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七章
水溶想找借口賴在揚州的意圖太過明顯。眼看晴雯不上鉤, 他轉頭去聽戲,重賞了一個唱小旦的。吳遜也爽利, 直派高師爺親往戲班子把那小旦買下來, 連身契一道送到水溶客棧去了。當晚水溶又看上一位花魁娘子,吳遜又拿著知府老爺的派頭買了送他。水溶沒法子, 次日親自去找晴雯。當然見不到姑娘,隻見到了和尚。
望著這哥們沒事人似的負手而入,薛蟠攤在交椅上不動彈, 長長歎氣:“我說, 你這個人怎麽這麽不識相呢?吳大人明擺著想讓你快點離開揚州城。而且你根本什麽都做不了啊!黑天白日的那麽多衙役圍著轉。”
水溶身後的護衛奴仆悉數立起眉眼:“放肆!見了世子還不行禮!”
“額,你們很糾結?日行一善,我找個借口吧。”薛蟠敷衍道, “方外之人, 不受世俗限製。行麽?”
水溶朝身後擺擺手, 走到他對麵坐下。“吳大人為何想讓我離開揚州城。”
“當著真人莫說假話。”薛蟠伸出一根手指頭, “鬼才信你是來遊玩的。”又伸第二根, “鬼才信你隨便殺個看不順眼的小民就那麽湊巧殺到了京城錦衣衛頭目。”再伸第三根, “鬼才信你每天都換個人喜歡、男女不拘。林賈兩家聯姻,各王府悉數派了有頭臉的屬官、太監、管家來送禮, 某些少主子還親自來了。你一個手握兵權的異姓王府的世子,又不參加婚宴,卻死賴在揚州不走, 偷偷摸摸想聯絡誰?”
水溶臉色驟沉。許久長歎道:“我實喜歡晴雯姑娘。”
“你明知道她的身份, 還糾纏是找麻煩麽?‘大丫鬟’這三個字什麽意思, 水施主不懂?”
“聽聞林公子不收通房?”
“貧僧重新說。‘執~~事~~大丫鬟’。幫主子參謀所有的釵環衣裳、嫁妝物什、陪房奴才、人情往來。非但清楚姑娘和闔府主子的性情喜好,還清楚姑娘閨蜜的性情喜好。給你?你覺得誰瘋了?”
水溶一愣:“我倒沒想這些。”
“哦,你說沒想到就沒想到吧。”薛蟠閉了眼嘟囔,“借口找得這麽沒誠意。要麽就是你根本不知道該怎麽招女人喜歡。你的女人都是送去的,被逼著跟你睡。當心戴綠帽子哦朋友。”
水溶竟沒惱怒,悠然道:“可否請師父指教指教?”
“貧僧一個和尚哪兒會啊。那個七分靠天賦、三分靠指點。”薛蟠打了個響指,“教你個巧宗兒。揚州城最貴的窯子叫紅雲館,館中有位清倌人叫西江月。隻陪人吃茶聊天,不陪酒不陪寢,客人還是她自己點。每日不知道多少富商紈絝懷揣萬貫金銀湊在她跟前溜須拍馬。凡被她挑中的客人都有兩把刷子。水施主若想偷師,可以仔細圍觀,看人家是怎麽哄小姑娘的。不然……”他坐直身子上下打量了水溶幾眼,“猶如一顆不會轉圈的金陀螺。”
水溶皺眉。這些話好生古怪,又素聞此僧來曆不俗,摸不清他究竟幾個意思。
“哎呀,看你這模樣就知道想多了。貧僧真的沒有別的意思,隻覺得世子如此好的皮囊,若全然不懂得女孩兒的心思,未免可惜。”薛蟠攤手做無辜狀態。
水溶半信半疑。
當晚水溶果然去了紅雲館。裏頭一多半男人都是為了西江月姑娘來的,鬧鬧哄哄爭風吃醋,水溶還真沒見過一個粉頭有這麽大排場。
想見西江月,先得寫詩。每晚擇出十二首最優的來,西江月親手謄抄、略作評議,由幾名十三四歲的美貌小粉頭當眾誦讀。這十二位她隔著簾子依次聊天,聊完後才擇出一位陪著吃茶。薛蟠起先還以為這種標準的炒作手法該不會是有穿越老鄉吧;後來才知道壓根不新鮮,各地都有。隻不過秦淮河畔優秀的同行實在太多、沒法子擺譜。
沒過多久便有四個丫鬟出來收詩,滿場都是阿諛奉承。水溶啼笑皆非:沒想到讀書人素日詩酒傲公侯,馬屁全拍給了粉頭的丫鬟。人群中有一位極其惹眼。那儒生三十五六歲,隻穿了身素色長袍,然容貌清俊、氣度儒雅、奪人雙目。水溶離得有些遠,隻看素袍儒生含笑跟小丫鬟說了兩句話,小丫鬟掩口咯咯咯笑個不住,眼睛看他竟帶了幾分愛慕。水溶挑起眉頭:莫非這就是不明和尚說的、有兩把刷子?
