乃接著說。
錦衣衛得知北靜王府那點子破事後便請她去見袁公公。這老頭如今已出宮。府邸不大,然闊綽得堪比神仙洞府,連筷子都是象牙鑲金的。老太監意思直白,邀靈蟾入夥。其一,多年前母女倆剛入道觀過的第一個年,府裏曾給翟氏送去毒酒;去提醒的正是他徒弟李千戶。其二,事成讓靈蟾自己擇婿,不用把命掐在王妃手裏。靈蟾沒猶豫多久便答應了。
遂派人來教導她。靈蟾聰明,許多事不用點破她便明白。先生惜才,兩個月內向上峰竭力舉薦多次。因她身份高貴,上峰不敢做主,回給袁公公。袁公公派李千戶親自試探,極為滿意。不多時靈蟾開始做些小差事,沒想到搞砸了一多半。
去年年底,上頭將她調到袁三郎手下,隨即以“搬倒北靜王妃”做餌拉了她母親翟氏下水。靈蟾離觀前,她師父元清老道姑把小徒弟喊到跟前,閉著眼告訴她:袁公公,和聖慈太後跟前的聞嬤嬤、德太妃跟前的索公公、婉太嬪跟前的李公公四人乃生死至交,且都極得老聖人信任。靈蟾驚得臉都白了。老道姑又說,婉太嬪挖空心思想接手李太後娘家那些差事,隻是運氣不大好,老聖人莫名對她起了疑心。而後不再多言半個字,把靈蟾趕出屋子。
袁三郎極突兀的死於水溶之手後,婉太嬪的人查到了靈蟾下落,和她見過一回。聽完經過、吩咐她莫輕舉妄動,有事再找她。直到靈蟾離開碧雲觀,沒有再去過。
薛蟠聽罷長吐了口氣,連連搖頭:“你師父的意思,你可明白?”
靈蟾苦笑:“不太明白。”
“暗示你袁公公是個坑、不要踩進去。奈何你沒聽。”
“彼時我已上了錦衣衛的船。”
“錦衣衛終究是太上皇的,不是袁公公的。她老人家雖沒說婉太嬪跟那四位結夥,意思卻已很明白了。須知,在皇帝跟前,運氣比實力還重要。婉太嬪運氣不好。這哪裏是尋常人能知道的?她在告訴、她可以保護你。”
靈蟾默然。
薛蟠搖頭道:“也罷,去年你才十三四歲?懂個毛線。”又說,“大高玄觀有‘元’字輩,‘靈’字輩剛好晚一輩。”十六的母親道號元貞。“可知北靜王妃把你們母女倆送過去,壓根不是隨手安排的。元清老神仙九成是天家女兒,十成跟北靜王妃有交情。”
靈蟾渾身一震。
“將來有機會見到她老人家,道個歉再道個謝吧。”
薛蟠腦子裏有些亂,喊人安排靈蟾去客房歇息,自己把張子非找來商議。
張子非聽完立時道:“郝家的人總也不死,隻怕有婉太嬪之力。”
薛蟠點頭:“婉太嬪做了李太後多年的狗腿子;李千戶,說不定李太後還以為是自己安插進錦衣衛的。偏偏就是這兩位一等到機會就把主子咬死了,還想接手她的勢力……不對啊,郝家總不可能投靠婉太嬪。”
張子非道:“婉太嬪想要的自然不是郝家主子,她想要青蛇、胡老員外那群人。魏慎想要的則是地盤。魏家不缺人才,不要人家使過的心腹。”
“魏慎和婉太嬪若二一添作五,你得地盤我得人倒便宜。偏袁公公的家族子弟在錦衣衛跟魏家爭權奪勢。緣分呐~~雖不喜歡魏慎,不知不覺隔山隔水的還是在幫他。”薛蟠有點兒好笑。“元清老道姑的話至少說明,揚州這出大戲是婉太嬪和字謎四姓主導,並非太上皇老頭主導。還有,婉太嬪今天說,‘若不快些找到黃美人,隻怕要壞事。’這條線上有什麽是她們不能等的?黃美人比皇子還要緊些?為什麽靈蟾表現出要專心修道的意思,婉太嬪急得變臉?”
“我從黃美人那兒沒問出什麽來。”張子非想了想,“既然他們著急,等著便是。”
“也行。”
二人遂各自回屋歇息。
還沒睡著,十三大爺從天而降踢開房門。忠順王府剛剛拿到的消息。京城關押郝家的院子被人在飯食中下毒,不論男女老少悉數中招,死絕了。
薛蟠有些懵。他從聽說這個家族開始便忌憚他們,後來更是恨之入骨。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郝家倒台後總有後續影響閃現,讓人不得安生。終於全員領盒飯下線。
腦中想過去,此事大抵是魏慎所為。隻不知他為何會下那麽狠的手,連女人孩子都殺。夏婆婆不是勸過他?耳邊風?
如此,金陵郝氏和揚州小傻子就成了郝家唯二的兩個存活人口。郝氏是個棒槌,小傻子是個傻子,都沒有重振家族的能力。郝家的殘餘勢力何去何從?
薛蟠換了身夜行衣,與十三一道去熊貓會。大當家、二當家、三當家都在書房坐著。
前幾日忠順王府和南安世子同時離開揚州。才走了不到半天的路,王爺忽然想上別處玩兒。遂拉陶嘯拐彎去鎮江,小朱也跟著湊熱鬧。陶瑛著急回金陵見女朋友,沒去。
小霍見狀想起自己太不了解江南的世俗百態,便折返揚州。命護衛們體察民風,自己成日溜去大米那兒幫錢屠夫賣豬肉、探聽綠林行情。
至於靈蟾買到的那張假路引子,自然是十六度蜜月前留下的。十六本想給路引鋪子取名“西門老婆餅”。薛蟠強烈反對、覺得太悶騷,遂改成“石家老婆餅”。
王爺他們今兒上午都還在鎮江吃鍋蓋麵呢,徽姨派人趕來通知郝家滅門的消息。幾個人當即趕回揚州。
四位當家難得齊聚揚州主舵,薛蟠轉述了從紅嫣和靈蟾處聽來的話和昨天晚上林黛玉的推斷。小朱微微皺眉。這些消息實在零散,他也拚湊不起來。可要說南北兩地的事兒沒有關係,又總覺得不大可能。
許久,薛蟠抱著胳膊道:“有沒有可能郝家不是魏慎殺的。畢竟給夏婆婆一個麵子、留下郝家個把女子和孩童,不是什麽難事。他兒子要娶媳婦了,還是王子騰的閨女,心情應該挺好?會不會是有人借他的勢甚至借他做幌子,偷偷下手?”
小朱拿起筆在案頭寫了個“郝”字,道:“這家子知道的太多了。也保不齊是滅口。假扮成滅滿門的模樣,把想殺之人混入其中。”
“怕郝家說出什麽。”
“或是說不出什麽。”
“嗯?”
“張子非極周全。她都問不出,我疑心黃美人確實不知道什麽。然她好騙。”
“嘶……”薛蟠有點明白他的意思了。
林黛玉所猜的“聖慈太後死於李太後之手”也許不是事實,而是婉太嬪打算扣給死人的一口黑鍋。
黃美人是聖慈太後從皇後手中救下送走的。把她忽悠幾下,就能成為人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