台上隨即出來幾位舞娘,伴著絲竹翩然起舞,並一位歌姬婉轉唱起小曲兒。三支歌舞下來,姑娘們退去,兩位俏麗小丫鬟手持花箋盈盈而出。她們手裏拿的便是今晚的十二首詩了。
水溶並沒把這鬧子放在眼裏,隻閑坐閑聽。第一首才聽兩句,下頭已有人喝彩“好詩”。水溶也大驚:不曾想青樓之中能聽到如此佳作。那穿粉紅的丫鬟誦完詩,眾人撫掌喝彩。旁邊穿粉藍的接著開始誦讀西江月的批語。水溶又驚:極工極當,不輸老儒。批完,眾人又是一陣叫好,還有人欽佩不已。
十二首詩都誦完批完,西江月擇定了一位泉州顧先生。隻見那素袍儒生緩緩走了出來,翩然拱手:“多謝西姑娘垂愛,顧某三生有幸。”滿座皆羨慕,卻並無不服者,還有人大聲誦讀他的詩、誇讚絕妙。
水溶不覺也看著此人。跟前一位幕僚低聲道:“世子,此人必有大才。”水溶輕輕點頭。
這紅雲館二樓垂著輕綃,欄杆角落陰影處藏了兩個人,正是薛蟠和熊貓會的徐大爺。兩個賊道中人從頭到尾圍觀了樓下的熱鬧。
徐大爺納罕道:“果然是他。四當家何以料事如神?”
薛蟠輕歎道:“顧四手術之後的表現太過於淡定,正常人的精神不可能恢複得那麽快的。這裏頭有兩種可能。一種是他早年曾經過一回天塌地陷,抵抗不可挽回事故的能力極強。另一種可能就是,他不願意接受現實,麻痹自己、隻當什麽都沒發生。他既來了揚州,風月場所是不可能不打聽的。西江月姑娘如此特殊,他豈能錯過?不陪寢哎~~”
徐大爺“嗯”了一聲。“隻要不睡覺,就察覺不出他已做了太監。”
“水溶終究被他父母保護得比較嚴實,好奇心也重。等著瞧,他很快就會去認識顧四的。”
“然後?”
“水溶身後可不止一家派了盯梢。”薛蟠晃晃腦袋,“其中錦衣衛必不可少,不用幾天便能認出顧念祖的身份。偏哄騙甄二爺、探聽西洋語係圖的是他,拿著張畫像誣陷甄大姑娘與人有私的也是他。”
“嘶……”徐大爺思忖道,“四當家是想讓錦衣衛誤以為他倆是一夥?”
“不用誤以為。水溶也許聰明,可閱曆絕對被顧芝雋碾壓。隻要他湊上前,顧先生不會放過如此機會的。至少會讓水溶以為他們是一夥的。水溶堂堂世子,這輩子從來用不著遮掩新交了個朋友、新收了個幕僚之類的事兒。落到錦衣衛眼裏當然就是另一回事了。”
“四當家好生齊全。”
薛蟠摸摸下巴:“貧僧對這個西江月有點興趣。”
“咳咳,您是出家人。”
“徐大哥可知道其來曆?”
“臨來時我查過,沒什麽異樣。江西吉水縣人氏。老家發大水,家裏把她賣了換錢,輾轉賣來揚州。”
“吉水?”這個地方貌似出過很多進士,還不乏三甲。可若是農人之女,也不可能讀書的。“她賣來時多大?”
“西江月今年十八歲,三年前掛起豔幟,論理說之前老鴇子還得養幾年。怎麽?”
“做詩容易評詩難,她方才的批語了不得,不博覽群書不可能說得出那些話來。這年頭書籍可貴得嚇死人。青樓也是買賣,也要計算成本的。老鴇子肯買些尋常詩文給她學就不錯了。再說,江南這邊的粉頭通常都是十三四歲開始推出去的,哪家肯磨蹭到十五歲才掛旗?”薛蟠輕笑道,“說不定有什麽來曆,咱們能稍微利用一把。”
“四當家!那是人家紅雲館的搖錢樹,給多少錢都不會賣的。”
“徐大哥!咱們是綠林賊寇,誰說要花錢買了?‘打劫’兩個字不認識麽?”
徐大爺啞然。
西江月和顧先生吃茶閑聊了一個多時辰,兩個小丫鬟戀戀不舍將客人送了出來。看顧某臉上神色便可知,這回獵豔已成。水溶的馬車停在門口沒動。顧四一出去,立時有人上前邀請。顧四思忖片刻便跟著走了。從旁人眼中看來,和接頭沒什麽兩樣。
當晚,薛蟠煩勞十三跑了一趟紅雲館,查看老鴇子手裏的賣身契。十三回來告訴道,西江月居然是三年前才賣過來的。而賣她的也不是人牙子,是位姓楊的京城客商。薛蟠齜牙。果然有問題。
十三道:“那個西江月謹慎的緊。門窗不止緊閉,還掛了鐵鎖。尋常小毛賊想撬都撬不開。”
“你呢?”
“我也沒法子不驚動她撬開。”十三道,“稍微碰一下都能碰到鈴鐺。”
“嗯,基本可以肯定是把名節看得比命重了。”薛蟠思忖道,“良家小姐。”
“良家少奶奶。”
“啊?”
“賣身契上寫的清楚,仇楊氏,並非處子。”
“額……依著當世的規矩,姬妾是不能弄個夫姓的吧。”
“不能。故此我說是少奶奶。”
“靠!這麽說她被娘家賣了。婆家倒了?三四年前京城有沒有姓仇的官員出事?”
“三四年前不就是山東水災大案?沒有姓仇也沒有姓楊的。”
“有意思了。”金陵車隊明天大概能到,明晚讓張子非去試探試探。
不曾想次日車隊沒到。小朱放了隻隨車的鴿子,告訴揚州這邊:因這趟跟孫家一起走,孫家車馬比自家慢得多,得多走一日。
那頭顧四已經成功在水溶跟前混了個臉熟,二人下午便攜手遊玩去了。水溶一副不論吳大人怎麽折騰都不走的架勢。
下午賈璉趕到,眾人歡歡喜喜團聚。鬆江府本來就亂,數月沒有知府便愈發亂得離譜。顧之明和郝五兩口子實在抽不開身,留著處置公務。
幾個男人坐在書房說話時,薛蟠吃著茶抬頭看見趙文生,腦中一動,搖搖巴掌:“趙先生,借一步說話。”將老趙引了出去。
乃問他京城有沒有姓仇的和姓楊的聯姻。趙文生道:“這等事我哪裏知道!”
“也是。咦?”西江月這麽年輕,元春會不會知道?薛蟠忙跟林海等人打個招呼便走。
回到丁香街宅子,他忽然想起柳湘芝不是在麽?人家才是行家啊!遂先拉著柳湘芝打聽。
柳湘芝想了想道:“輕車都尉仇大人之子娶妻楊氏,是禮部侍郎楊大人的孫女。”
薛蟠頓覺眼前滴溜溜轉蚊香。仇都尉和楊侍郎都是原著中出現過的醬油人物。其中仇都尉的兒子被馮紫英打折了胳膊,楊侍郎曾給賈寶玉送生日禮物。從大感官上來說,都不像什麽好鳥。
“咳咳……仇都尉有幾個兒子?”
“兩個。”
“娶楊氏的是老幾?”
“老二。”
“多大?”
“今年二十二。”
“老大多大?”
“老大有個三十來歲,在禦林軍做事。”
“哦……”西江月的老公大概就是被馮紫英小哥揍得慘烈的那位。“最後一個問題。楊侍郎祖籍是哪兒?”
“這個我就不知道了。”
薛蟠想著,趙文生說不定知道;就算他不知道,知府衙門那位高師爺絕對知道。乃匆匆謝過柳湘芝,趕回林府。
趙文生果然不知道。薛蟠遂拜托他跟高師爺打聽。趙文生看了他幾眼,沒多問便去了。
一時回來,趙文生告訴和尚:“楊侍郎乃江西吉水人。”
薛蟠深吸了口氣——都對上了。隻不知為何侍郎的孫女、都尉的兒媳會淪落到江南來做粉頭,在兩家都太太平平的情形下。
他正琢磨著晚上要不要再上紅雲館溜達一趟呢,柳湘芝又說了一件事:仇二奶奶已經是第二位楊氏了。頭一位才是楊家的正經小姐,過門沒到半年便染疾下世。如今這位乃楊太太收養的養女,本不姓楊的;為了幫家裏聯姻才改作楊姓。
薛蟠懵了三秒鍾,道:“已死的楊氏是楊太太親生的麽?”
“親的。且隻此一女。”
不知是母親幫著養女害親女,還是養女手段太厲害……狗血來源於現實,誠不我欺。“要不要戲劇化得這麽標準?貧僧渾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薛蟠牙齒發顫、連連擼胳膊,“貧僧冷!”